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快要死了,一离开你,就觉得同失去了脑袋似的,神志总是不清。今朝从孙家出来,因为你离不开孙太太的原因,我的失望,达到了极点。不得已只好跑上周家去坐着,因为孙家寓楼上的空气,实在压迫我得厉害,我坐在那里,胸中就莫名其妙的会感到一种不自由。周氏夫妇要我和他们去算命,我就跟他们去。瞎子先生说了许多吉利的话,果然他算出了我现在正在计划的事情。有许许多多的话,我很想告诉你知道,可是午后跑上孙家去,又遇见了那位不相识的银行员。并且在孙氏夫妇的面前,我总觉得有话说不出来。映霞,这一封信,不晓得你能不能够接到?不晓得你什么时候能够回到坤范女学去。我想约你于礼拜五(阳历三月四日阴历二月初一)午后两点正,在大马路先施公司的门前(候电车的那一扇门前)相会。大约我总于两点前几分钟去等着,你一来,定能看见,不管天雨天晴,我是一定去的。这一封信于今晚上投邮,明朝是三月二日,大约明朝午后,你总可接到,若来得及,请你于接到这信后写一封短短的覆书,我仍旧住在闸北宝山路三德里A十一号创造社出版部内,你有信请寄到此地来,一定能够接到,可以不必寄往周家去。
我对你的这第一次的请求,请你不要拒绝,并且你出来的时候,请你对你的同学说一声,说晚饭不回来吃的。
达夫上
三月一日晚上
霞君鉴:
昨天的一日,总算是我平生最快乐的日子。我决计照昨天你所嘱咐的样子做去。此心耿耿,对你只有感谢和愉悦,若有变更,神人共击,我可以指天而誓。
杭州事未大定,你千万不可回去。在下礼拜内,我们当再玩一天,希望你能够允我的请求。我自今天起,要把生活转换,庶几可以报答你的好意。我对你如此的真诚,你若还不能信我,那是你的多疑,你要把这一种疑心丢掉才好。
你有什么不便,请你直接说与我知道,客气是生疏的时候的礼貌,我们的中间,是用不着的了。譬如你的日用起居各端,请你不客气地和我说出,我力虽微薄,心却热到沸点,能为你效劳的事情,就是丢掉生命也在所不惜。
很想做几句诗纪念纪念昨天的会谈情节,可是此调不弹已久,做不出来了。今天早晨,坐在车上,一路跑回家来,只想出了底下的几句不成调的东西: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笼鹅家世旧门庭,鸦凤追随自惭形。欲撰西泠才女传,苦无椽笔写兰亭。
写给你笑笑。
达夫上
三月六日午后
映霞:
昨天的一天谈话,使我五体投地了,以后我无论如何,愿意听你的命令。我平生的吃苦处,就在表面上老要作玩世不恭的样子,所以你一定还在疑我,疑我是“玩而不当正经”。映霞,这是我的死症,我心里却是很诚实的,你不要因为我表面的态度,而疑到我的内心的诚恳,你若果真疑我,那我就只好死在你的面前了。临走的时候,我要——,你执意不肯,上车的时候,我要送你,你又不肯,这是我对你有点不满的地方,以后请你不要这样的固执。噢,噢,不要这样的固执。礼拜日若天气好,我一定和你去吴淞看海,那时候或是我来邀你,或是你来邀我,临时再决定吧!
我今天在开始工作,大约三四天后,一定可以把创造月刊七期编好。第一我要感激你期望我之心,所以我一边在作工,一边还在追逐你的幻影,昨天的一天,也许是我的一生的转机吧!映霞,我若有一点成就,这功劳完全是你的。
我说不尽感谢你的话,只希望你对我的心,能够长此热烈过去,纯粹过去,一直到我们俩人死的时候止,我们死是要在一道死的。
达夫
三月八日午后
来函读了,你何以会这样的呢?事情我一定为你去找,请你放心,别的事情当面再说。
映霞:
你的信,我真莫名其妙,我们两人到了这一个地步,难道还能抛离得开吗?我的日记是决不愿意在生前发表的。日记上有几处是在骂你怨你,那是的确的,我当时因为(一)我对你这样的热诚,你却对我毫无表示,(二)你既说爱我,而又不愿意和我时常见面,(三)我是一个既婚的人,我要离婚,谈非容易,而你竟不谅我的苦衷,时时以不可能的事情来和我说,因而藉口于此,想和我生疏。所以我一个人在无事的时候,前后想将起来,就不得不怨你骂你了,尤其是那一天我约你到先施来,你非但不来,连回信也不给我一封,所以晚上我对你真气得了不得,想写一封信给你,和你绝交。我之所以要写这一封信,所以要和你绝交者,正因为我爱你之切,不忍一刻不见你,不忍一刻抛离你的原因,你竟以为我有别意,而出此疑惧之举,我真不懂你的心思。我的日记,是丝毫不假的把我的心事写在那里的,你若有工夫,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我待你的真意如何。你看我的日记,要从头至尾看了才可以说话,断不可看了一节两节,我在骂你怨你的时候的气话,就断定我待你的心思。并且我平常写东西,是不打算发表的,尤其是我的这一两年来的日记。映霞,我和你的关系,是已经进了无可再进的地步了,你以为还可以淡淡的分开来么?我的一死本来也不足惜,我不过怨我自己的运命太差,千年逢闰月,却又遇着了像你这样的一个多心的女子。
我觉得你对我太没有信用了,你这没有信用对我,就是你对我的爱情还不十分热烈的表白。映霞,你竟能够这样的狠心,把这一回的事情,当作一场恶梦,想丢了我而远去吗?我想你是不至于的,你竟能够毫不动心地看一个男子死在你的面前么?我想你是决不能够的。映霞,我此刻对你的心思,若有半点不诚,请你把我写给你的信全部公开出来,使社会上的人大家来攻击我。可是映霞,我爱你到了如此,而你对我,仍旧是和对平常一般的男子一样,这教我如何能够安心下去呢?
你所嘱付我的事情,我事事都遵守着。我万不会把你我的事情,于不完全解决之先,公表出去。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卑鄙的奢望。
你若错解了我的意思,那我就不能不向天叫屈了。我那一封和你绝交的信,系在气愤的时候写的,你看了当不至于怨我罢,因为我爱你太深,所以我不见你的时候气愤亦自然猛烈,因而有那一封信的写出。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久,而你又要拿了那封信来生是非,映霞,我看你是还在疑我。
我现在是怎么也不能再说了,觉得要说的话都对你说了。再说些好听的话来骗你,是我所万不能做到的事情。
我的日记上也记着些关于我的女人和旁的女人的话。可是映霞,你总不会因此而疑我的吧!你若还不能信任我,请你再来一趟,我把我的日记从头至尾的让你看,使你的疑心能够解去。否则我们两人中间的爱情,竟因这一点小事而发生风波,未免太不浓厚,太容易摧折了。映霞,我这几天来精神也不好,你不要再来这样的苦我,我实在再不能尝这一种阻难的苦味了,映霞,我只希望和你两人得有早见面的机会,得早一日把你这一种无缘无故的疑心病除掉。
达夫
三月十一日
映霞:
今天晚上大约又要累我一夜的不睡了,你何以会这样的多心,这样的疑我?你拿一把刀来把我杀了到安易些,我实在再也受不起这种苦了。
晚饭之前,冒雨去发了那一封信,现在吃完晚饭,坐在灯下吸烟,想起你那封奇怪的信来,我心里真是难过。映霞,怪不得我当时要你Ki-s,你不肯了。映霞,我的日记,你要从头至尾的看了才对,你只看了一页两页,就断定我没有真心,那你太冒失了。
映霞,我本想冒雨来看你,向你解释的,但又怕你骂我,骂我不听你的话,所以终于不敢来,可是我的心里呀,真正难受得很!
我们中间,若有缘分,我只希望早些成功,再这样的过去,我怕不能支持了。映霞,你今天究竟为了什么?究竟因为你看见了些什么,要这样的动气?我真莫名其妙,你真不了解我。做人做到这样,我真觉得没趣,映霞,你愿意和我死吗?让我们一块儿死了,倒落得干净,免得再这样的来受熬煎。大约我想你恨我的有两种原因,一,因为日记上记有一段我没有抛离妻子的决心。二,因为我恨你的时候,说了你许多坏话。或者因为我恨你的时候,去找了一位名之音的朋友。她和我丝毫没有关系,不过在无聊的时候,去找她谈谈话罢了。至于我的决心,现在一时实在是下不了,一时实在是行不出去,因为她将要做产了。可是将来我一定可以做到的,并且在未做到之先,你也尽可以不睬我,这又何必这样的生气呢?这也值得这样的生气么?映霞,我对你真没有法子,没有法子,可以使你相信,但我想根本还是因为你还不十分爱我的缘故。你若爱我,那我的做错的事情,或者少有一点不对的事情,就不会使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映霞,我在等你的回信。
达夫
三月十一日晚上
映霞:
我今天的一天,完全为你那封信所搅乱,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这儿干什么?那封信是你回到坤范(亲戚家)之后写给我的,说死说活,又说只能和我长作朋友,映霞,你仔细想想看,到了现在,你还能说这一种话么?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待你不好,你不妨直说,就是你要去死,我也赞成,我愿意和你一道去死。旁人中伤我的话,你何以会这样的相信?你难道只知道有旁人,不知道有我么?那么你又何以要为了我而生这样的气。
我昨天接连发出了三封信。晚上又冒雨上坤范去看你。陈女士说你还没有回去。我又只好冒雨走了回来。
今天一天雨大得很,我午后在坤范的门口徘徊了两三次,因为怕你骂我,并且怕人家说话,所以没有勇气进去问陈女士。我自家想想,待你毫没有错处,并且对你的心思,始终没有变过,你何以会这样的发脾气呢?映霞,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那几页日记,就是烧毁了也没有什么,你总不是单为了这几页日记而发这样大的脾气的罢?至于旁人的话,你若在爱我,决不至于使你能如此的发气。
映霞,这一种苦,我真受不了,请你不要这样,你有什么话,尽可以对我直说。假如你不能爱我,也可以直直爽爽的说,我也决不至硬要拖你下水的。我只须吃我的苦,你的这一种烦闷,却可以免去的。我知道你明天一定还有信来,但我今晚的一晚,可真受不了。
昨天晚上,已经有一晚不睡了,今天再一晚不睡,我怕我的身体,就要发生出异状来。明天若是天气好,我打算一早就到坤范来看你,也许在这一封信未到之先。孙家我是决意不去了,我也不愿意你去。
达夫上
三月十二日午后八时
映霞:
昨晚上发出的信,大约你总已接到,我今天早晨又接了你的来信,才知道你所以忧闷的原因。我想对你说的话,也已经说尽了,别的话可以不说,你但须以后看我的为人好了。那事情若不解决,我于三年之后,一定死给你看,我在那事情不解决之前,对你总没有比现在更卑劣的要求,你说怎么样?
旁人中伤我的话,是幸灾乐祸的人类恶劣性的表现。大约这个对你讲那些话的人,在不久之前,也对我讲过。她说离婚可以不必,这样的做,我的牺牲太大了。她又说,你是不值得我这样热爱,这样牺牲的人。映霞,这些话并非是我所捏造出来,是她和她的男人对我讲的。另外更有那些同住的男人,对我说的话更加厉害,说出来怕更要使你生气,但我对她及他们的话,始终还没有理过。映霞,我在现在,你要我证明永久不变的话,我想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和你一道死。因为我说的话,你始终总以为是空话,始终总以为是捉摸不定,马上可以变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