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一年级时13岁,又懂事又不懂事,个子很小。
一个学期念完,放暑假了。
我娘说,去队里上班吧,于是,暑假的第二天早晨,我就和村上的社员们一起,蹲在街心的老槐树下等着队长派活儿。队长来了,张三李四,你干啥他干啥,一路派下去。
最后,老槐树下除了队长,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张罗锅,另一个就是我。
队长看看我们俩,笑了,说:“得,还有一个俏活儿,算你们两个有福气,去卖瓜吧!”
队长在我和张罗锅站起身要走时,又补了一句:“不过,你们两个人只能算一个劳力。为啥呢?因为你们两个都是半拉人。”
张罗锅是个罗锅,长得像个蜗牛,背上有个大包,40多岁了,个子比我还要矮,光棍一条,和他老娘一块儿过。
我和张罗锅去借了一辆单轱辘手推车和两只大荆筐,又找出一杆秤,他推着车,我徒手跟在他的后面。
我们两个去队里的瓜地,摘了满满两大荆筐甜瓜,用绳子将荆筐吊在车的两侧,然后推车出村,到别的村去卖。
我和张罗锅的分工是,他推车,我吆喝;他卖瓜,我收钱。此外,就是吃瓜,专拣最熟最好的吃。吃得肚子鼓鼓的。虽然只挣半拉劳力的工分,却解了嘴馋,我觉得很值。
暑假快结束了,一块地的甜瓜也被我们卖得差不多了。我们决定一起去把卖瓜的钱交给队长。
快到队长家的门前,张罗锅一把拽住了我,从那些钱里抽出两张10元的票子,给我一张,他自己留一张,说:“这两张就归咱们了,对谁也不许说!”
我的心猛地一紧,吓出一身的汗。我不敢用手去碰那张票子,好像那不是纸作的,而是一块烧红了的铁。张罗锅见我犹豫,抓过我的手,把票子“啪”地一声拍在我的掌心里。我的手立刻攥紧了,那张10元的票子皱在了我的拳头里。我的心咚咚地狂跳不止。
在和他一起往队长家走时,我的腿肚子开始哆嗦。我说,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我去了,反而会露馅儿。他说,不行,一定得两个人一块儿去。你得冷静。走到村中那口井旁,张罗锅停下来从井中摇上一桶水,让我把脑袋扎进去,凉一凉。我很听话地照他说的做了,等我的脑袋从凉水里拔出来,我确实不再心慌了。
到了队长家,张罗锅把卖瓜的钱交给队长。队长接过去沾着唾沫点了点,然后用很锋利的目光望着我们,说:“你们两个没贪污吧?”张罗锅很老实地回答:“哪敢呀!”
队长又望我,我的心又咚咚地狂跳起来了,可我一声没吭。
那好,走吧。队长说。
我和张罗锅出来,相互看了一眼,各回各的家。
从此,我13岁的心便不再宁静。10块钱呢,天!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能买回多少东西啊。我可以用它买双雪白的新球鞋,去做操,去打篮球……那感觉肯定和腾云驾雾差不多。或者买件新上衣,一条新裤子。我身上穿的,一年四季,全是两个哥哥穿着小了的,摞满补丁的衣服。或者买个新书包,草绿色的,再买个铅笔盒,或者……要买的东西简直太多了。我激动得快要发疯了。
回到家,见了娘,我又犹豫了。是不是把钱交给她,给了她,她会怎么办?这确实是个难题。我娘平时对我们管教很严。
这钱来路不正,娘会不会狠狠地揍我一顿,再把我和那10块钱一块儿交给队长?那样,不仅我丢人现眼,还连累了张罗锅。我一点把握也没有。可是不告诉娘,不交给她,这钱又怎么花呢?……怎么办?我一遍又遍地问自己。
最后,我只好将它藏在我家院子里的一堵墙的墙缝里。
我开始变得魂不守舍,吃不好睡不着了。
每天早晨上学之前,我都要跑到那个墙缝儿去看一眼,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也是去看那张票子。其实在一整天里我都在琢磨这件事,老师在讲台上讲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夜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折腾,怎么也睡不着。
几天下来,我便瘦了一圈儿。总是出神发呆。有人叫我,有时连叫几声,我才从梦中惊醒似的答应,并惊出一身的汗来。
我娘看我“出了毛病”。问我哪儿不舒服,我摇摇头,说没有不舒服。
我被那张票子折磨得心事重重,提心吊胆。有时我想干脆再把它交给队长算了,实话实说,承认错误,爱咋惩罚咋惩罚吧,我不愿再这么活受罪了!又一想,不行,那样就得把张罗锅给“出卖”了,我就成了“叛徒”。那就太不“仗义”了。
日子在一天一天艰难地过着,我时而呆头呆脑,时而惊慌失措。老师,同学,尤其是我娘,都注意到了,都来问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被逼得有好几次想哭,想说出实情真相,但我还是咬紧牙忍住了。
那张被藏在墙缝儿里的票子,变成一根绳子,正在一点一点地往死里勒我!
忽一日天降大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假装解手,跑到那个墙角,去抠墙缝儿里那张票子时,发现它已被雨水浇得稀烂,变成了沫沫儿,很快又被雨水冲得一干二净。
我突然泪如雨下。心上压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又自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