一夜大雪,白了乾坤。
推开门,满眼好景致。我差一点儿带着这美好的景致永远离开了人世。
其实这件事开始的时候很简单,结果也很简单。其间并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
十二月七日是个很平常的日子。早晨我用自行车带着怀孕的妻子去上班,走到十字路口,好心的警察说:这样的天气骑车还带人!他脸上的表情严肃,但说出的话却让人感到温暖。他可能是看见我的妻子那隆起的腹部,没有训斥我们,也没有罚我们的款。我在心里对他说谢谢啦。当时我的心情很愉快。
把妻送到她的单位门口,我也去上班。近中午时我出去办了点私事儿,因为办成了,心里很高兴。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往家骑车。路上全是雪,骑得就很小心。
在一个下坡加拐弯的地方,见右边有一辆汽车远远驶来,我想让它先过去,就靠着边慢慢骑。那辆汽车看到我后,来了个急刹车,路滑,没刹住,车向我冲了过来。我—点准备也没有。它是从后面冲过来的。当我有了准备时,已像一只大鸟似的,和雪地平行着飞了出去。
我是擦着一根电线杆子飞过去的。稍微偏一点,我的脑袋就会撞在水泥杆子上。后果将是可怕的。雪地上将会盛开出灿烂的梅花。
我吓坏了,年轻的司机也吓坏了。他的脸就像地上的积雪一样白。我也一样,我想。我的自行车已经弯曲变形。
司机推着我的轱辘不再转动的自行车,我—瘸—拐地跟着。先修车,后去医院检查我的骨头是不是完好无损。这时我突然又有了幽默的兴致。
我问司机:“你有孩子吗?”
他答:“有。儿子。六岁。”
我说:“你比我更幸运。”
他愣了。不解我的话。
我说:“你已经有了一个六岁的儿子。你见过他,他也见过你。可我的孩子还没出世。这几天我妻子正是预产期。说不定哪天就生了。如果我今天丧身车下,进了火葬场,我的孩子出生后都不知道他父亲是个什么样子。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你说遗憾不遗憾?”
司机很苦地一笑。
到医院一检查,骨头没坏。我松了一口气,他也松了一口气。我没有难为司机,把他放走了。看着他诚惶诚恐离去时的神情,我觉得他也很可怜。
当我回到家中,坐下来静静地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时,开始后怕。假如汽车冲过来时,我不是被撞出去,而是倒下,无疑将变成轮下之鬼。假如我的脑袋像足球一样射在电线杆子上,肯定也会丧命。万幸的是我还活着。
那么我的多病的母亲,不会因为在冬天里少了一个儿子,而使心灵经受一次痛苦。我的亲如手足的兄弟们也不会因为他们中间突然消失了一个而泪流满面。还有我的朋友们,也不会因为少一个可以继续谈笑的人,而在一段时间里感到内心空落。
关键是我相濡以沫的妻子,和她腹中的孩子。我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是太微不足道了。但是,对于她们,却是至关重要的。我是妻子的依靠,是家中的那根柱子。柱子突然断了,家不就塌了吗?我的即将出生的孩子,一生中将再也见不到他的父亲了,这是最要紧的。
实际上,在两天后,也就是十二月十日的下午,我的儿子顺利地降临了人间。
人在健康时,尤其是在身强体壮的时候,是不怕死的。我也曾对死亡满不在乎。那是我活得太舒服了的缘故。我突然对死亡有了恐惧,因为现在我还有很多责任要负。作为丈夫的责任,作为父亲的责任,作为儿子的责任,作为兄弟的责任,作为朋友的责任,等等,这些责任尚未完成,死亡便是可怕的。
活着,于是成为美好的事情。
倘若你意外地死里逃生,你就不难理解我此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