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劳任怨
爸爸这一生可以说对公、对私、对老、对小,对各级领导、对人民群众,都是任劳任怨的。让我举几件实事儿。
1958年爸爸被打成“右派”,先下放到东郊幺六桥乡,1959年底爸爸在军粮城农场劳动。这里的生活条件比乡村好多了,住集体宿舍,每日三餐大米、白面。更让人高兴的是农场养奶牛,劳动大军每天有牛奶喝。因为农场大工作人员却不多,所以相对劳动强度大。同时正值全国都在高举“三面红旗”,要求农村“夺高产,放卫星”。农场领导安排食堂每人每天发一大碗牛奶,一大碗也有七八两奶。那时候天津的老居民不少人认为牛奶是洋玩意儿,甚至把牛奶当作奢侈品、补品。
第一天发奶,爸爸和大家一样喝了,感觉到很舒服,而且其他早点食品吃的相对少了。上午他一边劳动一边琢磨,自己每天只是给干活同志送开水,要不就是看场院轰鸡,不是多累。一天三顿饭营养足够。不如把每天发的牛奶存起来,周六回家时,带回去给二婶儿和孩子们喝。主意已定,晚饭后在食堂对炊事员说明情况,得到炊事员同意。
那年我正在护校上一年级,平日住校。每周六下午只有两节课,下课后骑上自行车回家等爸爸。这个周六爸爸回来还提着一个暖水瓶。这暖水瓶太熟悉了,这是从家里拿给爸爸在农场用的。它外壳是用很厚但带很多窟窿眼儿的铁皮做的。听说这是工厂里冲床上的下脚料,喷上漆做暖瓶外壳可结实了。
“您把暖瓶带回来干嘛?”我问话时已经把暖瓶接过来觉得很重。爸爸说:“别弄洒了里边是奶。”“奶?您买的。”农场食堂发的。先给奶奶斟一碗,然后你们再喝。
晚饭后我听见妈妈对爸爸小声说:“你在外边劳动应该增加营养,拿到家来一分也就完了,你身体要紧,再说让别人知道也不好,究竟是发给干活人的,还是发给家属的,家里需要咱可以买嘛。”爸爸说:“我打小儿也不喝,再说去年在乡下干活不也没奶嘛。你说的也对,不过你也看见了,一暖瓶奶一家老小闹的多热闹。再带两回吧,不让带咱就不带。”我想的和他们都不一样,我也准备好,每到周六下午四点半前,我准时到8路公共汽车“百货公司站”(多伦道胜利公园侧门)等爸爸,然后接过暖瓶我提着不让爸爸累!
“常赶集没有不碰上亲家的。”周六爸爸提着盛满奶的暖瓶刚要出农场门,迎面走来复原军官出身的农场场长。笑着和爸爸打招呼:“回家啦,好,还带暖瓶干嘛。”爸爸认真地说:“我和食堂说好每天不喝奶,周末盛到一块儿带家去给他们喝。”场长说:“嗬,你可是咱场头一名顾家的人,以后一定要天天喝奶,挤奶桶边流下来的都足够你一天喝的,我一会儿跟食堂说每星期照给你一暖瓶。”场长一边走一边偷着乐,心说:“看不出来倒是个贤夫良父!”
爸爸参加了社区街道的公益行动,还被选为居委会的治保委员。每月两次“值勤”。届时爸爸也佩戴标有“值勤”二字的红袖章,按时参加了对宿舍楼周围的治安巡逻。别看是义务活动可他从来都是很认真的,不缺席更不迟到早退,一个调皮小伙儿问:“马大爷您逮着过坏人吗?”爸爸说:“到目前还没逮着过,他们一见我就躲!”“您这么厉害?”“没多厉害,主要他们都明白,只要一动手,我以后的事儿他们就全包了!”“啊?是得躲!”
爸爸年轻时因不堪体罚想当警察最后化为泡影,到老年时参加治安巡逻也算圆了“从警一梦”。难怪当时《今晚报》在第一版重要位置刊登“马三立当上业余警察”的消息,副题用的就是他的“遗憾”。
别说这些常规的事儿爸爸要参加,不少临时任务如饭店开业,民警婚礼、单位表彰、街道联欢等等也要参加。他说第一不摆架子;第二接近群众;第三各行各业知识都是在有意无意中一点一滴积累的。他把每项活动都作为学习机会。
在爸爸衣服的口袋里,我们发现一张迎新春河西保险乐幽默文艺晚会的节目单。时间是1991年元月19日晚七点十五分,主办单位是“河西保险公司”、“河西文化馆”。总监督:谢惠斌。一共六个节目包括:小品、相声、快板等。最后一个节目是幽默笑话集锦;演员有苏文茂先生、常宝霆先生还有爸爸。
一张极普通的演出节目单他都完好的保存了十几年,足见爸爸平日对工作、对公益活动的认真、细心。
任重道远
人民代表,政协委员,七十岁又被批准为共产党员的爸爸,深知自己责任重大。他年轻时多次参加赈灾义演,妈妈病危他参加为青少年活动中心募资演出,他年近八十高龄发着烧为修复长城募捐义演,口中滔滔不绝地说着,脸上表情和说的内容唱和默契。观众是阵阵地捧腹大笑,他们哪里知道,整场演出爸爸的双腿都在一直不停地颤抖着……这一切都出于他作为相声艺术家对于人民的责任。
爸爸关心青少年成长和老年人的生活,他是很多所小学的辅导员或艺术顾问。他给学生讲家史,讲创业史,讲有益的笑话,传授曲艺基本功……他无数次被少年儿童簇拥在中间,无数次被少先队员为他带上国旗的一角——红领巾。也给孩子们带去无数次的欢乐。除了他的母校万全道小学常和他联系外,岳阳道小学王书记、中营小学大队辅导员、南开艺小广力校长等都经常带着学生去看望他,有时还把孩子表演的文艺节目,带到爸爸的病床前。
爸爸关心失足青少年的教育工作,他多次看望他们并为他们讲课。在劳教所里他的讲话十分动人,刚上台就说:“我是作为你们大家的家属来跟你们说几句话的……”一句话坐在台下的孩子们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在简短扼要的讲课结束时,爸爸为失足青少年留下两句名言:“这个地方,他们不可不来,不可再来!”这些孩子们热烈鼓掌,他们眼睛湿润,耳边反复回响着,“不可不来,不可再来!”
爸爸的这两句话,成为了不少劳改、劳教人员鞭策自己弃旧图新的座右铭。劳改局一位副局长专门在《新生报》上用这两句话为题撰文,启发犯人认清楚,触犯法律不可不来,同时教育他们痛改前非,振作精神,积极改造,不再重蹈覆辙,以实际行动实践“不可再来”!
爸爸还每逢年节给被劳教的青年寄钱和文具,写信勉励他们自觉改造,早日自新。
爸爸晚年,对老年人特别关心,他和老年人交朋友,谈家常,论保健。他鼓励老年自行车队,鼓励老年人学书法、绘画。他为老年大学讲有关老年人动、静、学、乐的养生的辩证关系。他强调老有所养。
为了相声的继承、发展、传承,爸爸写文章,写回忆录,千方百计把他多年来的心得体会留给后人。他说:“别等我死了又说是相声界一大损失。不必!”
邀请他讲课的地区单位很多,他都尽量满足,几乎成了不挂名的教授。他应邀去青岛、沈阳、长春、北京、石家庄等地讲相声艺术,为师范大学师生讲相声语言艺术,给漫画学会讲幽默。甚至给医院讲医德与艺德,生理健康和精神健康。
爸爸的徒弟分散在全国各地,也算是桃李满天下了。有不少位成为相声名家或曲艺团体的负责人。也有高龄者已作古。
阎笑儒(1913—1985)原名阎鸿斌。自幼学说相声。1936年拜爸爸为师,也是爸爸的“开门弟子”,阎先生比爸爸还大一岁。热爱相声专业,一生转战南北,晚年长期与尹寿山先生合作,兼演双簧。为“前脸儿”,十分精彩。是当时曲艺舞台上一对著名演员。阎先生不但崇拜爸爸的艺术,他的“尊师重教”精神令人感动。别的不说,自我懂事起,每年的大年初一早晨,都来家给师父、师娘拜年,磕头。爸爸妈妈怎么拦也拦不住。阎先生说:“仁义礼智信乃天道之常,我要懂礼、重礼,不但和师父学艺,更要和师父学做人。”
尹笑声先生是爸爸的“入室弟子”。也是长年活跃在天津曲艺舞台的常青树。尹先生生于1938年,今年七十岁了。是著名相声老艺人尹寿山之子。而尹寿山先生又是我爷爷马德禄老人的徒弟。尹笑声先生六岁学相声七岁成功演出。同年(1945年)拜爸爸为师。资料记载1951年尹先生十三岁随祖国慰问团,赴朝鲜前线演出,1956年参军。1962年在大连曲艺团工作。晚年在天津组建哈哈笑艺术团任团长。是天津著名的相声老演员。尹先生多年来不忘师父教诲,发奋工作。1999年他曾用楷书写成“立轴”,送给爸爸表示谢师之心。“上款是:恩师马三立指正。上联:苦思冥想为群众欢笑,下联:呕心沥血使相声增辉。下款:己卯年弟子尹笑声撰并书”。
爸爸老年时对徒弟既关心又教育,要求他们不要满足现有的艺术成绩,不要受商品经济中的“钱”所诱惑。
一位他的爱徒年轻时曾不离左右,上世纪九十年代来看爸爸。带来不少礼品,但谈吐中谈及相声不景气而弃艺经商赚了不少钱。听到此处爸爸沉着脸告诉他:“带着礼品走吧,去赚你的钱,我是个穷说相声的!”那位徒弟已年近六旬,后悔得几乎要哭出来!
相反,爸爸对忠诚相声事业的弟子倍加鼓励赞扬。1996年10月的一天,爸爸让我代寄一信,并谦虚地说:“你看这样写行吗?”我心里明白信中一定有我可学的东西。接过来一看是天津市表演艺术咨询委员会的信封,写给“合肥市太湖新村19幢402号,高笑林”的贺信:
高笑林我徒,见字如握。
来信收到,我很高兴。向你祝贺。
众多徒弟为你举办谢师会,是他们对你的尊敬和爱戴。我们对徒弟们,不但在艺术上培养指导,更需要言传身教。在品德、道德、社会公德、舞台艺德、职业道德上,予以教诲。本当我亲自到场贺喜,因我年老体弱,最近天气变化,大夫不让我出去参加一些活动。我不去了,深感遗憾。笑林你,代表我,感谢各级领导光临,感谢文化艺术界,新闻界,各位好友大力帮助,给我们谢师会极大光彩。
谨此致以衷心的谢意。
祝愿各位徒孙们,钻研艺术,革新创新,在相声事业上,做出新的成就。余不多叙,请允许我,再一次感谢专家学者各位朋友光临指导。
八十四岁马三立敬礼
96年10月20日
看到这样一封信,我顿时感到这绝不是单纯的一封信,它的意义是深远的。我问爸爸:“我想将这封信复印后留作纪念您同意吗?”爸爸笑了,他说:“普通的一封信,还值得复印留纪念?”我说:“不!我现在一时说不全,但我觉得将来会有大用的!”爸爸说:“你非印就印吧!”看得出来,他脸上虽然没表情,对我的做法他心里是满意的。
我一直把复印件保存在防潮、防晒,最稳妥的地方,珍藏至今。
爸爸总记着1983年一次市政协会上,市委统战部部长对他说过一句话:“……在生活上知足,在政治上不知足,人民还需要你发挥更多的光和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