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死亡离我非常遥远，因为我毕竟刚过而立之年，平时很少打针吃药，从来没有住过医院。可是，就在去年，有两个看上去非常结实的生命，在我的视野中突然消失了。让我领教了死亡的可怕，它夺取人的生命，有时快得令人感到猝不及防。
我老婆的二哥，四十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辞职下海经商，干得不错。老婆的二哥身材魁梧，精力旺盛，为生意整天东奔西跑。在他四十四岁那一年，他发现自己有点咳嗽，根本没当回事儿，后来咳嗽重了，才想起打针吃药，还不见好，在别人的催促下照了一张X光片子，发现肺上有一个瘤子。一检查，是癌。已是晚期了。手术后，几个月，就死去了。
老婆的二哥，看上去那么强壮的一条汉子，挣了那么多的钱，雄心那么大。事业如日中天呐。谁承想，在他强壮的外表下，癌细胞已经四处扩散，并且攫住了他的生命。谁又能想到，在他的轻描淡写般的咳嗽声中，死亡已经虎视耽耽盯上了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在死亡面前就像濒临绝境的兔子在老虎面前一样弱小，孤单，可怜。
老婆的二哥的死，对我的震动非常大。我从来没有像这次那样感到生命的脆弱，不论多么魁梧的身材，多么旺盛的生命，在面对死亡时，都是不堪一击的。老婆的二哥死后不到半年，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岳母，同样被死亡夺去了生命，死得更加突然。
我的岳母虽然已经七十三岁，但身体非常硬朗。早两年岳父岳母两个老人还种着二亩园子，起早贪黑种菜卖菜，很辛苦却能扛得住。这两年不种园子了，岳母便帮着岳父经营一家木材商店。老婆的二哥一死，对老太太的打击太大了，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心情是不言自明的。一天中午，老太太和她的外甥坐在炕上玩牌，她抓到了一张好牌，还笑呐，突然就一头扎在了炕上，心肌梗塞，人还没有送到医院，就已经死了。
上午老太太还上街呢，走道腾腾的，中午就死了。就这么快，就这么可怕。比她的得了癌症的儿子，死得还要快。死亡真是一件不可琢磨的东西，有时一个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人，早已失去了各种自理的能力，生不如死，却迟迟地不被死亡接受；有时，一个人活得好好的，硬朗朗的，说死就死了，我的岳母和我的大舅子，就是此例。
岳母的死更让我对死亡刮目相看，有了更新的认识。其实我们每个人离死亡都不遥远，今天我们活得欢蹦乱跳，兴许明天，就他妈的隔儿屁着凉了。隔儿屁着凉了，就是死了，这是北京人的一句俚语。除了来自自身的各种疾病，还有来自外界的各种灾祸，都可能把我们从生带到死。我这样说并不是悲观更不是绝望，是提醒人们应该更加珍惜生命。活一天就要活出质量。所谓的质量，当然，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
死亡是我们大家最终的归宿，谁也别想逃脱。但我们又都想多活一天，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万念俱灭，对这个世界绝望到极点的话，谁都不愿死亡突然降临到我们的身上。穷也好富也好，苦也好甜也好，笑也好哭也好，活着就好。
最近我总是胃疼，饭前也疼饭后也疼，胡乱地吃了些药，总也不见好。我就开始胡思乱想，千万可别是癌症吧。这么一想就想到了老婆的二哥，想到他看上去非常强壮的生命被癌细胞闹着玩儿一样就给吞噬了的情景，于是不寒而栗。
春节前，老婆劝我去医院做个胃镜，检查检查我的胃里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好对症下药。我说，等过了春节再说吧，如果检查出来是癌症，那我连春节都过不好，是死是活也得把春节过好。老婆说，胡说八道，你怎么会得癌症呢！我说别人能得我怎么就不能得呢？我说，那些得了癌症的人，有比我年龄大的，有比我年龄小的，有地位比我高的，有地位比我低的，有男的有女的，有富人有穷人，既然他们都得了癌症，我为什么就不能得呢？
老婆被我说火了，说你烦不烦呀，怎么净说不吉利的话呢！
于是我赶紧缄口，本来我是开玩笑的，我怕真的被自己不幸言中。
春节过后我的胃变本加厉地疼起来，我想我真的该去做个胃镜了。看看胃里到底在闹什么鬼。老婆在医院工作，很快就给我联系好了做胃镜的时间。在去做胃镜的前一天，我突然想到，如果我的胃里不幸真的长了癌瘤并且是晚期了可怎么办呢？
我就对老婆说，如果明天我去检查，真的查出是癌症而且是晚期，很快就会死了，你和儿子怎么办呢？你还得再找一个男人，可你能不能再找到一个像我这么疼你爱你的男人呢？你也许能找到一个比我更疼你爱你的男人，可你肯定找不到一个能像我这样疼儿子爱儿子的男人了。虽然平时我也骂也打儿子，但我是真心地爱他，我敢说，这个世界再也找不到一个比我更爱儿子的男人了，因为他是我亲生的儿子。他的父亲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我继续说，你如果再找，一定得找一个比我更有钱的男人，有了钱也就有了一切。可是，这个男人也别太有钱，钱太多了，他肯定要在外面寻花问柳，没准儿还会把别的女人身上的脏病带回来，带给你。男人都一个德行，有钱准变坏。到那时你的大部分精力都会用在跟踪他，监督他，够你受的。钱这种东西，没有不行，太多也不行。
我说，你要是再找，千万要对他进行全面的考查，不要被他的表面所蒙蔽。千万不要找那种在外面窝囊得像个孙子，回到家动不动就骂老婆打孩子的混蛋。千万不要找那种只会喝酒打麻将吹牛皮华而不实的男人。
我还要继续往下说，老婆打断我说，我看你脑子里有病！老婆虽然这么说，可我看得出来，她还真的被我唬住了。我自己也被自己唬住了。我觉得死亡正蹲在我的面前，它随时都会张开大嘴把我一口吞下。明天我就要去做胃镜了，也许明天它就向我张开它的大嘴了。在接下去的很长的时间里，我的心都沉浸在这种恐慌之中。
后来，我对老婆说，如果明天检查出的结果不是癌症，我的生命躲过了死亡的大嘴，那我一定好好活着。我将原谅我所有的仇人，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仇人。对所有误解、贬低、排挤、慢待、诽谤、侮辱等等给予原谅，不再斤斤计较，不再患得患失，不再牢骚满腹，不再好高骛远，不怨天尤人，保持一种平稳平静平常平安的心态。我一定老老实实心甘情愿地把这份平民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丰富多采。
老婆说，你放心你肯定不是癌症。我说，在检查出结果之前，没人敢肯定，也不可能肯定。
接着我又想，我要是说死就死了，坑得最惨的是我的儿子，然后是我的老婆。接下去是我的父母。虽然平时我和母亲的关系不是很好，但是，假如我真的死了，对她的打击仍将是很大的。还有我的父亲，一辈子活得不顺心，不如意，经受了很多打击，要是再让他老年丧子，那老天可就太缺德了。还有我的兄弟们，突然失去了一个弟弟或者哥哥，甭管怎么说也是一件很他妈的败兴的事情。
这样一想，一个人的生死不仅对他个人极为重要，而且对很多人都很重要。虽然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虽然我是一个对大家来说没有多大用处的人，虽然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但我的生与死仍然不是一件太可小觑的事情。
本来是无中生有的事情，被我一说一想，就变得严重起来，老婆也被感染了，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她可不愿她的亲人中再突然被死亡夺走一个，那天夜里她牢牢攥着我的一只手入睡，她像是要把我的生命牢牢地攥在她的手中。
第二天早晨，老婆和我一起把儿子送到幼儿园，然后她带我去医院做胃镜，当得知我的胃里并没有癌瘤，只不过是溃疡时，她对我说：哎呀，我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说，我也是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