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跑出船舱。昏暗的夹道上,一个人也没有,离门口不远处的扶梯上,铜片在闪闪发光。我朝上看了一眼,看到一些肩上背着口袋、手里提着包袱的人正往下跑。非常明显,大家都在急着下船,我也该下船了。
可是当我随着一些男人走到船舷踏板前面时,人们都冲着我喊起来:
“这是谁家的孩子?你是谁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人们碰我,拉我,抚摸我,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最后,那个花白头发的水手来了,他一把把我抱起来,说:“他是从阿斯特拉罕来的,是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他抱着我跑进船舱,把我往行李堆上一放,就走了,临走还吓唬我说:“你再往外跑,我就打你!”
头顶上的喧闹声渐渐平静下来,轮船已经不颤抖了,也听不见河水撞击轮船的“砰砰”声了。船舱的窗口被一堵湿漉漉的墙壁挡住,舱里变得又暗又闷,包袱好像都胀大了似的,挤压着我,憋得我喘不过气来。说不定人们会把我一个人永远撇在这空荡荡的轮船上不管吧?
我走到门口去开门,却打不开,门上的铜拉手也拧不动。我抓起一个盛牛奶的瓶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朝铜拉手上砸去。奶瓶碎了,牛奶溅在我的腿上,流进皮靴里。
由于失败,我感到十分苦恼,便躺在行李堆上,小声抽泣起来,后来就噙着泪水睡着了。
我醒来时,轮船又发出强烈的击水声,颤抖起来。船舱的玻璃窗亮亮堂堂,看上去就如同一个圆圆的太阳。外祖母正坐在我身旁梳头发。她的头发多得出奇,密密实实地遮盖住她的肩膀、胸脯和膝盖,一直垂到地板上,又黑又亮。
她今天显得挺凶,可是当我问起她的头发为什么又多又长时,她仍像昨天一样用温和轻柔的声调回答说:“看来,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上帝说,让你长这么一大堆该死的头发,你就耐心梳去吧!你快睡吧,天还早着呢……”“我不想睡!”
“嗯,不想睡就别睡了。”她立即表示同意。她一边编着辫子,一边往长沙发那边看看,母亲正仰脸躺在长沙发上,她身子伸得像弦一般直。
“你昨天怎么把牛奶瓶子打碎了啊?你小声告诉我!”外祖母说话时就像是在唱歌,发音咬字都特别清晰,很容易使我记在心里,终生不忘。
我对外祖母的感情是难以言喻的。在她来以前,我似乎躲在黑暗中睡觉,她来到以后,立即就把我唤醒了,而且她很快便成为我终身的朋友,成为一个最能理解我、最使我感到亲切的人。是她对这个世界无私的爱引导了我,以至让我在以后任何艰苦的环境中都绝不会丧失生存的勇气。
四十年以前,轮船行驶得很慢。我们坐了很长时间的船才到下新城,我还清晰地记得在船上和祖母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的时光。
那时,每当天气晴朗时,我和外祖母就从早到晚都一直在甲板上待着,秋天给伏尔加河两岸镀上了一层金黄色,两岸是一片收获的景象。一艘浅黄色的轮船在河面上逆流而上,轮桨不慌不忙地、懒洋洋地拍打着蓝色的河水,发出很响的“隆隆”声。
“你瞧,周围的景色多美啊!”外祖母从甲板的这一边走到另一边,嘴里不停地这样念叨着。
她常常站在船舷上,两手交叉在胸前,面带微笑,沉默不语,眼里噙着泪花。这时,我便使劲拽着她那绣花的黑裙子,站在一旁。
“啊?”她猛地抖动一下身子,“我好像在打盹,还做了一个梦。”
“你为什么流泪?”
“亲爱的孩子,这是因为高兴,因为岁数大了的缘故。”她微笑着说,“要知道我已经老了,我已经度过整整60个春秋了。”
她嗅了几下鼻烟,开始给我讲述各种离奇古怪的故事,讲述心地善良的强盗、圣徒,还讲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
她讲故事的时候,声音很低,表情很神秘,瞪大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的脸,好像在往我心里注入一种能使我振奋的力量。她讲故事的时候就像唱歌一样,越往下讲,语句越连贯、流畅。我听完以后,总是请求她:“再讲一个吧!”
“好,再讲一个。有个老家伙,坐在炉灶下,木柴棍儿扎进他的脚心,他晃过来晃过去,哼哼呀呀地说:哎哟,小老鼠,我疼呀,哎哟,小老鼠,我受不了啦!”
她抬起一只脚,用手握住它,左右摇晃个不停,脸上露出一副可笑的怪相,仿佛她真的疼得受不了似的。
旁边站着几个水手,他们一边听,一边笑,夸奖她讲得好,也请求她道:
“老太太,你就再讲一个吧!”
听完以后,他们说:“走,跟我们一块儿吃晚饭吧!”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请外祖母喝伏特加酒,请我吃凉西瓜和香瓜。这些都是偷偷安排的,因为轮船上有一个人经常走来走去,禁止大家吃瓜果,他要是看见谁吃瓜果,就一把抢过去,扔进河里。这个人的穿戴很像警察(制服上钉着铜扣子),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人们都不愿意见到他。
母亲很少到甲板上来,她老是远远地躲开我们,一直沉默不语。母亲身材高大而且挺拔,脸色铁灰,愁容满面,浅色的头发编成粗大的发辫,像一顶王冠似的盘在头上。如今回想起来,她整个人就好像被一层雾或透明的云包围着,总是从这云雾中冷漠地、郁郁不乐地直视着人们。
有一次,她口气严厉地说:
“人家都在嘲笑你呢,妈妈!”
“上帝保佑他们!”外祖母毫不在乎地答道,“就让他们嘲笑去吧,让他们笑个痛快才好哩!”
我还记得外祖母在看到下新城时所流露出来的那股孩子般的高兴劲儿。她拉着我的手,领着我走到船舷边上,喊道:“你瞧,你瞧,多美啊!我的孩子,这就是下新城!真像是一个神仙住的地方!你看那些教堂,它们好像在空中飞翔似的!”
她几乎含着眼泪,对着一直在冷漠地看着我们的母亲说:“瓦里娅,你也来看看,好吗?你八成是把这个地方给忘啦!你也来高兴高兴吧!”
母亲皱着眉头微微一笑。
轮船停泊在这座美丽城市对面的河心当中,河面上停满了船,显得十分拥挤。这时候,有一只载着许多人的小船向我们的轮船靠拢过来,船工把钩竿挂在轮船的舷梯上,人们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登上甲板。快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干瘦的小老头儿,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留着金黄色的长胡子,长着鹰钩鼻子和一双绿色的小眼睛。
“爸爸!”我母亲用低沉有力的声音大声喊着,一头扑到他的怀里。他抱住她的头,双手抚摸着她的面颊,尖声尖气地喊道:
“你这是怎么啦,傻闺女!哎呀呀!你可回来了……嗨,你们这些人啊……”
外祖母像个陀螺似的转来转去,转眼工夫就把所有前来迎接我们的亲戚都拥抱过、亲吻过了。
外祖父问她:
“你好吗,老妈妈?”
他们俩对吻了三下。
外祖父把我从人堆里拉出来,摸着我的头问:
“你是谁呀?”
“从阿斯特拉罕来的,是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他说什么?”外祖父转过身去问我母亲,还没等到回答,他就又把我推开,说道,“颧骨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好了,都下船吧!”
下了船,登上岸以后,我们这一群人沿着山坡的一条小道向上走,小道上铺着大块大块的鹅卵石,两边高高的坡面上长满了枯黄的野草。
外祖父和我母亲走在大家前头,两个舅舅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黑头发的米哈伊尔舅舅,头发梳得油光闪亮;雅科夫舅舅长着一头棕发,是浅颜色的。还有几个穿着鲜艳衣服的胖女人和六个孩子,这些孩子的年纪都比我大,性格都很温和。我和外祖母、身材矮小的娜塔莉娅舅妈一块儿走。她脸色白净,蓝眼睛,挺着很大的肚子,她常常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哎哟,我走不动了。”
“他们干吗要让你来?”外祖母气哼哼地嘟哝着说,“这一家子蠢货!”
这些大人和小孩子,我都不喜欢。我感到自己在他们中间是个外人,就连外祖母似乎也失去了从前的亲切,变得和我疏远了。
我最不喜欢的是外祖父,并且预感到他将是我的敌人,于是我对他格外警惕,同时也对他产生了一种畏惧的好奇心。
我们走到坡顶上。在坡顶最高处,紧挨着右边的斜坡,有一条街,街头上有一座低矮的平房,墙壁上涂着粉红色的脏油漆,房顶很低,窗户是凸出来的。从外表看,似乎觉得这座房屋很大,其实里面很狭窄,分成了好多半明半暗的小房间,而且到处都是忙忙碌碌、怒气冲冲的人,孩子们就像一群贼头贼脑的麻雀,窜来窜去,到处可以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我来到院子里。院子里也令人感到讨厌,满院子挂的都是整幅整幅的湿布,还放着好多大木桶,桶里盛着五颜六色的水,水里也泡着湿布。院角上一间快要倒塌的小屋里有个炉灶,炉灶里的火正在熊熊燃烧,灶上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个人大声说着一些令人听不懂的话:
“紫檀素……品红……明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