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到来之前,我们已把柴禾打成了捆儿。厚厚实实的三大捆儿。像三座小山。一座是我的,一座是记石的,还有一座是金塔的。
我们把捆好的柴禾放在高处,石头上或者土丘上。蹲下身子,把两支胳膊分别伸进捆柴禾的两道绳子里,屏住呼吸站起来,摇摇晃晃,沉。压得迈不稳脚步,但心里很高兴。
望望日头还没落山,回家还得帮着做饭或者挑水,就又放下柴禾,准备玩到天快擦黑儿再往回走。
我们三个人里记石最不招人待见。平时很少有人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的外号。记石的外号叫“鸡屎”,有点儿讨人嫌。谁见谁烦,谁见谁撵。他也不自爱,什么事都爱往前凑,什么事儿都爱插个嘴儿。大人说话,他也凑热闹,说话的大人就冷了脸,说:“去,—边凉快着去!”比他小的孩子也不怕他,见他就追着喊:“鸡屎,鸡屎,鸭子粪!”等记石气得很歪的脸转过来时,那群孩子早“噢噢”叫着逃跑了。
玩什么呢?摔跤吧。
谁和谁先摔呢?金塔说:“我和记石摔吧。”金塔个儿大,劲儿也大,记石不是对手,记石早领教过。他不想和金塔摔,可金塔已抓住了他的衣服,—使绊子,他就被摔了出去。记石站起来,不服,他说他还没准备好呢。接着又摔。金塔又把记石摔了出去。记石拍拍身上的土,说:“我中午没吃饭,这会儿正饿呢。要是吃饱了,你两个金塔也不是对手。”
金塔很仗义,说:“那就等你吃饱了,咱们再摔。”金塔赢了两跤,不和记石计较。
记石看见了我。他说:“我和利国摔。”三个人里我的年龄最小,个儿也最小,力气也最小。记石偏偏看中了我。他这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捡软的捏。看着他那挑衅的样子,我就有气。我说:“摔就摔,还怕你个鸡屎吗?”
我们俩儿支起了架子。我知道如果硬和他摔,肯定摔不过他。他比我大三岁。我要用巧劲儿,用四两拨千斤的劲儿赢他。我不用劲儿,消耗记石的劲儿,等他的劲儿快用完了,露出破绽,再摔他。
记石拉我,推我,抡我,我随着他的力量左转、右转,向前走两步,向后退三步,他拼命想摔倒我,我想尽—切办法不让自己倒下。记石累得满脸通红,粗气大喘,我也累得够戗。我们俩僵持了很长时间。
眼看着记石的劲儿快用完了,我想趁机给他脚下使个绊子。在我进身时,腿—软,自己先坐在了地上。记石一下子压过来,把我骑在了他的身下。
记石赢了。他乐疯了。他坐在我的身上,用屁股一颠—颠地砸我的肚子。我的肠子被他的屁股颠得生疼。我疼得快要哭了。我气坏了,大骂:“鸡屎,快滚下去。”这时我无意中看见了西面半空中那股巨大的浑黄的风沙,像—条长龙。
我用手一指,说:“看呐!”记石扭头看时,我趁机将他掀翻。我、金塔、记石,三个人,全傻了。西边一片浑黄,天和地已成—色。
“大风!赶紧背上柴禾往回跑!”金塔说。他的脸很白。说着,冲向自己的柴禾捆儿。我和记石也手忙脚乱了。
蹲下去,再将两只胳膊伸进捆柴禾的两道儿绳子里,正努力站起时,风已到了。
我觉得后背被猛地推了一掌,力量大得出奇。我颤颤的两腿还没有站直,整个身体就拍在了地上。脆脆地来了个嘴啃泥。厚厚的小山似的柴禾砸在了身上。这是在刹那间完成的。紧接着,风把柴禾捆儿吹起来,滚动。我便随着柴禾一次接一次地做着前滚翻。
风刮着打成了捆儿的柴禾,柴禾带动着我。我闭着眼,身不由己,听天由命,头一次次地撞在地上,早已昏天黑地,早已不知天为何物地为何物。
在不知滚动了多少次后,柴禾捆儿突然从我的后背上飞了出去。我趴在地上,不敢睁眼,脸紧贴在地上。风撩起我的衣服,呼呼叫着,盖住了我的头。光光的脊背上正遭风沙的肆虐抽击,如针扎如刀割。慢慢地,一层黄土将我覆盖,风沙的抽击慢慢减小至无。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没了呼啸的风声。我站起来,抖去身上的黄土,睁开眼,视野里只剩下了一种颜色:黄。湛蓝的天空不见了,被脏乎乎的颜色抹去了。
在我身边不远处有两条刚刚凸起的小土丘。我想那里面肯定是记石和金塔。我走上前,照着—个土丘踢了一脚,喊道:“喂,起来!”土丘动了,拱出一脸黄土的记石。一张嘴,露出满口白牙。又把金塔从土丘里踢出来。这时才想起我们的三捆柴禾。
风又起。见远远的三捆柴禾像三只免子似的在旷野上奔跑。追。我们三个人像三只猎犬,撒了欢儿,追赶属于自己的“兔子”。
我们踩着风,架着风,不像在地上跑,倒像在天上飞。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站起来,追啊!
衣服被掀起来像三面旗帜,呼啦啦,追啊!
我们和柴禾捆儿的距离越来越小。柴禾被吹散了。—根一根的柴禾满天飞扬。后来,只剩三根绳子在空中忽高忽低地飘舞。
我们只追到了三根捆柴禾的绳子。
柴禾在天上飞。我们一根—根捡起来的柴禾,它们在天上飞。
风已停,天仍黄。三个孩子的躯体也被摔得快散架了。人人脸上身上布满伤痕。
天黑下来。我们每人手里提着一根捆柴禾的绳子,踉踉跄跄往回走。都想哭,眼圈儿全红了,但没有让泪水流出来。
狗日的风啊,想刮你就肆意地刮吧。只要人还在,明天放学后,我们还要去捡柴禾。
大风,我们不怕你。
三个孩子跌跌撞撞往家走,炊烟那淡淡的香气正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