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康复以后才知道,茨冈在家中占有一个重要的地位:外祖父斥责他并不像斥责两个儿子那样频繁,他在背后谈起茨冈时,也总是眯缝着眼,摇着头说:
“万尼亚这鬼东西将来一定能有出息!”
两位舅舅对待茨冈也很亲热、友好,从来不拿他“开玩笑”,不像对待格里高里师傅那样,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做出一些恶毒的鬼把戏,去作弄那位视力不好的老师傅:有时他们把他的剪刀把儿放在火上烤热,有时在他坐的椅子上插一个尖儿朝上的钉子,有时把一些五颜六色的布料放在他手边——他把那些布料缝成一匹布,结果就得挨外祖父一顿臭骂。
有一天吃过午饭以后,趁他躺在吊床上睡午觉的时候,他们给他脸上涂了很多红颜料。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带着这么一副可笑而又可怕的面孔走来走去。
他们琢磨出来的鬼把戏花样翻新、应有尽有,这位老师傅总是默默地忍受着,不过,现在他在拿熨斗、剪刀、镊子或顶针以前,总是往手上吐很多唾沫或把手指头蘸湿。这已成了他的习惯,甚至坐下来吃饭时,在拿刀叉以前,他也要先把手指头蘸湿,这常常引起孩子们的一阵哄笑。
我不记得外祖父对儿子们的这些恶作剧持什么态度,外祖母却总是挥着拳头吓唬他们,喊道:
“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东西,就会耍花招、使诡计!”
然而,两位舅舅在背后谈起茨冈时,总是显得很气愤,露出嘲笑的神态,他们故意贬低他的工作,骂他是小偷、懒汉。
我问外祖母,这是为什么。
她总是像平时那样,兴致勃勃、简单扼要地对我解释说:
“要知道,他们俩将来独自开染坊的时候,两个人都想把万尼亚拉到自己那边去,所以才故意在对方面前说他的坏话!其实他们都在撒谎、耍手腕。他们还怕万尼亚不跟他们走,留在老头子身边——说不定他将来会和万尼亚一起开第三个染坊——这对两个舅舅都不利,知道吗?”
她轻声地笑起来。
现在我又和外祖母住在一起了,就如同在轮船上一样,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要给我讲述各种各样的童话,或者讲述她自己那如同童话一般的生活。她在谈起家务事时——比如舅舅们要求分家啦,外祖父准备给自己买一座新房屋啦,她总是露出嘲笑和冷漠的神情,就像一位站在远处袖手旁观的邻居一样,而不像是家中的第二主人。
我从她那里晓得,茨冈原来是个弃儿。他是有一年开春,在一个下雨的夜晚,被人从我们家大门口的长凳上捡回来的。
“他当时躺在那里,身上裹着一条围裙,”外祖母带着神秘的表情,若有所思地讲述道,“不时发出几声尖细的叫喊,浑身都快冻僵了。”
“哎!我收留了他,给他做了洗礼,如今他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你可要爱他啊!他可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我确实很喜欢万尼亚,他的心灵手巧常常令我惊讶得目瞪口呆。
他会做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还会用纸牌、铜币变戏法。他叫喊起来,声音比孩子们还大,他几乎跟那些孩子们没有什么两样。
有一天,几个孩子和他一块儿玩“捉傻瓜”,他们一连好几次让他当了傻瓜。这让他非常伤心,委屈地噘着嘴,扔下牌就不玩了。过了一会儿,他呼哧着鼻子,对我发牢骚说:
“我清楚,他们是事先串通好了的!他们互相递眼色,在桌子下面偷偷换牌,这算什么玩牌?骗人的勾当我也会干,也许比他们干的还好……”
他当时已经19岁了。他的年龄比我们几个孩子加在一起还要大。
每逢节日之夜,茨冈更是个活跃的人物,他跳舞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外祖父和米哈伊尔舅舅都会出门去做客。头发卷曲而又蓬乱的雅科夫舅舅抱着吉他来到厨房里;外祖母会预备上一桌丰盛的茶点和一瓶伏特加酒,玻璃酒瓶是绿色的,瓶底上有一些精雕细刻的红花;穿着节日服装的茨冈高兴得像个陀螺似的转来转去;老师傅格里高里侧着身子,轻轻地走进来,眼镜片闪闪发光;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满脸涨得通红,她身体胖得像个酒坛子,眼中的目光锐利而又狡黠,说起话来嗓门大得像喇叭;一位留着长头发的教堂执事也来了,有时候,还来一些像鲶鱼一样又黑又光滑的人。
大家都愉快地喝茶吃点心,喘着粗气。孩子们都分到了节日礼品,并且每人还有一杯甜酒。然后,一场热烈而奇特的娱乐活动便开始了。
雅科夫舅舅小心地调试着吉他的琴弦,调好以后,照例说一句:
“好吧,我先开始!”
他抖动一下卷发,弯腰俯在吉他上,像鹅一样伸长脖子,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副陶醉的样子。他轻轻地拨弄着琴弦,弹奏起一支令人心醉的曲子,让人不由得手舞足蹈。
听他弹奏,既需要精力集中,又需要特别安静。他弹的曲子犹如一条湍急的小溪,不知从什么地方奔流而来,它穿透地板,穿透墙壁,流入室内,撩拨着人心,激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既忧伤又忐忑不安的感情。在这种乐曲的感染下,你就会同情所有的人,甚至同情自己,大家都一动不动地坐着,陷入沉思默想之中。
听得最带劲的是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一直朝叔叔那边伸着脖子,张开嘴呆呆地望着吉他,嘴角都流出了口水。有时他听得入迷,不觉从椅子上掉了下来。遇到这种情况,他便干脆一动不动地坐在地板上,瞪大眼睛,呆若木鸡地望着弹琴者。
大家都听得如痴如醉。雅科夫舅舅弹得越来越投入,看上去他仿佛咬着牙齿正在熟睡,只有两只手仍在不停地动弹。弯曲的右手指在黑色的琴板声孔上令人眼花缭乱地颤动着,犹如小鸟拍打着翅膀,在拼命地挣扎,手指以难以捉摸的速度在琴颈上上下移动着。
每次喝完酒,他差不多总是用一种从牙缝里发出的声音唱那支没完没了的歌曲:
雅科夫要是一条狗,他就会从早到晚“汪汪”叫。
哦,我多么忧伤!
哦,我多么无聊!
一个尼姑在街上走,一只乌鸦在墙头叫。
哦,我多么无聊!
一只蟋蟀在炉后“吱吱”叫,搅得蟑螂不安又烦躁。
哦,我多么无聊!
一个乞丐在树枝上晒破脚布,另一个乞丐把破脚布偷走了!
哦,我多么忧伤!
哦,我多么无聊!
我不愿意听这支歌,当舅舅唱到那两个乞丐的时候,一种难以忍受的哀愁就会袭上我的心头,使我不禁大哭起来。
茨冈也像所有的人一样神情专注地听着,他把手指插进那头乌黑发亮的卷发里,眼睛望着墙角,在小声打鼾,有时还会发出一声悲哀的感叹:
“哎,我要是有一副好嗓子,我就会唱个痛快!”
外祖母叹息着说:
“你别弹了,雅科夫,弹得人家心都要碎了!你呀,万尼亚,还是来跳个舞吧……”
大家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不过,有时候,弹奏者会突然用手按住琴弦,稍停那么一小会儿,接着猛然喊道:
“让一切的烦恼和忧伤都见鬼去吧!万尼亚,站起来,准备跳舞!”
茨冈整理一下头发,把身上的黄衬衫展平,小心翼翼地、像踩着钉子似的走到厨房中间,请求道:
“弹得快一点儿,雅科夫·华西里耶维奇!”
吉他疯狂地弹奏起来,响起了细碎的脚后跟触碰地板的声音,震得桌上和橱柜里的餐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茨冈像一团火一样在燃烧,像鹞鹰一样在翱翔,他展开双臂,犹如两只翅膀,不易觉察地移动着脚步。他突然尖叫一声,把身子往地板上一蹲,像金黄色的雨燕似的窜来窜去,他的丝绸衬衫闪着亮光,好像在燃烧,把周围的一切都照亮了。
茨冈不知疲倦地跳着,看样子,要是打开门放他出去,他就会这样一直跳到大街上,跳遍全城,跳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横着来一趟!”雅科夫舅舅用脚踏着拍子喊道。
紧接着,他又尖声打了个呼哨,用激动人心的声音念了两句顺口溜:
唉!要不是因为怜惜这双草鞋,我就会撇下老婆孩子跑遍全世界!
坐在桌旁的人们不停地摇动着身子,都像被烧着了似的。大胡子格里高里师傅用手拍着自己的秃脑袋,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有一次,他向我俯下身来,柔软的大胡子盖住我的肩膀,冲着我的耳朵,像对大人说话似的对我说:
“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要是你父亲还活着,能来这里参加晚会,就好了!他是一个性格活泼、爱开玩笑的人。你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
“怎么不记得了?他常常和你外祖母一起跳舞——别说话,稍等一等!”
他站了起来,向外祖母鞠了一躬,用十分低沉的声音请求她:
“阿库林娜·万尼亚诺夫娜,劳您大驾,上场跳几圈吧!就像从前你和马克西姆·萨瓦杰伊奇一起跳舞时那样,让我们大家也高兴高兴!”
“你说什么呀,老爷子,你说什么呀,亲爱的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外祖母一边微微蜷缩着身子,一边微笑着说,“我哪里还会跳舞!只会逗人家发笑……”
可是大伙儿都要求她跳,于是她突然像年轻人似的站了起来,整理一下裙子,挺直腰板,昂起她那又圆又大的头,在厨房里跳起来,还大声喊着:
“你们大伙儿就笑吧,你们就开心地笑吧!喂,雅科夫,把琴重新调一下!”
舅舅把身子向后一仰,挺直腰,弹得慢了些,外祖母在地板上无声无息地滑动着,摊开双手,扬起眉毛,一双黑眼睛望着远处,好像在空中飘浮。我觉得她的样子很有意思,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师傅伸出手指严厉地威吓我,所有的大人都不以为然地朝我这边看着。
“万尼亚,你不要咚咚地踩地板了!”老师傅笑着说。茨冈顺从地跳到一边,在门槛上坐下来。保姆叶夫根尼娅伸长脖子,用低沉悦耳的声音唱起来:
整整一星期,直到星期六,姑娘一直坐在家里织花边,织花边的活儿忙又累,唉,连口气都顾不上喘一喘!
这时,外祖母不像是在跳舞,倒像是在讲故事。她无声无息、若有所思地迈着步子,手遮在前额上打量着周围,两只脚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道路。她突然停下脚步,似乎被什么东西惊吓了一下似的,眉头紧锁,又顿时容光焕发,露出亲切和善的微笑。她向旁边一闪,低下头,待在那里不动了,像是侧耳听着什么,可是突然间,她又离开原地,像一阵风似的旋转起来。每当这时,她整个人就变得端正俊秀,婷婷玉立,身材也显得更加高大了。大伙儿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谁也不愿意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在这奇妙的返老还童的时刻,她竟然变得那么俊美、那么可爱!
保姆叶夫根尼娅像吹喇叭似的又唱道:
到了星期天,做完日祷就去把舞跳,跳呀跳,一直跳到深夜她才回家。
她是最后一个回的家,可惜啊!时间过得太快,假日太短!
外祖母跳完舞,便坐回原来靠近茶炊的地方。大伙儿都夸奖她跳得好,她一边理着头发,一边说:
“得了,别说啦!你们并没有看见过真正的舞蹈家。从前,我们巴拉罕纳地方有一位姑娘——我想不起来她是谁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了,反正在当时,人们看着她跳舞,就感到自己像过节一样快乐,再也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了!我当时很嫉妒她,真是不应该啊!”
“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保姆叶夫根尼娅一本正经地说。接着,她唱起一首关于大卫王的歌曲。雅科夫舅舅拥抱着茨冈,对他说:
“你应该到酒馆里去跳舞,你会使所有的人倾倒的!”
“我真想有一副好嗓子!”茨冈抱怨道,“要是上帝给我一副好嗓子,我就会唱上它十年,然后出家当和尚去也愿意!”
大家都喝了伏特加酒,喝得最多的是老师傅格里高里。人们一杯接一杯地给他斟,外祖母警告说:
“当心点儿,格里沙,你会把眼睛喝瞎的!”
他神气十足地回答:
“喝瞎就喝瞎!眼睛对我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我什么世面都见过了。”他并没有喝醉,但越来越爱说话了,差不多总是对着我的耳朵说:
“我的小朋友,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杰伊奇可是个有感情的人……”
外祖母叹了一口气,随声附和道:
“是的,他是上帝的孩子……”
周围的一切都非常有意思,周围的一切都使我处于紧张亢奋的状态,每个人的动作、表情都深深吸引着我,一种甜蜜的忧伤之情充满了我的心头。哀愁与欢乐几乎总是不可分离地并存于一个人身上,只不过这两种感情常常以一种不可捉摸而又难以理解的速度互相交替出现罢了。
有一次,雅科夫舅舅喝得并不很多,却开始疯狂地撕自己的衬衫,扯自己的卷发,揪自己的灰白胡须,拧自己的鼻子和下垂的嘴唇。
“这是什么生活呀?”他热泪盈眶地吼叫着,“干吗要让我受这种折磨?”
他又是扇自己耳光,又是捶胸顿足,号啕痛哭着说:
“我是坏蛋,我是恶棍,我是一个碰得头破血流的人!”
格里高里咕哝着说:
“啊哈!对了,你就是这种人!”
外祖母当时也微有醉意,她拉着儿子的手,劝他说:
“得了吧,雅科夫,上帝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