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用不着说了,即使是僻处山坳岭隅的溪谷、林峦,也都被无远弗届的现代文明登录,注册,烙上了开发的印记。于是,它们在面貌一新的同时,也便告别了固有的宁静,失去了昔日的清新,撕下去振古如兹的神秘面纱。坐落在辽东山区腹地的抚顺县三块石森林公园,算是一个例外。
这里地处边远的塞外,亘古以来,山深林密,渺无人烟。十六世纪末叶,女真族的民族英雄努尔哈赤在新宾老城以十三副遗甲起兵,与戍守辽东边塞的明军坚持长期对抗,曾以此间为大后方,屯聚兵丁,储备粮草。抗日战争期间,东北抗联战士在这里打过游击,同日本侵略者周旋于深山林海之间,留下了地窨子、碾盘、烟囱等遗迹。三十几年前,有十六户移民从山东迁来此地定居,这里才正式建起了屯落。这个小小的鸽子洞屯,算是三块石森林公园唯一的人烟所在。
整个园区百余平方公里,分布着一百一十二座山峰,五条溪流,森林覆盖率高达98%以上。伴随着征鸿南去的嘹亮嘶鸣,公园处处次第换上了冬装,披挂上层层银甲。除了虫吟鸟唱,溪水潺湲,平素也并不嚣烦的沟沟岔岔,此际就更是静默无声了。
一条蜿蜒起伏的山路,牵引着我们的车轮,迅疾地向幽谷林峦的深处驰去。雪的影像,勾摄了整个视界,竟是那样的洁白、干净,用“纤尘不染”四个字来形容,丝毫也没有夸张。我还误认是刚刚落下的呢,待到汽车停泊了,双脚踏在雪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才确认它是已经落地好久了,至少在十天以上吧。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看远山近树,四野天光,原来六合之间没有一处不是银封素裹,很难寻觅到一方黄土,一缕烟尘,当然不会有什么污染了。
映着雪影、灯光,稀稀落落的房舍,宛如圣诞老人深夜造访的小雪屋,又好似摆放在白色呢绒上面的几堆积木。在“农家客房”里,用过了全部是当地土产的“绿色晚餐”,我就睡在烧得热气腾腾的暖炕上。那种感觉,仿佛是回归到半个世纪前的乡下老家,心头溢满了亲切、温馨,又夹杂着些许的生疏。在梦境的展拓中,一路上的寒凉,倦怠,全都化作了黑甜乡的背景,悠然远逝。一觉醒来,窗子已经泛白,鸡鸣喈喈,此伏彼起。
东方天边上现出一道鱼肚白,镰月渐渐地淡出了。群峰迷迷茫茫,恰如我们这些睡眼惺忪的游客,梦魂都还没有完全醒转过来。微明的空际映出参差的树影,淡淡地描绘出山峦起伏的轮廓。崖下的溪流已经冻结成一片片翠绿、玲珑的碧玉,想是由于冷胀热缩的原理吧,冰层从下面向上凸起,闪射出幽冷的清光。坐落于溪流中段的白龙潭瀑布,已经改换了夏日素练飘悬的袅娜身姿,幻化成一条通体僵硬的白龙,俯首冲下冰溪,蛰伏于高山峻岭之间。
茂密的丛林每一束枝条都挂满了成堆连串的霜花雪饰,呈现出不是雾凇、胜似雾凇的奇异景观,冷眼一看,犹如一列俏丽的佳人,摇着满头翠玉,侍立在大路两旁,迎送着往来的过客。灌木丛中有鸟声啁啾,传送着黎明的捷报。毛色鲜亮的山雀毫不设防地在人前钻来窜去,一会儿飞落在枝头,弹下丝丝缕缕的雪片,一会儿蹿到游人的脚窝窝,一边啄食雪粒,一边仄着小脑袋瞅你。这些可爱的小生命,似乎在遗传基因里,根本不存在遭遇过生命威胁的记忆。
我敢说,这里的雪域清景可以和过去到过的任何地方媲美。俄罗斯的贝加尔湖畔,一到冬天,便成了冰雪的世界。清新、净洁,自不待说,只是那里的积雪层实在太厚,人们难以走近,而且,四周过于空旷,有些像空中的云海,可望而不可即,未免有隔膜之感。我也很欣赏日本札幌市藻岩山的雪景,但终竟嫌它游人太多,地方不够宏敞,只可纵目游观,而没有意念回旋的余地。三块石公园兼备二者之长,又避免了它们的短处。
通常人们喜欢说:“黄山天下奇,青城天下幽,峨眉天下秀,华山天下险。”说明任何一处景观都有它的个性、特色。那么,这座森林公园的个性、特色是什么呢?大家一致认同,“清”是它的灵魂。一路上,人们饱吸着清醇如酿的空气,交口称赞它的环境清洁,景物清幽,氛围清静;也有人称赞它“林谷双清”、“雪月双清”,并且概括为“双清世界”。我很赞同这个“双清世界”的概括,只是觉得需要作点补充:它的内涵应该包括“外宇宙”和“内宇宙”双重意念。“外宇宙”涵盖了园区的大环境和整体氛围,而“内宇宙”就深入一层了,需要从精神层面上,从内心世界上,去感应,去悟解。
我们生活在城市的石屎森林里,且不说空气的污浊,噪声的骚扰,已经到了无处藏身的地步;单是世事的纷纭,竞争的奔逐,更是使人心身俱疲,穷于应付。像尼采所形容的,现代人总是行色匆匆地穿过闹市,手里拿着表思考,吃饭时眼睛盯着商业新闻,不复有闲暇沉思,愈来愈没有真正的内心生活。
走进三块石森林公园,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晚上,仅作短暂的勾留,也会通过耳目口鼻心意,直接感触到一种清新的境界。置身林峦溪谷之间,把全副身心统统交付给大自然,放开胸臆,忘怀得失,就可以在这座“世外桃源”中找到精神的归宿,接受灵魂的净化,获得身心的宁贴。单从这一点来看,某些名山胜境、著名景区,由于人满为患,过分开发,也是难以比肩的。
说到这儿,人们也可能有些担心:别处的今天会不会成为这里的明天?
本来,审美是人类社会所独有的现象,没有人的欣赏,任何自然美都无从谈起;可是,过去的无数事例证明,发现了自然美,往往就意味着同它挥手告别;开发的同时总是带来人为的践踏。这是旅游事业发展中经常碰到的一个颇难化解的悖论。在这方面,三块石森林公园摸索出了很好的经验——
近年来,由于受到外间“旅游热”的激发,当地政府也开始策划利用本地现有资源开辟旅游路线,接待游人,增加收入。说起这件事来,他们不无感叹,过去见事迟,反应慢,致使此间开发得过晚,让宝贵的资源空耗了无涯的岁月。其实,晚也有晚的好处,由于充分借鉴了外地无计划的开发、掠夺式地开发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和惨痛教训,因此,他们一上手便十分重视环境、资源的保护和生态建设,坚持可持续发展战备,走出一条发展“生态旅游”的路子。
所谓“生态旅游”,一是保护自然生态,维持天然形态,顺应自然,珍视自然,尽量减少景观的人工雕饰、人为设置。因为自然创造是一次性的,既没有副本,也不能复制,而且,自然美是易碎品,一旦毁坏了就难以补偿、重构。
二是倡导对于自然美的欣赏。在他们看来,那种原生状态、荒情野趣,未经人工雕饰的自然天籁,同样是美的极致,是“心物婚媾后所产生的宁馨儿”(朱光潜语)。
三是整个旅游的导向,是认识自然,回归自然,热爱自然。为保留下这天造地设的一方净土——人世间最宝贵的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绝不发掠夺财,造子孙孽。
这里的居民不是以开山种地、狩猎砍林为谋生手段,而是在远山封山育林,近山植树造林,充分利用土特产丰富资源,种植、培育和采集中草药材、山货野果,大力发展养殖业,选优育良,繁殖六畜,羊群全部圈养,为的是保护林木。
我们徜徉在清景如画的山路上。这里离公园的入口处已经不远了,主人指着右侧一片壁立的石崖,说:“我们想在这里搞一块(整个公园只此一块)摩崖石刻,起到一点昭示作用,只是没有想出合适的词儿来。你们作家肚子里墨水多,请你帮助想一个。”我想了想,说,不妨用一个现成的诗句:“乾坤清气得来难。”大家觉得不错,既概括了公园的特色,把握住了它的灵魂;也能提醒游人,告诫开发、建设者,应该珍惜这美妙的景观。
我说,但有一点应该注意,一定要请字写得好的书法家来题写,因为它是艺术,具有永久性的观赏价值。实在找不到,宁可用印刷体来翻刻,也别由谁随便划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