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一向无忧无虑的雅科夫舅舅这样痛哭地喊叫,使我大为震惊。我问外祖母,他为什么会痛哭流涕、咒骂并捶打自己。
“你这个鬼东西,什么事都想知道!”她一反平时的习惯,很不情愿地说,“你等着吧,你现在管这些闲事还为时太早。”
她这么一说,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就到作坊去纠缠万尼亚,他也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小声笑着,斜眼瞟着老师傅。后来,他把我推出作坊,喊道:
“别来烦我啦,你给我走开!不然我就把你扔进染锅里,把你也染一染!”
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里。老师傅抬起他那浑浊而充血的眼睛,从眼镜框下面打量我一下,声音粗暴地对万尼亚说:
“抱劈柴去!你没长眼睛?”
茨冈跑到院子里抱劈柴去了。格里高里师傅在一个装紫檀色素的大口袋上坐下来,招呼我到他跟前去:
“你过来!”
他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他那又厚实又柔软的大胡子触碰着我的脸颊,接着,他讲道:
“你舅舅折磨老婆,拼命地打她,把她打死了,现在他受到了良心的责备,知道吗?你什么事情都应该明白一点儿,你凡事要当心,不然你会完蛋的!”
和格里高里待在一起,就像和外祖母待在一起一样,我觉得很随便,但又感到不安,他从他那副眼镜后面仿佛把一切都看穿了。
“怎么打死的?”
他不慌不忙地说:“这样打死的:他和她躺在一起睡觉,用被子把她的身子连头一起蒙住,紧紧地压在她身上,拼命地打。为什么?这几乎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万尼亚抱着劈柴回来了,蹲在火炉前烤手。老师傅也不理他,露出一副庄重的神气,继续说道:
“他所以打她,可能是因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小弟弟,华西里家里的人,都不喜欢好人,容不得好人!你去问问你外祖母就知道了,你父亲就是这样被他们撵走的。她什么事都肯说,她不喜欢说谎,也不会说谎。她像圣徒一样纯洁,尽管她喜欢喝酒,嗅鼻烟。她表面上好像有点傻里傻气,其实不是这样,你要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不要离开她……”
他说完便把我推开了。我走到院子里,心里又烦恼,又感到可怕。万尼亚在穿堂里追上我,抱住我的头,小声地说:
“你不要怕他,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你和他说话时,要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喜欢这样。”
这所有的一切都令人莫名其妙,使人感到不安。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我的父亲和母亲并不是这样生活的,他们有另外一种乐趣,不论走路还是坐着,他们总是肩并肩紧紧地靠在一起,而且有说有笑的,可是这里的人却很少笑,即使笑,也总是弄不明白他们在笑些什么。在这个家庭里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总感到如坐针毡。我疑心重重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外祖母一天到晚都忙着干家务,因此,我几乎每天都围着茨冈转,我们的友谊不断加深。每当外祖父抽打我的时候,他仍然把胳膊垫在鞭子下面,第二天,他会伸着打肿的胳膊给我看,抱怨说:
“不行,这样一点儿也不顶用!你也不会疼得轻些,我呢——你瞧,都肿成这个样子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干了,你自己去挨打吧!”
可是下一次,他还是会替我忍受这不必要的疼痛。
过了不久,我知道了茨冈的一件事,这件事更加激起了我对他的兴趣和对他的喜爱。
每到星期天,茨冈都要把那匹名叫沙拉普的枣红马套在宽大的雪橇上去赶集。外祖母特别喜欢那匹枣红马,它是个刁钻古怪的调皮鬼,专爱吃带甜味的食料。茨冈穿上一件齐膝长的短皮袄,戴上一顶沉甸甸的大皮帽,腰上系着一根绿色的腰带,赶着雪橇到集市上采购食物去了。有时候,他过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回来,家里人都很着急,有人甚至还会扒头朝街上张望。
“回来了没有?”
“没有。”
最焦急不安的是外祖母。
“哎呀呀,”她冲着两个儿子和外祖父说,“你们会连人带马都给我毁掉的!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怎么也不害臊啊?自个家里的东西难道还少吗?唉,一家子蠢货,小气鬼,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祖父愁眉苦脸地嘟哝着说:
“好啦,别嚷嚷了。这是最后一次……”
有时候,茨冈直到中午才回来。两个舅舅和外祖父急忙跑到院子里,外祖母大口大口地嗅着鼻烟,像母熊一样跟在他们后头慢慢吞吞地跑着。孩子们也都跑了出来,欢天喜地地开始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雪橇上装满了小猪崽、野味、鲜鱼和各种肉块。
“嘱咐你的东西,都买回来了吗?”外祖父斜着他那双绿色的眼睛,打量着满载的雪橇,问道。
“该买的都买了。”茨冈笑嘻嘻地回答,一边在院子里蹦跳着取暖,把那副皮手套拍得震天响。
“别把皮手套拍坏了,那是用钱买来的。”外祖父厉声喊道,“找回零钱没有?”
“没有。”
外祖父慢腾腾地绕着雪橇转了一圈,小声说:
“你运来的东西,好像又多出了好多。瞧你,是不是有些东西又没有付给人家钱?我不喜欢你经常这么干。”
他皱起眉头,马上走开了。
两个舅舅兴高采烈地跑到雪橇前,用手掂量着野味、鲜鱼、鹅肫肝、小牛腿、大块大块的肉,吹着口哨,又是夸赞,又是喊叫,嚷成一片:
“嘿,机灵鬼,你真会买东西!”
米哈伊尔舅舅显得特别高兴,他身上仿佛装了弹簧似的在雪橇周围跳来跳去,伸出他那啄木鸟似的鼻子闻闻这,闻闻那,津津有味地咂着嘴唇,甜蜜地眯起一双神色不安的眼睛。他身体像外祖父一样又干又瘦,只是个子稍微高些,脸色黑得像烧焦的木炭。他把冻僵的双手揣在袖筒里,盘问起茨冈来:
“老爷子给了你多少钱?”
“5卢布。”
“可是这些东西能值15卢布。你花了多少?”
“4卢布零10戈比。”
“就是说,剩下的90戈比你都装进自己腰包里去了。喂,雅科夫,你见过这样攒钱的没有?”
雅科夫舅舅只穿一件衬衫站在寒风中,眨巴着眼睛轻声地笑着。
“你呀,万尼亚,请我们喝半瓶伏特加吧。”他懒洋洋地说。
外祖母在给马卸套。
“你怎么啦,我的小宝贝儿?你怎么啦,我的心肝宝贝儿?你想淘气一会儿吗?好吧,那你就淘气一会儿吧,上帝的宠儿!”
高大的沙拉普抖起浓密的鬃毛,露出雪白的牙齿,舔着她的肩膀,把她头上的丝头巾舔了下来,瞪着一双喜气盈盈的眼睛望着她的脸,小声嘶鸣着。
“你想吃点面包吗?”
说着她把一大块面包塞进它的嘴里,并撩起围裙在马嘴下面接着面包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吃。
茨冈也像一匹年轻力壮的马一样,蹦蹦跳跳地跑到外祖母跟前,说:
“老太太,这匹马真棒,它聪明极了……”
“去你的,别在我面前拍马屁!”她跺着脚,喊了一声,“要知道,今天我不喜欢你。”
后来,她向我解释说,茨冈今天在集市上买来的东西,还不如偷来的多。
“你外祖父给了他5卢布,他买东西只花了3卢布,其余10卢布的东西全是偷来的。”外祖母闷闷不乐地说,“这个淘气鬼,就愿意偷东西!他试过一次,成功了,家里的人嘲笑他一阵,但又都赞扬他的成功,这样他就养成了偷东西的坏习惯。你外祖父从小吃苦受累,饱尝了贫穷的滋味,到老却变得非常贪婪,把钱看得比亲生儿子还贵重,他就喜欢不花钱白白得来的东西!至于米哈伊尔和雅科夫……”
她挥了挥手,沉默了片刻,后来望着打开的鼻烟壶,又唠叨起来:
“你听着,阿廖沙,人世间的事情就像花边,织花边的又是一个瞎了眼的老婆子,咱们哪能看得清哪里是花纹啊!万尼亚偷东西要是被人抓住,人家一定会把他打死的……”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道:
“唉!咱们这里的规矩倒是不少,就是没有真理啊……”
第二天,我就去央求茨冈,求他以后不要再偷东西了。
“要不然,人家会把你打死的……”
“他们抓不住我,我能跑得掉。因为我手疾眼快,再说,马跑得也快!”他笑着说,但马上又愁容满面地皱起了眉头,“其实我也明白偷东西不好,而且很危险。我这样干只是为了解解闷儿。其实我并不想攒钱,不出一个星期,你那两个舅舅就会把我手中的钱全部骗走的。我并不心疼那些钱,要拿就拿去吧!反正我也饿不着肚子。”
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轻轻摇晃着说:
“你身子又轻又瘦,骨头架子倒挺硬,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大力士的。你听我说,你去学吉他吧,让你雅科夫舅舅教你。真的,你年纪还小,学起来不会有困难!不过你年纪虽小,脾气倒挺大——你喜欢你外祖父吗?”
“不知道。”
“华西里家的人,除了老太太,我一个也不喜欢,让魔鬼去喜欢他们吧!”
“我呢?”
“你不姓华西里,你姓彼什科夫,和他们不是一个血统,你是另一个家族的人……”
他突然把我紧紧地抱起来,几乎呻吟着说:
“唉,如果上帝给我一副好嗓子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到处去唱歌,使所有的人都疯狂起来……你走吧,小弟弟,我该干活了……”
他把我放在地板上,往自己嘴里放一把小钉子,开始把一大块湿漉漉的黑色布料绷紧,往一块四四方方的大木板上钉。
在这个家里,除了外祖母以外,万尼亚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没过多久,他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院子里,靠围墙放着一个很大的橡木十字架。它在那里放很久了,经过风吹雨打,已经完全变黑了。
这个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买来的,他准备把它立在逝妻的坟墓上,而且他还许下诺言,在她去世一周年的那一天,他要亲自把它背到墓地上去。
这一天到来了。那天是初冬的一个星期天,天气寒冷,狂风呼啸,屋顶上的积雪不断被吹落下来。家里的人都来到院子里,外祖父和外祖母带着几个孙子提前到墓地做安魂弥撒去了。我因为犯了点错误,被留在家里,以示惩罚。
两个舅舅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短皮袄,他们把十字架从地上扶起来。格里高里和另外一个陌生人费劲地抬起它,把它放在茨冈宽阔的肩膀上。茨冈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叉开腿,又站稳了。
“挺得住吗?”格里高里问道。
“不知道,好像很重……”
米哈伊尔舅舅怒气冲冲地喊:
“老瞎鬼,快去开大门!”
格里高里把大门打开,神色严肃地劝告茨冈:
“当心点儿,可别累趴下!去吧,上帝保佑你!”
茨冈吃力地背着十字架,没有说话。两个舅舅在旁边扶着十字架的两翼,走了。
格里高里拉着我的手,把我领进作坊,说:
“今天你外祖父大概不会打你了,他的脸色看上去很和气……”
在作坊里,他让我坐在一堆准备染色的羊毛上面,一边闻着染锅里升起的蒸汽,一边若有所思地说:
“亲爱的孩子,我和你外祖父相处了三十七年,他做的事情,我从头到尾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和他从前是好的朋友,我们俩一块儿开始干这种行当,这主意是我们两个人一块儿想出来的。你外祖父可是个聪明人!他后来当上了老板,我却不会……孤儿的生活是不好过的。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杰伊奇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他什么都懂——正因为这样,你外祖父才不喜欢他,才不肯承认他……”
我一边听,一边望着炉灶里那红彤彤、黄灿灿的火焰。
“等一等,出什么事啦?”他突然说,然后侧耳细听起来。接着,他用脚把炉门踢上去,关好,一个箭步跑到院子里。我也跟着他跑了出去。
在厨房的地板上,茨冈一动不动地仰脸躺着。他的前额奇怪地闪着亮光,眉毛高高地扬起;眼睛滞然地凝视着黑油油的天花板;发黑的嘴唇颤抖着,往外吐着带血丝的白沫;嘴角上流着鲜血,那鲜血顺着脸颊流到脖子上,再流到地板上;一股浓血不断地从脊背下流出来。厨房里飘荡着一阵窃窃私语声。
“他绊了一跤。”雅科夫舅舅用一种平淡的声音讲述道,一边讲,还一边摇着头。他整个人都显得平平淡淡、无精打采,一双眼睛暗淡无光,不停地眨巴着。
“他摔倒了,被十字架压在下面,脊背给砸了一下。我和米哈伊尔一看事情不好了,便赶快扔下十字架,要不然,我们俩非让它给砸残废不可。”
“是你们把他砸死的。”格里高里闷声闷气地说。
“是又怎么样?”
鲜血流个不止,在门槛下积成一大摊。茨冈一边吐着带血丝的白沫,一边像做梦似的哼哼着,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米哈伊尔骑马到教堂叫父亲去了,我雇了一辆马车,赶快把他拉回家里来。幸好我没有抬粗的一头,不然我会……”雅科夫舅舅耳语般地低声说。
后来,外祖父穿着貉绒皮袄,迈着沉重的脚步进来了,外祖母、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也都进来了。
外祖父把皮袄脱下来扔在地板上,喊叫起来:
“你们这两个坏蛋!你们把一个多好的年轻人给活活折磨死了啊!”
他坐在长凳上,两手撑着凳子一边干巴巴地呜咽着,一边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明白!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哎呀,万尼亚呀万尼亚……你这个小傻瓜!这该怎么办呢,啊?”
外祖母趴在地板上,用手抚摸着万尼亚的脸、头和胸脯,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她缓慢地站起来,可怕地瞪着眼睛,大声说:
“都给我滚出去,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
几天后,茨冈无声无息地被埋葬了,他永远被人们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