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的英法海峡》寄托着徐的一个浪漫、唯美的乌托邦梦想。小说中“我”所乘坐的渡轮为海盗劫持,“我”被带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海中岛屿上。这是一个迥异于外部世界的新世界。岛上的领袖是由大家推选出来的,没有特权,只有责任和义务。这个岛上的世界“是一个和平、自由、平等、快乐,没有阶级,没有官僚的世界。”徐这个乌托邦世界的推出显然还是有其一定的针对性,那就是强调:首先,它不是苏联式社会主义,因为他认为“苏联是独裁国”。其次,它不是希特勒式的,因为它们“专制、杀人、残忍、造谣”。也就是说它是超于现存的政治乌托邦之上的一种诗化乌托邦梦想。与20世纪初中国社会改革者的现代乌托邦设计不同的是,它关注的不是社会而是个人;不是理性而是情感;不是社会公正、平等,而是诗意和美、幸福与和谐。小岛上的海盗领袖爱一切文化,却厌恶军事和政治。他的所爱是“爱一个理想的太太,养两个理想的孩子”,而不是权利和财富。这是一种建构在世俗人道主义基础上的浪漫主义乌托邦。岛上的首领史密斯爱上了一个中国女性,让“我”去帮她居间斡旋,说服她与他结婚,留在岛上。岛上的青年男女可自由交往,自由相爱,他们只品尝过爱的甜蜜,而从没有体味到爱的痛苦。而“我”的到来,无意间插入到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中,使这个平静的世界起了风波。但这一切都在“露露节”上获得了一个圆满的解决,这种解决方式就是爱和牺牲。小说中的人物讲了这样一个星星的恋爱故事:南玲星和北玲星都爱上了中玲星,两个星星决斗,结果两败俱伤。他们省悟到自己的错误,愿意把所爱者让给对方,都与别的追求者结婚了。而中玲星自从情人为她决斗之后,也觉得是自己不好,从此修行做尼姑,把一腔情爱献给了上帝。这是徐为解决爱情中的矛盾而提供的一种“爱”的解决方式。在另一篇小说《精神病患者的悲歌》中,这种解决方式在现实情境中得到具体地实现。“我”应聘到一富商家里去照顾、诊治患了精神病的小姐白蒂。在白蒂的仆人海兰的帮助下,我的工作取得了很大的进展,我也深深爱上了善良、美丽的女仆海兰。但当海兰知道白蒂小姐也爱上了“我”之后,为成全白蒂对“我”的爱,毅然服毒自杀。“我”和白蒂都深为海兰的崇高的爱所感动,白蒂因此进了修道院,“我”也到奢拉美医生的精神病院服务,决定把一生奉献给精神病患者。这篇小说有一定的精神分析色彩,但作家只是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化解由于“性压抑”造成的心理变态,最终仍复归其浪漫主义的爱的理想。与劳伦斯《儿子与情人》对母子之间的畸恋的表现不同,徐还是将精神的畸形视为是一种“例外”和“变态”,而没有将其视为是一种人的精神存在的“普遍形态”,刻意渲染一种精神、心理的病态。
徐的表现爱和美的乌托邦小说构思精巧,情节生动,并富浓厚的异国情调,虽高蹈玄虚,虚无飘渺,但表达的理念、信仰却是有其现实意义的,并带给人一种美的享受。他的“乌托邦”是一种将生活诗意化的“乌托邦”,与世纪初政治情结极重的乌托邦小说《新中国未来记》(梁启超)、《新年梦》(蔡元培)、《极乐地》(鲁哀鸣)等相比,它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诉诸人的情感和美的“文学”,而不是像梁启超们那样是借小说形式来谈政治的。而之所以有这种区别,也与他们所信奉的乌托邦的性质不同有关,政治化的乌托邦是一种全方位的改造社会的理想,是用小说的形式所做的对未来社会的一个理性规划。而徐表现的是对一种超出于经验世界的存在的世界的诗意的向往和想象,一个艺术和美的世界。正如他小说中的主人公和恋人在海边相拥说的一段话:“但是假如说世界上最值得我留恋的是今天这一刹那,那温和的天气象征着和平,海象征着博爱,云象征着诗,太阳象征着热情,你象征着美丽,假如日子是永远可以这样过,我愿意老死在这里,我没有过别的世界去的念头……”可见这种向往和期望是立足于个人,诉诸于情感的,任何理性主义的设计都未必能够顾及、容纳,实现这种个人的梦想。因为人的本性是非理性的,人的生活是非理性的。任何理性主义设计都不能忽视这一点,否则只能造成对人性的扭曲和伤害。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在40年代就昭告了这一点。鲁迅在《影的告别》中也讲“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这种“拣尽寒枝不肯栖”的飘泊心态,正是徐这样的的梦想者的现实处境。“既不能命,又不受令”,旁观者的位置,给予了徐幻想的特权,又注定了他在一个大动荡,大破坏、大创造的时代的命定的漂泊无依。
无名氏虽未象徐那样以纯虚构的小说形式表达过他的爱和美的梦想,但其在精神、情感、格调上与徐是完全相通的。他命名为《月光之叶》的情书,表现的正是一种对爱和美的极度崇拜。他写过一篇极优美的随笔《林达和希绿断片》,这是一个取自希腊神话的动人的爱情故事:林达在月夜游过漫长的海域去与情人希绿相会。林达这样向希绿描述他的漫长的路程:“我的路是漫长的,但不是寂寞的?你很难想象我的水程的美丽……我象一尾鱼,游泳着,全身似一朵睡莲花样舒展开,两只臂膀是两只鸟翼似的银桨,轻快地拍打着海水,大月亮如一朵白色花样开在天上。月光似奶油流泻在水上。一切是银灰色的。想象着海的那一边,在一座精致的红楼上,一扇明丽的窗边,一朵温柔的美丽的灵魂在向我开展……我的心是一支幸福的银帆,在笑着向海边驶过去,幸福象酒精样渗透我的血液。”。这的确是一篇充满诗情画意、表现出爱与美的极致的月下情诗,而无名氏所神往的正是这种超现实的浪漫世界。
无名氏的成名作《北》和《塔》的故事也都发生在远离尘嚣的华山之夜。“夜”的灵虚、神奇之美,在《北》中是使主人公林沟通了生死之界;在《塔》中是使主人公罗由一个白天的“凡人”成为一个夜晚的“圣者”。远离红尘、超凡绝俗的“华山之夜”,无形中给予了他们一种精神上的洗礼,使他们长期压抑的情感得以抒发。残酷扭曲的灵魂得以复原;所以他们才会向一位陌生人敞开心扉,揭开他们心中埋藏已久、讳之莫深的隐痛,他们实际不是向“我”袒露他们的隐私,而是向华山所代表的高于人的存在的至高无上者的倾诉和忏悔,他们已在华山夜色中进入了一种宗教性的忏悔、升华、精神澄明境界。
从个人气质上而言,无名氏并非一个真正的沉迷于幽玄之境的“爱夜者”,他的入世情结还是极重的,并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他曾写过这样一段话:“现在是深夜两点。对于正常的人,这个时辰没有一样似乎不含有毒害。如果我们老是耽溺其中,迟早会灵魂中毒。在诗歌里,午夜是美的,在现实生活中,有时它代表一些有毒的调子,有害的时刻。多少年追求生命的唯一的结论,仍只是那个最古老的字:‘爱’”!这正是佛与儒的一大区别,王阳明的“心学”也讲明心见性,但他不是要人出世,而是要把人超越了之后,再拉回到入世进取的轨道上来。所以王阳明曾讲:静谧的夜晚可赋予人超越的情思,但不能太迷恋夜晚这种孤寂的状态,太离群索居必意怠志丧,这就失去了阳气的滋养。无名氏小说中的黑夜情调只是他早年为证“道”而泛滥于佛老时的情绪,到了《无名书》时期,他已开始认同儒学,带有浓厚的入世色彩了。这是无名氏由“佛”证道体认本体的“虚空”,又归于“儒”的思想演进历程。他是由对黑夜情调、灵虚之境的体认开始,又对此进行了超越,重返入世之路。
第三章 轻逸和沉重之间
最想逃避现实的思想和情感正是对现实最有反应的思想和情感。
——徐《门边文学》
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万事万物,不能全按道义的钢模子去浇铸,例外的怪事总免不了。
——无名氏《塔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