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面对波士顿美术馆藏宋代木雕造像《自在观音》的时候,我们的脑海中总会激荡这样一个问题——在那些宋代供养人心里,这尊造像的外在形式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者说,他们希望这种形式应该意味着什么?坦率地说,没有留下这方面的记载。目前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无论他们怎样想,肯定都和我们看到这尊造像时的想法不一样。
我们希望能够把握宋代先人的思想,因为他们是整体宋代艺术,当然也是《自在观音》这一尊造像的赞助者、创作者和主要接受者。用现代眼光看待中国古代艺术的行为无可指摘,只是,用现代人的眼光去看待就会产生不实的看法。因此本文尝试引领读者从宋人的视野去看待观音造像,甚至于看待佛教艺术。通过视觉观察的第一个感慨可能就是——
何其自在
事实上,《自在观音》这个名字取自梁思成先生《中国雕塑史》图注(图注应为傅熹年先生所标),其他著作中往往以木雕观音之名代之。但是自在这个名字实在是既精辟点出了这尊造像最首要的特征——独特的坐姿,又与玄奘曾作出的观音译名“观自在”吻合,可谓形神兼备。这种为梁先生描述为:“一足下垂,一足上踞,一臂下垂,一臂倚踞足膝上……”的特殊坐姿似乎与前面《金铜释迦牟尼像》的结跏趺坐姿大为不同,但实际两者存在传承与递进的关系。《金铜释迦牟尼像》表现了将双足背都压在腿上的“全结跏趺坐姿”,而如果一足背压于腿上,另一条腿则自由垂下,则被称为“半结跏趺坐姿”,也称“游戏坐”。如果读者仔细回顾一下《莫高窟328窟供养菩萨》一文中的328窟佛龛全景图片,在呈胡跪姿势的供养菩萨内侧,两位胁侍菩萨就呈轻松的“游戏坐”姿势。这也是盛唐时期一种极为典型的菩萨造像动态,想必带给了唐代信众一种极为愉悦的心理感受。如果创作者把这种“游戏坐”再进一步向更为放松、更自然的方向发展,自然就会变成这种右腿折回立于台上,左足垂下,双臂自然地撑扶于腿上和台上的特殊姿态了。毫无疑问,这种特殊的姿势带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并在视觉上呈现出抑扬顿挫的优美韵律变化。
就雕塑技法而言,从创作立姿菩萨像到能表现这样的复杂动态,是一个巨大的技术飞跃,体现了作者对人体各处骨骼结构和运动规律的深入了解。虽不能说《自在观音》在这方面的处理处处准确,但从颈肩、腹肌、膝盖等处,我们还是能看出宋代雕塑家在观察和实践方面投入的巨大精力。
由特殊动态造成的视觉放松感,仅仅是《自在观音》艺术魅力的一小部分。除了姿势之外,《自在观音》的几乎每一点细节都旨在进一步加强轻松的、人性化的视觉观感。和前述莫高窟供养菩萨端庄、美丽、飘逸的典型盛唐风格对比,不难感觉这尊宋代造像在外形上比唐代造像更为平整、素洁。观音头戴装饰华丽的高冠,冠顶上还有一尊小佛,上身基本袒裸,胸前有着璎珞装饰,但这些华贵的饰件大多被笼罩于薄薄下垂的披风和平整的衣服中。披风和外衣毫无装饰或点缀物,流露出含蓄的意味。《自在观音》面庞丰满,匠师仔细地表现出颈间几圈因丰腴而出现的不明显的细纹,富于真实感和生命活力,周身肌肤也显得饱满而有弹性。纵观全像不难感悟:尽管是宋塑,但是唐塑遗韵犹在。同时也需要看到,《自在观音》在表现力上比唐代造像更富于动感,抛开姿势不谈,只看身披的彩帛是如何扭转奔绕即能体会到这一点。由此,不由发出第二次感慨——
何其壮丽
将“壮丽”用于形容《自在观音》不是头脑一热的新发明,早在肯拜尔等学者的权威著作《世界雕塑史》中,就在图注中如是评价《自在观音》:“宋代的雕塑家们使佛教美术恢复了元气,产生了一些壮丽的雕塑。”
何为“壮丽”?按照《辞海》的解释即为雄伟美丽。著名的中国艺术史学者劳伦斯·席克曼(Laurence Sickman)教授曾在The Art and Architecture of China(《中国艺术与建筑》)中指出这种视觉观感很大程度上来自观音身披彩帛的运动感,他的描述中没有“气韵生动”、“气象万千”这样高度抽象的中国语汇,而是极为写实主义:“环绕的丝带在三维空间中创造无休止的螺旋式运动上极其重要,有的长而宽的丝带绕在手上,有的缓缓地垂挂在身体上,又从身后绕出来……衣服的皱褶深且形成尖锐的棱角,因此在明暗之中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这描述的所有特征,我们不难在《自在观音》上找到。
“存在即合理”,对宋人而言,无论是这种闲适的姿势还是动态的壮丽变化其背后一定有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方面的必然原因。
也许苏利文教授基于文化比较学所作的解释最富于启发性,他认为中国宋代观音的动态细节上这种“含蓄而永不休止的动感是刻意设计,用来吸引观众的注意力的。”而这“和晚期巴洛克艺术一样”。
尽管比较的对象相隔万里,并有数百年之遥,而且两者文化背景迥然不同,但如果引用雅比奇等学者所著《西方艺术史》中一段描述巴洛克艺术的话后,就会发现这种对比并非毫无根据:“它(巴洛克艺术)酷爱曲线和斜线,强烈扭转,做壮观的游戏,展示一切可以造成人们惊奇赞叹的东西。这种精神的必然结果便是‘完全的艺术作品’这一观念。各种特性协力获得总的效果,各种物质都被使用、激发,与技术壮举铸合一处,发挥着根本的作用。”这里的“曲线”、“扭转”、“壮观”、“造成人们惊奇赞叹”用来描述《自在观音》这尊中国宋代造像不但同样适用,而且相当贴切。
东西方的宗教艺术在历史坐标系的一个点碰撞了,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必然的重合?中国的“宋代雕塑家”与意大利的“巴洛克王子”贝尼尼是否真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由令人产生疑问。偶然性和个人因素似乎可以排除,因为美国学者帕雷提等人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中分析过:“在任何一个社会中,艺术的功能性都决定了其创作的一个特殊方面。几乎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接受雇佣而产生的,而不是艺术家主动去创作的。总的来说,艺术品被制成并非为了艺术,而是因为有人对艺术有特别的需要。”很显然,巴洛克雕塑艺术和中国宋代佛教造像的“壮丽”形态背后,并非仅是艺术家的心血来潮和灵光一现,而是必然有人提出同样的需求。如果对照一下史书,不难发现,由于相同的困难境地,二者对于所服务的宗教,都担当着同样艰巨的——
复兴大任
巴洛克艺术的历史背景是:16世纪新教在欧洲快速传播,危及天主教会的势力范围,于是在教皇的安排下,“(巴洛克艺术)被赋予了促进集体激情的任务,通过令人眩晕的意义使信徒们得以满足……”(《西方艺术史》语)
视线转向东方,“显德二年(公元955年)诏令整饬寺院,沙汰僧尼。凡无赦颁寺额之寺宇并皆停废……存留寺院之外,民间的铜佛像全数没收入宫,用以铸钱。此年共废寺3336所,存者为2694所……此后,中国北方的佛教日益衰落……”(《中国大百科全书·宗教卷》“三武一宗禁佛”词条)
对比一下两者是不是酷似呢?所以只能得出一条结论,巴洛克艺术和宋代佛教造像这两种“壮丽”的艺术都是为了吸引并巩固信众的热情而被创造出来的。如果说宋以前,佛教造像的存在是为了提供一种供信徒膜拜的视觉形象;那么,从公元955年“后周世宗禁佛”(出处同上)后,佛教造像开始表现出更为强烈的动感和更为细腻的细节塑造。这似乎不需要更进一步的解释。当被各种念头纠缠的宋代善男信女走进庙宇,见到观音菩萨不像以前那样肃立、高高在上,而是如此自在,如此闲适,甚至“在表情上超脱了尘世有限可朽事物的焦虑和情欲,把沐神福的静穆和永恒的青春结合在一起”。(黑格尔语)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做?大胆地要求多子多福升官发财对吗?由衷倾诉自己的苦恼不是吗?抱怨这世上麻烦太多伯乐太少?当然,这些烦恼今天依然存在。但如果“宋代雕塑家”(《世界雕塑史》)的作品能够成功使信徒相信,观音菩萨的气度和行事就像这尊美丽造像所表现的一样亲切、高雅,那么寺庙的香火就会更旺,甚至恢复北方地区寺院的昔日盛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个问题以后还有待从文化比较学角度深入阐发,在此简析即可。最后,关于这尊观音造像特殊的材质,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木质芳华功过是非
是的,就像小标题暗示的那样,这尊坐高141厘米,可算相当巨大的观音像竟然是木质的,这可能出乎很多观察者的意料。对造像者来说,因为要受到天然材料的质地、木纹走向等约束,所以木雕的难度比泥塑大很多。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迎难而上,明知其不易为而为之?这也许和木质雕塑材料主要的(也可能是唯一的)优点——质量轻有关,也许这尊像原本的安放位置较高或支撑结构强度不足,以致需要质量较轻的造像。因为没有关于造像原来安放位置的丝毫信息,所以这种解释只能停留在猜测上。
《自在观音》尽管相当幸运地躲过了大多数木质雕塑宿命中难以避免的快速碳化过程(火灾的隐语),却不幸在1920年稍前的时间段成为西方探险家野心和贪欲的目标。馆方记载入藏时间是1920年,这位捐赠者哈维·E·维特泽尔(Hervey E。Wetzel)是否就是盗窃者本人,还是经过倒手,目前还不清楚。但无论如何需要看到,木质雕塑较轻的质量也许解决了创作者的工程学难题,却为塑像日后的命运埋下了伏笔。想象一下,像《自在观音》这样比《莫高窟328窟供养菩萨》大许多的体量,如果是泥塑,是万万不可能离开原位置的。
最后顺带说一句,《自在观音》并非同类作品在欧美博物馆中的孤例。梁思成先生就记载:“近来(此类)木像之运于欧美者甚多……此诸像,形制多类似……亦俱得自燕冀北部。”目前已知,与《自在观音》形制基本相似的作品还有收藏于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学与人类学博物馆以及纳尔逊与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的两件,梁先生认为宾夕法尼亚的一尊体积最大,且“形态最庄严”。纳尔逊美术馆(简称,下同)的一尊较少露面,仅出现于少量欧美学者著述中。纳尔逊美术馆在其官方网站上骄傲地标明:“(其收藏的)这尊《坐姿观音菩萨》被国际公认为中国以外此类藏品中最佳者。”穴原文为Seated Gaunyin Bodhisattva internationally heralded as the finest sculpture of its kind outside China。雪同时还用同类作品中“最为壮观”(Most magnificent)来形容。很难说纳尔逊美术馆的话有多少夸耀的成分,事实证明他们经常是非常非常热情的。综合来看,波士顿的这一尊《自在观音》在中文学术范围内享有更高的知名度,所以在此仅提供纳尔逊所藏观音的图片以飨读者。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借用本文提供的部分评价标准,自行衡量两尊观音像的细微区别与个中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