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江倒海般的暴雨把我和双虎困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峡谷里。
浓黑的云层越压越低,倏地一闪,视野里便极短暂地亮了一下,见不远处的一棵古树在大雨中疯狂地舞蹈。接着,一阵沉闷的震耳欲聋的雷声从头上滚过。
那次是在放学后,我和双虎去挖野菜,已经挖了满满两筐。我说咱们回家吧,双虎说不着急再挖点儿。我知道双虎怕他爹嫌他挖得少,会狠狠地揍他的屁股。双虎是一个比我还苦的苦孩子,他家比我家还穷。他家的炕上有两个瘫子,一个是双虎的娘,一个是双虎的妹妹。
双虎的妹妹和我是同年同月生的,比我早几天。那时双虎的娘抱着双虎的妹妹,我娘抱着我,一块儿出来晒太阳,两个孩子一比较,结果双虎的妹妹比我长得漂亮,双虎的娘就很自豪。谁知慢慢地我已经能够满地跑了,也会叫“爸爸”和“妈妈”了,而比我长得漂亮的双虎的妹妹,不会说话更不会站起来走路,仍然软在双虎娘的怀里,原来竟是个废物。没有名字,双虎的妹妹就叫“老软”。连骨头都是软的。却极能吃。吃完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拉在了炕上。
双虎的娘是怎么瘫的,为什么瘫的,我就说不清了。反正她也瘫了。拉尿都在炕上。家里有两个瘫子,气味就很难闻。所以我们这些孩子很少去双虎家玩。找双虎,就站在大街上,冲着双虎家的院门高喊:“双虎,双虎,走,挖野菜去!”双虎就答应着跑出来。
家里多了两个瘫子,也就多了两张不干活儿却很能吃饭的嘴,所以双虎家很穷。揭不开锅,在双虎家是常有的事。粮食不够就吃野菜。野菜也常常不够,那双虎就免不了要挨他爹的大巴掌了。
双虎的爹去给队里种豆子,饿得眼睛发绿,偷偷地吞了两把豆种。那豆种是拌了农药的,双虎的爹知道,但饿极了的人已顾不了这些。双虎的爹被药得口吐白沫,满地打滚儿,眼看着就要死了。几个壮汉用麻绳捆了双虎的爹,绑在一棵树上,往他的嘴里灌大粪,他不喝,硬灌,结果双虎的爹把吃下去的豆种全吐了出来,又活了。
活了也没被轻饶,冠他一个“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罪名,糊顶大尖帽,游街。批斗会连续开了一个礼拜。
双虎一年四季光着脚,不穿鞋,他爹也从来没给他买过一双鞋。双虎的脚是黑的,有很厚的皴和泥。双虎走路快步如飞,不论是土路、沙子路,还是乱石岗子,他的一双脚都敢无所顾忌地踏上去。我就不行。我有鞋穿,尽管很破旧,总露脚趾头儿,却跟不上双虎。我脱了鞋想追上他,反而拉得距离更远。挖野菜或者捡柴禾时,我若是也光着脚,走路就得小心翼翼,好像走进了雷区。走两步,准有荆棘扎在脚上,就得停下来,把鞋重新穿上。
尽管双虎的脚下有很厚的茧子,脚面有很厚的皴,可还是常常被尖厉的石头划破,或被荆棘扎透,双虎也不在乎,抓一把土敷上,把荆棘拔出来,继续走。走得很英武,很有气派。有一年双虎走路再也英雄不起来了,而是一瘸一拐地走得很艰难。他的一只脚肿了。白里透红,暄暄的像白面馒头。一瘸一拐的双虎照样去上学,去挖野菜,去拾粪,去收庄稼,去割草。
那次我娘坐在门外的小板凳上纳鞋底儿,见一瘸一拐的双虎走来,就把他叫住了。我娘说:“把你的脚伸给我。”双虎坐在地上,把一只比炭还黑的脚伸了过去,就是那只肿大的脚。我娘在他脚的肿处摁摁,揉揉,然后用纳鞋底儿的针一挑,就有红白相杂的东西流出。流了很多。有一股很怪的臭味。接着,我娘从那只脚里挑出一根很粗的刺。那只肿大的脚很快就小了。我娘问双虎:“疼不?”他说:“不疼。”我娘又把一双我哥穿过的旧鞋送给了双虎。从此,我和双虎的友情更加深厚。
突如其来的大雨把我和双虎困在了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峡谷中。当时我有一种末日即将来临的恐惧。双虎也很害怕,我听见了他上下两排牙齿撞击的声音。
我们两个人就像两只落汤的小鸡儿。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避雨,我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附近的一座古堡。借着一个又一个短暂的闪电,我们向古堡跑去。被雨水浇湿了的装野菜的荆筐显得异常沉重,这使我们跑起来的样子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古堡近了。
我们称之为“古堡”的建筑,其实并不古老,叫作“碉堡”更合适。我问过村中的老人,他们说这些碉堡都是当年日本鬼子建的。是用水泥、沙子和大石头垒砌起来的。上面有各种枪眼、炮眼,以及瞭望的洞口。我们村庄周围有很多这样的建筑。因为建造得很坚固,后来也没人想起把它们拆掉。它们也就作为一种战争的遗迹,一座座凸立在我故乡的旷野上和山坡的隐蔽处。
我和双虎从洞口爬了进去。大雨被留在了外面。这时我们才来得及长吁一口气。
古堡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在短时间内很难让眼睛适应。外面电闪雷鸣,雨势凶猛,我和双虎的手拉在了一起。试探着往里走。
这时里面传出了一声咳嗽。我的魂儿差点儿给吓丢了,双虎的身子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这一哆嗦通过手臂传给了我。正在我们转身要跑的时候,一团浓重的黑影说了话:“别怕,是我。”
两个哆嗦的声音同时问:“你是谁?”
黑影答:“我,二傻。”
原来是他呀。是讨吃二傻。我们那地方把乞丐叫作讨吃。
我们不再怕。没有人怕二傻。二傻是个职业讨吃,知名度很高。我们对他很熟悉。二傻是离我们村五里地外,另一个村庄的,三十几岁,长得还有几分英俊,不缺胳膊不短腿,却整天要饭,让人不解。他隔三差五地要来我们村走一趟,挨家挨户“叔叔、大爷给点吃的吧”地串。身后跟了许多孩子,往他身上扔土块,他也不恼,笑笑,继续要。
我和双虎走近二傻,他正蹲着。我们也蹲了下来。问他怎么在这儿,他答正在赶路遇雨就躲了进来。
眼睛渐渐地适应了古堡内的光线。我们和二傻聊起了天。虽然我们跟二傻很熟,但是真正这样近,这样平等地交谈,还是第一次。
问他:“你咋当讨吃呢?”
他答:“你们不懂。”
问他:“你又没病,这么好的身体,咋不去劳动,种地,挣工分,却去要饭呢?”
他答:“没力气了。”
问他:“你这么好的身体咋会没力气呢?”
他答:“心死了。”
我和双虎都哑巴啦。我们不懂心咋还会死呢。
问:“你到底咋啦?”
答:“一个女人,来了,嫌穷,又走了。心就死了。”
接着就不再说话。雨声又大了。我们没听明白,便不再问。我突然觉得很平常很下贱的二傻,有了些神秘。盼着雨快点停,我们好回家。这雨偏偏有了耐性,势头不减。
双虎的肚里“咕儿”的一声后,我也有了饿意。跟着,我的肚里也开始“咕儿一咕儿”地叫。饥饿感迅猛地袭来,一阵阵难以招架。这才想起中午粒米未沾,早上的一碗稀饭早已化在了肚里。忍着吧,大雨不停就回不了家。双虎从他的筐里挑出两棵野菜,用手擦擦就放进了嘴里,吃得很香。
二傻望着我们,良久,从他的褡裢里掏出一块儿玉米面贴饼子,掰开,一半儿给我,另一半儿递给了双虎。
我愣了,不知该不该接。这块饼子肯定是要来的,是别人吃剩下的,或者是发了霉的。我犹豫着。可双虎己毫不客气地接了,放在嘴边就咬了一大口。香香地吃。我禁不住诱惑,也接了。很小心地咬了一口,慢慢地嚼,又香又甜的滋味征服了我。我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它吞进了肚里。
二傻说:“今天我只要了两块饼子。还有一块,那是我的晚饭,就不给你们了。”
我和双虎很感激地点了点头。我想起我曾不止一次地用土块儿打过讨吃二傻,他没记仇。这让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弯弯曲曲的一个闪,轰轰隆隆的一串雷,雨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