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雄绰号病关索,是蓟州城里的两院押狱,兼任市曹行刑首席刽子手,是国家司法干部,当然就是国家公务员了。如果套用现在的级别,他应该算是副处?或者是正科?反正官儿不会太大。如果把杨雄这样级别的干部放在首都东京城里,就算是他脑袋上顶着一只放大镜,也显不着他啊。可是,在蓟州这样一个中小城市里,他应该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这就应了老百姓的话,做官别上京城。写到这里,想起了一个笑话:去年,河北某县的一位县长的儿子,大学毕业留在了北京就业。县长太太非常高兴,花钱给儿子在北京买了一处房子(读者或许有疑问了,北京房价那么高,县长家的钱哪儿来的?这个问题不在本文讨论之列),预备着将来儿子结婚用。儿子还没有结婚呢,县长太太先去了趟北京,一则,想替儿子先试住一阵子,二则,也想过过北京人的生活。可是,她去了没有一个星期,就宣布试住结束,气急败坏地给县长打电话:你马上派人接我回去,我一天也等不了了!为什么?后来,她颇不满意地说:“北京人也太牛了,谁也不搭理我。还嫌我老土。”唉,这位县长太太怎么就不明白呢?你老公这个县长在县里肯定是一个官儿,肯定是最大的官儿,你这个县长太太,在县里就是大人物的身份了,谁见了面都得拍马溜须哄着你啊。可是到了北京,你算哪棵葱呢?没有你显摆的地方嘛!这又是做官莫进京的一个实证。闲话。带过。
书上讲,杨雄本是河南人,跟着叔伯哥哥来到蓟州落了户口。叔伯哥哥在本地当过知府,也就是市长。后来叔伯哥哥大概调走了(书中语焉不详),新任市长大概看在前任的面子上,也照顾了杨雄。不然,两院押狱这样一个位置是不会给杨雄的。这可是个肥缺啊。这样看来,杨雄在蓟州是有背景的。这样一个有背景的干部,娶上了一个美丽漂亮的老婆也应该,后来让老丈人开一个肉铺也应该,让工商税务部门少收点儿管理费也应该。可是好事总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包圆儿了啊?好比天上掉下来一箩筐馅饼,总不能张张都砸在你一个人的头上啊。这就遭人嫉恨了。于是,某一天,杨押狱就在街上遭人哄抢了。哄抢的人不是一般的泼皮(一般的泼皮谁敢,找死啊),是当地驻军的几个士兵。石秀这时候出来了(应该说句套话,应是闪亮登场),三拳两脚就给杨押狱解了围。
其实,石秀也是多此一举,有借机巴结杨牢头之嫌。没有石秀,那几个军汉也成不了事儿。就算是他们抢了杨雄,可是他们跑得了吗?杨押狱在这城里总算是一霸啊。一个电话,110就得立刻出动,就得全城戒严。联防队员们也都得出来。也有聪明的读者怀疑这是石秀下的套子,事先买通了几个军汉,上演了这出拔刀相助的好戏给杨雄看。谈歌细看全书,似乎也没有交代这条暗线。只能算是明眼人的大胆怀疑,没有根据。
石秀也是一个没工作的人(书中讲,他自称是南京人,跟着叔叔做贩卖牲口的生意,叔叔半路病死了,折了本钱,便卖柴为生),大概正发愁如何在蓟州城里找份工作呢。如此一场架,与杨雄这个地方司法干部相遇了。石秀多有眼力见儿啊,马上就跟杨雄套上瓷了,一口一个“哥”啊“哥”地叫上了。杨雄仗义啊。“行了,兄弟,你不就是想找个工作干吗?好办。我家里就有买卖。”于是,石秀就留在杨雄家里干活了。干什么?杨雄的老丈人潘老先生开了一个肉铺,石秀每天跟着杨雄的老丈人卖肉,石秀还当会计(由此看来石秀有文化,至少是中专毕业,否则怎么能当会计呢?可能石秀还有会计证呢。如此说,他上边跟杨雄讲的,他是跟着叔叔贩卖牲口,后来又卖柴为生,是说瞎话了。大概是想把自己说得惨兮兮点儿,好博得对方的同情吧),估计工资也不会太低,肯定不能是白尽义务。高级打工仔?可话讲回来,这应该是双赢的事情,杨雄肯定也赔不了,否则他为什么要用石秀这个进城的民工呢。这里边杨雄也应该有赚头儿。
作为一个进城打工的民工,能有机遇与一个有权有势的司法干部结识上了,又找了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这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啊。石秀这个“杨记肉铺”的临时工,算是干定了。如此发展下去,日后石秀在蓟州城里找个媳妇,生儿育女,过上富裕生活,也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可是,谁能料到呢?一件石秀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至此,石秀在蓟州城里安家落户稳步发展的人生理想全部破灭。
生活中有一个屡试不爽的常理:人生大概不能太顺利了,太顺了就要出事。古人讲,福兮祸所伏。大概是讲幸福和倒霉往往纠缠在一起。杨雄就一头撞在了这个常理上了,杨雄这种吃穿不愁的小日子开始短路了。如果杨雄的家人与邻居的关系再差些,街坊四邻就会私下里咬牙切齿地幸灾乐祸:该!让你美!
出现的事情还真不是小事。石秀发现了杨夫人的婚外情。这对杨家来说,当然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而且对石秀来说,也同样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杨雄的夫人潘巧云女士感情出轨了,她爱上了一个名叫裴如海的和尚。而且事情还具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杨夫人与这位和尚已经爱到床上去了。这是一种自己非常美好,别人看着非常不美好的爱情。石秀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应该怎么办呢?一般来说,石秀对这件事情应该有两种处理方法:
第一种处理方法,就是假装看不见。这样做,是少管闲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用自由主义观点处理的原则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杨夫人愿意爱就随便爱嘛。你就是一年爱出一对双胞胎来,关我石秀屁事?用现代生活观点处理问题的原则即是,要充分尊重潘巧云女士的私人生活空间,也避免了跟宗教界打交道。一个和尚嘛,管他干什么呢?可如果这样做,石秀便有了道德风险。试想啊,将来一旦杨夫人的婚外情暴露了,杨雄会怎么看石秀呢?“我说石秀啊,咱们还是不是哥们儿啊?你小子都事先知道了,总该告诉我一声啊。你他妈的真不够朋友。”石秀将无话可说,这是对不住朋友的道德风险。
第二种处理方法,实事求是。石秀既然知情了,跟杨雄说一声就是了。这样做也算对得起朋友。“杨大哥,咱哥们儿可是不错,这事儿我可是告诉你了,你可是本市的知名人物,还是国家干部,有头有脸儿啊。大嫂这样乱来,对你影响可不好。你看着办,赶紧处理一下,不能再扩大事态了。”可是,如果石秀这样做了,风险也很大,石秀有法律风险。你石秀在现场没有抓住什么,你有现场录像吗?你有证据吗?你凭什么在人家丈夫面前胡说八道?外人要骂你多事儿,骂你唯恐天下不乱,骂你挑拨人家夫妻关系。杨夫人要是请律师上法庭告你石秀一个诬陷罪,你还真得兜着。裴如海和尚要是起诉你,这官司你石秀也得输。所以讲,石秀如果跟杨雄挑明了这件事情,他就要承担法律责任的风险。
如此看来,石秀无论如何都要担着一份风险。他只能选择其中之一。思前想后,石秀还是告诉了杨雄:杨大哥,大嫂外边有人了。
古今中外,天底下大概没有一个男人喜欢让老婆给自己戴上一顶绿帽子的。谁听了这种事,都得生气。生气是正常反应,不生气就不正常了。可是生气归生气,你也得沉得住气。俗话说,捉奸要捉双啊。你得稳住神,逮个正着再说嘛。偏偏杨雄是一个二百五,他喝了点儿酒,嘴上就没有一个站岗的了,他回去就大骂潘巧云:“你他妈的怎么出去乱搞啊?”潘巧云多聪明啊,哦,肯定有人在我老公面前说什么了,不然恩爱的老公怎么会骂人呢。这多嘴多舌的会是谁呢?一定是石秀。杨夫人反应多快啊,当下就反咬一口:“哎呀,老公啊,石秀调戏我不成,才给我造谣的嘛。老公啊,你怎么就信他的鬼话哟,这个石秀啊,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自他一进咱家门就打我的主意呢。我是看着你们是朋友,才强忍下了委屈没有告诉你。你这交得什么朋友啊?哦,我不顺从他,他就给我造谣。老公啊,你可得给我做主,不然我就真活不了了啊。”这是自古以来,有奸情的妇人通用的老套招数。接下来,杨夫人就会玩儿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要不怎么说杨雄是个二百五呢?他就半信半疑了,是啊,我老婆说得有理啊,我们毕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你石秀算什么啊。哦,闹了半天你是打我老婆的主意啊。“行了,老婆啊,你也别闹了,明天我让他走人就是了。睡觉吧。”写到这里,谈歌心下顿生感慨,奉劝当代的哥们儿,你遇到这种事可千万别急着学习石秀,你得先看看你那哥们儿是不是杨雄这样的二百五。你要真是遇到了这么一个二百五啊,你趁早儿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也别说了。绿帽子就先让他戴着吧,反正他也是戴上了,多戴一天两天也没什么。
写到这里,谈歌有点儿替石秀冤枉,不禁又想到有一些文化人读《水浒传》到此,便开始无聊地猜测,他们硬是怀疑石秀是暗恋上了潘巧云。他们分析,石秀去向杨雄揭秘,完全出于嫉妒那位和尚。就跟一些文人怀疑武松一样,读过一篇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小说,写石秀对潘巧云单相思的,写石秀的性心理躁动,写石秀看到潘巧云跟裴如海亲热,就心中火烧火燎。这就有点儿无聊而且透顶了。这应该是小说作者自己喜欢潘巧云,就借着石秀说自己的心事儿。这是闲话,带过。
石秀大概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一个结果。是啊,我可是好心好意的啊,怎么会是这样一个难堪的结果呢?自己挺够哥们儿的啊,可是怎么会让哥们儿给误会了呢?好像自己不够哥们儿了呢?石秀这一脚算是踩进烂泥里,干净不了了。杨雄做得还挺绝,第二天就让老丈人关了肉铺子,歇业了。这明摆着让石秀走人嘛。石秀算是失业了。读到这里,读者会感觉一阵寒气在心头阵阵掠过。这世道还有人情吗?什么哥们儿啊,兄弟啊,岂不是全成了扯淡了吗?读者或者还顾不及说什么人情冷暖呢,便知道石秀已经起了杀心。如果说,石秀对潘巧云的恶感,先自出于对杨雄的爱护,现在则全是为了自己的名誉,他一定要抓住这一对狗男女的现行,洗刷自己的耻辱。写到这里,谈歌也得批评石秀几句。你交哥们儿不错,你对哥们儿交心也没有错,可是你得看看对像啊。杨雄这哥们儿,耳朵根子软,嘴上也没有个把门儿的,你说话当然得小心点儿才是啊。你没有现场录音录像,你多什么嘴啊?也有同情杨雄的读者,他们认为,杨雄挺仗义的,虽然相信了潘巧云的一面之词,但是杨雄并没有为难石秀啊?杨雄并没有给石秀难堪,只是关了肉铺子,示意石秀走路。如果换成当代一个心眼儿小的,听信了老婆的胡话,还不得拎着菜刀找石秀玩儿命啊?“姓石的,你为什么调戏我老婆?”杨雄没有这么干,证明杨雄是个厚道人。这也算是一说。
等石秀杀了裴如海之后,把一些物证堆到了杨雄面前,杨雄便醒悟过来了(万幸,他还没有糊涂到底)。杨雄也登时起了杀心,妈的,我得杀了这个娘们儿,她竟敢给我戴绿帽子。书看到这里,谈歌觉得杨雄这人也太愣了些。不就是老婆有了外遇了吗,你跟她离婚就是了。那时离婚也容易,不用上法庭,连财产都不用分割,你放屁的工夫就能写一张休书。你犯得着杀人吗?石秀还在一旁拱火,杨大哥,我看行,杀了这女人,咱们就上梁山入伙去。那地方听说不错,大碗吃酒大秤分金,多自在啊,比你当这个小公务员可强多了。这时候显得石秀不够意思了。你一个没工作的人,你敢情好办,在肉铺子当会计是吃饭,上梁山也是吃饭。可杨雄不能跟你比啊,他可是有一份好工作的国家正式干部啊。收入也不低,待遇也不错,年底奖金一定也不薄,难道说丢就这么丢了?
可是杨雄的愣劲儿上来了,谁能劝得住啊?(也没有人劝,他身边就一个石秀,还一劲儿拱火呢)杀吧。不能在家里杀,得上翠云山去杀。此时此刻显出了石秀的机警。他没有亲自去杀潘巧云,而是用了杨雄的手。杨雄在翠云山,用残忍的手法杀人,石秀冷静地在一旁观察。我们已经很难考据,石秀在杀人现场生发出的那种报复后的快感。
书读至此,读者一定会感慨:拼命三郎,有心眼儿啊。有读者评论说,石秀此人阴毒啊,是一个不可得罪的小人。这个结论的根据是,不就是潘巧云在她丈夫面前给你造了几句谣嘛,你也不至于非拱着你哥们儿杀了老婆嘛,值得吗?至于吗?非得弄出人命来,你才解气?这种评论,自有道理。
我们回过头来,再仔细想想,杨雄是被潘巧云惹得怒火中烧才杀人,才上梁山的。由此说,一个男人娶什么媳妇十分重要。如果杨雄娶的不是水性杨花的潘巧云,而是一个老实本分一心过日子的女子,他根本不会被戴上一顶绿帽子,也就不至于杀人。杨雄有一份好工作,在本市也是知名人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愁吃,不愁喝,他干吗非得上梁山啊?也有人讲,杨雄实在不应该结交石秀,如果不是因为石秀,潘巧云那点儿婚外情也不会给发现。就是发现了,换上了别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着,也就没事儿了。潘巧云跟那裴如海就是再好上些日子,磨叽够了,也就拉倒了。或许还是逢场作戏呢。可是偏偏让石秀赶上了。好,赶上了就算赶上了,你石秀也不至于挑唆着杨雄杀妻啊。
杨雄上梁山,到底是因为石秀,还是因为潘巧云呢?一本糊涂账。但是,他的确是被一顶绿帽子逼上梁山的。
写到这里,有些替杨雄感慨,他为了一个女人,丢掉了自己的正经职业,值不值呢?再说,潘巧云跟裴如海的事情的真相又如何呢?假如说裴如海是潘巧云的初恋情人呢?二人偶尔旧情复发一次,也不至于被杀了啊。讲一个当代的例子,某省的法制报上讲过一件案例,说有一个副局长,工作干得不错,老百姓也爱戴,夫妻也恩爱。可是出事了,他的夫人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与一个老同学拉扯上关系了。二人多年不见,格外亲热,由大家聚会发展到了单独幽会,由酒桌上,发展到了床上。结果被人捅到副局长的耳朵里。这位副局长怒火中烧(这是人之常情,不怒火中烧就不对了),竟然一怒之下,把夫人给杀了。副局长也自杀了。这位副局长刚刚四十岁,正是干事业的年龄,而且精明强干,前途远大着呢。如果从爱情观点上去看,或许副局长爱得太深了,不许可夫人对他怀有二心。可是值得吗?夫人红杏出墙,无非是两种可能:或者是一时把持不住,掉进了温柔陷阱,事过之后,她会后悔莫及,便回头是岸了。你副局长原谅就是了。或者夫人发现了新的彼岸,人家不再爱你了,怎么办?你副局长先生就走开嘛,就像歌曲里唱的那样:如果你有了新的彼岸,请你离开我。你杀人干什么呢?为一个已经不再爱你的女人,值得把自己的生命和事业都搭进去吗?这是不是有点儿缺心眼儿了?
从这个观点上讲,杨雄没有必要杀人。石秀先生在这场凶杀案中,的确起了特别不好的作用,是他一步一步把杨雄引向杀人现场的。由此说,杨雄有些交友不慎了?
从《水浒传》后来给出的情节看,杨雄应该是石秀的陪衬。二人上了梁山之后,杨雄基本上没怎么露大脸。也就是说,没怎么受重用,而石秀倒是挺受领导赏识,上级总是常常给石秀派下任务,石秀的任务也总是完成得不错,在梁山上也算是风光了几回。这人比人,真是不能比啊。不过杨雄倒没有露出什么嫉妒的意思来,也没喝多了出去乱吹:你们说石秀能干啊?什么呀,哼,当年如果不是我收留他,他能有今天。他过去就是我们家肉铺子的一个记账的嘛。杨雄从没有这么说过,算是一条汉子了。
如此说来,杨雄真是一个厚道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