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博物馆藏有这样一件特殊的中国文物,主体为木质,高43.7厘米,人形,方座,头上长鹿角,长舌垂地,形象颇为骇人。博物馆表示“其产自中国东周时期,公元前4世纪,是‘chu’人所为”。这类莫测的形象令观众既熟悉又陌生,既恐惧又亲近,不由产生了希望更多了解它的念头。
近七十余年来,这类文物不断在湖北、湖南和河南南部等地出土,尽管尺度不一,做工粗细有别,但上述主要形象特征基本统一。同类藏品数量越多,就越意味着对这个文化现象有深入研究的价值。对此现象最早的研究成果应该是20世纪30年代日本学者水野清一撰写的《关于长沙出土的木偶》。此后国内外学者对这类作品的作者、名称、所有者等问题进行了广泛研究。通过对研究成果的梳理,结合大英博物馆所藏的这件具体文物,相信读者最想了解的第一个问题应该是——
它的作者是谁?
馆方介绍中的“chu”人就是公元前4世纪生活在中国南方的楚人。我们可能都熟悉最著名的两个楚人个体——三闾大夫屈原和西楚霸王项羽,而对楚人这一具有共同文化特征的集体了解不多。就在夏商交替之际,楚文化、吴越文化、巴蜀文化都在长江流域繁衍。至东周时期,以楚人为主体民族的楚国成为战国七雄之一。从语言、习俗、艺术等多方面讲,楚文化都介于中原正统夏文化与蛮夷文化之间。比如,中原人曾记述楚人的语言像鸟语一样难懂。但大量的证据也表明,楚人上层贵族和知识界懂得中原语言并能加以运用,必要时还可转用楚语对话以避免别人偷听。楚文字在汉字之形的基础上衍生出虫书和鸟书。在习俗上,周人尚右,故以右为尊的习俗被中华民族保留下来,但楚人则尚左,显得特立独行。
楚人形象思维发达、想象力大胆丰富,反映在文学艺术上,就体现出瑰丽、奇幻、张扬、怪诞的特征,与黄河流域艺术的质朴厚重形成鲜明对比。反映在宗教观念上,战国时期中原社会入世观念已经较明显,但楚地之人却巫风盛行,《楚辞·国殇》中有这样的名句:“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在如此浓重的尊崇厉鬼氛围中,楚人生活中的很多仪式和用具都带有了原始宗教意义,只是对这种关于宗教性的具体表现方式,目前还存在争议。关于本文要介绍的这件(类)文物的用途,就是这一争议的具体表现之一。水野清一最早考证此物的作用为镇妖辟邪,所以以大英博物馆所藏一件为代表的这类文物被称为“镇墓兽”,此说沿用至今。
坦率说,这种结论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此类文物形象可怖得出,不能令人信服。因为事物的本质很少和其视觉形态给人的第一印象相一致,所以有必要第二次发问——
它们是什么,并被赋予了怎样的意义?
数十年来,众多学者质疑“镇墓兽”之名,并提出了大量新解。但是,认识的分歧并没有随着研究成果的增多而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当然,从积极的角度看,疑问越多就证明我们对其的认识越深入,并越来越接近真相。北京大学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心高崇文教授发表于2008年第9期《文物》的《楚“镇墓兽”应为“祖重”解》一文,应该是至本书截稿的最新一篇重量级相关研究文献。高教授在文章开篇以极大的耐心总结了迄今出现的各种观点:“迄今为止,学术界对此物的名称、象征的神怪……进行了多方面的研究,但众说纷纭,不一而足。从其象征的神怪看,有山神、虎神、龙神、风神、蛇神、鹿神、土伯、方相氏、宛奇等之说。”这些都是楚人神话体系中的神怪,宛奇为食鬼之神。但高教授强调:“这些比附比较牵强,缺乏必然的内在联系。”
高教授首先总结出此物的几条普遍规律:一、出自高规格墓葬;二、一墓只出一件;三、一般置于棺椁内的头箱位置。并得出初步结论:“由此可以判断,此物应与丧葬礼仪有关。”下一步,高教授考证史料:“先秦丧葬礼仪中,有一项很重要的礼节就是设‘重’”。“重”的功能在于重现已经被敛衣包裹的死者容貌,依附死者之神。通过古籍考证,“重”应为木质,下有底座,并随贵族等级不同而高低有别,并最终埋于地下。高教授据此指出:“楚式‘镇墓兽’在墓葬中的用法与‘重’有许多相似之处。其一,均似人形……其二,均为士以上贵族所设之物……其三,均是每位死者只设一件……其四,均在丧葬毕将其埋于地下……其五,楚‘镇墓兽’与‘重’均放置在相类似的位置。”
这一通过史料对比得出的结论,还得到河南淅川和尚陵出土的一件镇墓兽座上铭文的支持。最终高教授将现在称“镇墓兽”的器物命名为“祖重”。“祖”意为死去的长辈先人。高教授在文末认为这一说法“既符合楚人的死亡观,也符合丧葬之礼仪,又有自名为佐证。如此,聚讼纷纭的‘镇墓兽’之谜释矣。”
如果说,丧葬仪式中用于依附死者神灵的“祖重”就是现在这件镇墓兽的真实身份,那么就有必要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它的形式如何体现其内容?
目前所见的楚镇墓兽(“祖重”,在未最后定论前,此处仍从旧称)的形式尽管具有一致性,但相互间的差异也很明显。考古证据显示,越是高等级墓葬,镇墓兽就越高大,做工越精美,而且出现了使用卯榫结构的双头镇墓兽。相比之下,大英博物馆所藏的这一尊的高度较低,只有43.7厘米,工艺也较简陋,可以推断出土于等级较低的贵族墓葬中。
再简单的形式,也必然有需要解释的特殊之处,比如镇墓兽头上的那对鹿角。一般而言,头戴鹿角是古代巫师(萨满)的典型特征,或者说赋予了他们沟通人神的力量。大英博物馆的介绍中有这样一句:“这座雕像的鹿角是干漆制成的。”(The antlers on this figure are made of dry lacquer。)就目前而言,凡是专家重点提到的镇墓兽头上的鹿角都是真鹿角,插在木质兽身头部的孔中,并加彩绘。目前看不出大英博物馆所藏一尊的鹿角有何独特之处,也许馆方的意思是用生漆涂在树枝上制成。因为生漆毕竟不是黏土,不用骨架难以准确塑形。目前没有更进一步接触实物,所以不能最后确定,只是提出质疑。
当然,那条舌头实在太长,以致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重视。如果按照镇墓辟邪的功能考虑,这条长舌应该具有威慑恐吓意味。我们假设,楚人是根据自己的审美观念来想象地下的鬼怪,比如食人的“土伯”或毁墓的蛇。那么,会有谁害怕这样一条长舌呢?当然,艺术表现的反常生理现象总是会造成观众一些生理和心理不适反应的。不过就我们而言,恐惧的恐怕不是这条舌头本身,而是有人具有这样一条舌头这一事实。在任何想象中或现实中的格斗中,一条至少看起来不具威力的舌头不但不会帮所有者什么忙,很可能还会带来麻烦,口头攻击对手也不例外。既然雕刻这条长舌的恐吓目的都被一一质疑,那么高教授关于其用途的新解释就需要注意:“雕出突出的长舌,这大概是表示让‘人鬼’以享食……不空其口,不馁其腹。”因为以令尹子文为代表的楚人深深相信“鬼犹求食……”
最后
大英博物馆对此件文物极为重视,在各种出版物中屡屡采用,跻身《双羊尊》、《康侯簋》、《邢侯簋》等重器之列。博物馆的理由是“(这件作品是)仅存的几件类似文物之一”。也许博物馆的介绍词并不完全,漏掉了必不可少的定语,也许原意是想表达:“(在中国以外)仅存的几件类似文物之一。”因为就目前所知,国内博物馆内还藏有至少200件以上类似藏品。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考虑,在本书介绍的中国海外国宝中,这件《楚镇墓兽》是年代最久远的易朽材质文物。尤其是在地下水位较高的昔日楚地,特别是今日湖北,木质文物历经两千余年能保存完好殊属不易。
大英博物馆所藏的这件《楚镇墓兽》不是孤立的艺术品,它可以帮助我们从一片模糊中逐渐抓住楚人思想的脉络,从而走进他们独特的内心世界。尽管由于历史的久远和战争失败,他们的艺术远不如中原艺术所保留的那样多且完整,以致令我们有些陌生。以这件文物为起点,我们可以去追寻一个几曾远去的文化,去了解那些在长江腹地创造辉煌的楚人,去体味他们的音容笑貌,去洞察他们的思想信仰,去找寻我们传统文化的另一条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