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一张大床上,身上盖着好几层大被子,凝神听外祖母做祷告。
高大的外祖母跪在地上,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另一只手则不停地画着十字。
在月光之下,她的绸头巾好像是钢打铁铸的一般,头巾从她头上飘下来,落在了地板上。
外祖母做完祷告,脱了衣服,叠好,走到床前,我赶紧装作睡着了。
“又在装蒜吧?小鬼,没睡着吧?听见了没有,好孩子!”
她这样讲时,我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我“扑哧”一声笑了,她也大笑:“好啊,竟敢跟我老太婆装相!”
她说着抓住被子的边儿,用力一拉,我被抛到空中打了个转儿,落到鸭绒褥垫儿上。
“小鬼,怎么样,吃亏了吧?”
我们一起笑了很久。
有的时候,她祈祷的时间很长,我就真的睡着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躺下的。
不过我知道,如果哪一天有了吵架斗殴之类的事,哪一天的祈祷就会长一些。
她会把家务事儿一点不漏地告诉上帝,很有意思。
她跪在地上,像是和上帝拉家常一样:
“主啊,您知道,每个人都想过上好日子!”
“米哈伊尔是老大,本应该住在城里,让他搬到河对岸去住,他当然觉得不公平。”
“可他父亲比较喜欢雅科夫,有点偏心眼儿!”
“主啊,请您开导开导这个拗老头子吧!”
“主啊,您托个梦给他,让他明白该怎么给孩子们分家吧!”
她望着那发暗的圣像,画十字儿,磕头,大脑袋敲得地板直响,然后她又开口了:
“也给瓦里娅一点快乐吧!”
“她什么地方惹您生气了?她有什么罪过,为什么她落到了这步田地?”
“主啊,您可不能忘了格里高里!如果他瞎了,就只好去讨饭了!他可是为我们老头子耗尽了心血啊!”
“您可能认为我们老头子会帮助他吧!唉,主啊!不可能啊!”
她陷入了沉思,低头垂手,好像睡着了。
一会儿,她叹息一声,满足地说:
“万能的主啊,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对外祖母的这个上帝非常喜欢,他跟外祖母是那么亲近。家里的许多事情,我几乎都是从外祖母的祷告中得知的。
这一天,她正跪在那里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外祖父闯了进来,吼道:“上帝来了!老婆子,着火了!”
“什么?啊!”
外祖母一下从地板上跳了起来,飞奔而去。
“叶夫根尼娅,把圣像摘下来!”
“娜塔莉娅,快给孩子们穿衣服!”外祖母大声地指挥着。
外祖父则只是在那里哀号。
我跑进厨房。厨房里被火光照得金光闪闪,地板上飘动着点点烁烁的红光。
雅科夫舅舅一边穿靴子,一边大喊:“是米哈伊尔放的火!他跑啦!”
“混蛋,你放屁!”
外祖母大声申斥着他,用手一推,他几乎摔倒。
染坊的顶子上,火苗舒卷着舌头,舔着门和窗。
寂静的黑夜中,无烟的火焰如同红色的花朵,跳跃着盛开了!
大火把染房装饰成了教堂的圣壁,吸引着你不由自主地想走过去与它亲近。
我抓起一件笨重的短皮大衣,把脚伸进了不知道是谁的靴子里,趿着走上台阶。
门外的景象实在太让人震惊了:火蛇乱窜,“啪啪”的爆裂声和外祖父、舅舅、格里高里的叫喊声响成了一片。
外祖母头顶一条空口袋,身披马褂,飞也似的冲进了火海,她大叫着:“混蛋们,硫酸盐,要爆炸了!”
“啊,格里高里,快拉住她,快!哎,这下她算完啦……”外祖父狂叫着。
不一会儿,外祖母钻了出来,她躬身快步,两手端着一大桶硫酸盐,浑身上下都在冒烟。
“老头子,快把马牵走!”外祖母又哑着嗓子叫喊,“还不快给我脱下来,瞎啦,我都快着了!”
格里高里把她身上的马褂扯了下来,都烧糊了,直烫手。
格里高里用铁锹铲起大块儿大块儿的雪往染坊里扔着,舅舅们则拿着斧头在他身边乱蹦乱跳。
外祖父在忙着往外祖母身上撒雪。
外祖母把那个桶塞到雪堆里之后,打开了大门,向跑进来的人们鞠着躬:
“各位街坊邻居,快帮着救火吧!”
“马上就要烧到仓库了,我们家就要被烧光了,你们也会遭殃的!”
“来吧,把仓库的顶子扒掉,把干草都扔出去!”
“格里高里,快!”
“雅科夫,别瞎跑,把斧头拿来,铁锹也拿来!”
“各位各位,行行好吧,上帝保佑!”
外祖母东奔西跑,指挥着所有的人。
那匹叫沙拉普的大马跑到院子里来了,由于惊吓,它扬起前蹄,腾空跃起,把外祖父掀了个大跟头。
这大马的两只大眼睛被火光映得十分明亮,它嘶鸣不已,不安地躁动着。
“老婆子,牵住它!”外祖父大叫。
外祖母奔过去,张开两臂,大马长鸣一声,终于顺从地让她靠了过去。
“别怕,别怕!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亲爱的,小老鼠……”她拍着它的脖子,念叨着。
沙拉普乖乖地跟着她向大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打着响鼻。
叶夫根尼娅把“哇哇”哭的孩子们一个一个抱了出来,她大声叫:“华西里·华西耶维奇,阿廖沙找不到了……”
我藏在台阶下面,怕她把我弄走。
“好啦,走吧走吧!”外祖父一挥手。
大家正用铁锹铲雪往里扔,几口大染锅疯狂地沸腾着,院子里充斥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气味儿,熏得人直流眼泪。我只好从台阶底下爬出来,正碰着外祖母的脚。
“滚开,踩死你!”外祖母大喊一声。
我跑到厨房里,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往外看。
火被压下去了,渐渐熄灭了。
警察把人们轰走了,外祖母走进了厨房。
“谁啊?是你!别怕,没事儿了!”
她坐在我身旁。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跟以前一样的夜晚,火熄了,没什么意思了。
外祖父走进来,喊道:“是老婆子吗?”
“嗯。”
“烧着没有?”
“没事儿!”
他划了根火柴,一点青光照亮了他那满是烟灰的脸。
他点上蜡烛,挨着外祖母坐了下来。
“你去洗洗吧!”外祖母这么说着,其实她自己的脸上也是烟熏火燎的。
外祖父叹了一口气:“上帝大发慈悲,赐你以智慧,否则……”
他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谄笑一声,说:“上帝保佑!”
外祖母也笑了一下。
外祖父的脸陡然一变:
“哼,都是格里高里这个王八蛋,粗心大意的,他算是干够了,活到头儿了!雅科夫在门口哭呢,这个混蛋,你去看看吧!”
外祖母吹着手指头,走了出去。
外祖父并没有看我,轻声说:
“看见着火了吧?你外祖母怎么样?她岁数大了,受了一辈子苦,又有病,可她还是很能干!”
过了老半天,他躬着腰掐掉了一截烛芯,问:“害怕啦?”
“没有。”
“没什么可怕的。”
他脱掉了衬衫,洗了脸,一跺脚,吼道:
“是谁?混蛋,应该把他牵到广场上去抽一顿!放火和偷人家东西没什么两样!你怎么还不去睡觉,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去睡觉了。
可是没睡成,我刚躺到床上,一阵嚎叫声又把我惊醒了。
我跑到厨房里,外祖父手持蜡烛站在中间,他双脚在地上来回蹭着,问:“老婆子,雅科夫,怎么了?什么事儿?”
我爬到炕炉上,静观屋子里的忙乱。
外祖父和舅舅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外祖母吆喝他们,让他们躲开。格里高里抱着柴火填进火炉,往铁罐里倒上了水,他晃着大脑袋来回走着,像阿斯特拉罕的大骆驼。
“先生上火!”外祖母指挥着。
他赶紧去找松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脚:
“啊,谁呀?吓死我啦!你这个小鬼!”
“这是干什么啊?”我问。
“你的娜塔莉娅舅妈在生孩子!”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在我的印象中,我妈妈生孩子时并没有这么叫啊。
格里高里把铁罐子放到了火上,又回到我身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陶制的烟袋。
他把烟叶塞进烟锅,听着产妇的呻吟,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看看,你外祖母都烧成什么样儿了,她还能接生?你听,你舅妈嚎的,别人可是忘不了她了!”
“你瞧瞧吧,生孩子有多么困难,就是这样,人们还不尊敬妇女!你可得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亲!”
我坚持不住了,打起了瞌睡。
嘈杂的人声、关门的声音、喝醉了的米哈伊尔舅舅的叫喊声不断地把我吵醒,我断断续续地听见了几句奇怪的话:
“打开上帝之门……”
“让我看看……”这是米哈伊尔舅舅无力地吼声。
这时炕炉烧得太热了,我不得不从炕上跳下来。
这时,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脖子,一使劲,我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脑袋砸在了地板上。
“混蛋!”我大骂。
他猛地跳起来,把我揪起来又摔在地上,说:
“摔死你个王八蛋……”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愤怒。
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外祖父的膝盖上。
桌子上还点着蜡烛,可窗外的曙色已经很重了。
外祖父低头问我:“怎么样了?哪儿疼?”
浑身都疼,头很沉,可我不想说。
周围的一切太奇怪了:大厅里的椅子上坐满了陌生人,有神甫,有穿军装的老头子,还有说不上是干什么的一群人。
他们一动不动,好像在谛听天外的声音。
雅科夫站在门边儿上。
外祖父对他说:“你,带他睡觉去!”
他做了个手势,招呼我跟他走。
进了外祖母的房间,我爬上床,他低声说:
“你的娜塔莉娅舅妈死了!”
我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因为她已经有很长时间不露面了。
“外祖母呢?”
“那儿呢!”
他一挥手,走了。
我躺在床上,东张西望。
太热了,空气让人窒息,我突然想起了茨冈死时的情景,仿佛看见地板上的血迹,还在慢慢地流淌着。
我身上好像碾过了一个载重的车队,把一切都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