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女士:
在客里的几次见面,就这样的匆匆别去,太觉得伤心。
你去上海之先,本打算无论如何,和你再会谈一次的,可是都被你拒绝了,连回信也不给我一封。
这半个月来的我的心境,荒废得很,连夜的失眠,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你几时到上海来,千万请你先通知我,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你,有许多中伤我的话,大约你总不至于相信他们罢!
听说你对苕溪君的婚约将成,我也不愿意打散这件喜事,可是王女士,人生只有一次的婚姻,结婚与情爱,有微妙的关系,你但须想想你当结婚年余之后,就不得不日日作家庭的主妇,或抱了小孩,袒胸哺乳等情形,我想你必能决定你现在所应走的路。
你情愿做一个家庭的奴隶吗?你还是情愿做一个自由的女王?你的生活,尽可以独立,你的自由,决不应该就这样的轻轻抛去。
我对你的要求,希望你给我一个“是”或“否”的回答。
我在这里等你的回信。
上海闸北宝山路三德里A十一号达夫
十二月廿五日
映霞君:
接到了你的回信,我真快活极了。你能够应许我来杭州和你相见么?时间和地点,统由你决定,希望你马上能够写一封回信来通知我。
信的往复,总须三天,若约定时日,须在阴历的来年正月初二以后。你的回信若能以快信寄来最好。
达夫
十二月廿七日晚上
霞君惠鉴:
昨晚上发出了一封快信,今天又想了一天,想你的家庭,不晓得会不会因此而起疑心。我胛下若有两只翼膀,早就飞到杭州来了。I think you should have understood me,you should have understood!
因为天冷的原因,今晨起来竟伤了风。一个人睡在客里,又遇到了一年将尽的这一个寒宵,想起身世,真伤心之至。
我病了,我在候你的回音,无论如何,我想于正月初二或初三搭早车到杭州来养病。
平常回杭州来总住在西湖饭店,这一回我想住在城站,因为去你那里近些,不晓得你以为何如?
今晚上已经十二点了,我一个人翻来覆去,在床上终于睡不着。明朝一早打算就去请医生看病,大约正月初二三总能起床向杭州来的,我只在这里等你的回信。
达夫
十二月廿八夜
映霞:
这一封信,希望你保存着,可以作我们两人这一次交游的纪念。
两月以来,我把什么都忘掉。为了你我情愿把家庭,名誉,地位,甚而至于生命,也可以丢弃,我的爱你,总算是切而且挚了。我几次对你说,我从没有这样的爱过人,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己身不可的。内心既感到了这样热烈的爱,你试想想看外面可不可以和你同路人一样,长不相见的?因此我几次的要求你,要求你不要疑我的卑污,不要远避开我,不要于见我的时候要拉一个第三者在内。好容易你答应了我一次,前礼拜日,总算和你谈了半天。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又觉得非见你不可,所以又匆匆的跑上尚贤坊去。谁知事不凑巧,却遇到了孙夫人的骤病,和一位不相识的生客的到来,所以那一天我终于很懊恼地走了。那一夜回家,仍旧是没有睡着,早晨起来,就接到了你一封信,——在那一天早晨的前夜,我曾有一封信发出,约你今天到先施前面来会——你的信里依旧是说,我们两人在这一期间内,还是少见面的好。你的苦衷,我未始不晓得。因为你还是一个无瑕的闺女,和男子来往交游,于名誉上有绝大的损失,并且我是一个已婚之人,尤其容易使人家误会。所以你就用拒绝我见面的方法,来防止这一层。第二,你年纪还轻,将来总是要结婚的,所以你所希望于我的,就是赶快把我的身子弄得清清爽爽,可以正式的和你举行婚礼。由这两层原因看来,可以知道你所最重视的是名誉,其次是结婚,又其次才是两人中间的爱情。不消说这一次我见到了你,是很热烈的爱你的。正因为我很热烈的爱你,所以一时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你。又因为我很热烈的爱你,所以我可以丢生命,丢家庭,丢名誉,以及一切社会上的地位和金钱。所以由我讲来,现在我所最重视的,是热烈的爱,是盲目的爱,是可以牺牲一切,朝不能待夕的爱。此外的一切,在爱的面前,都只有和尘沙一样的价值。
真正的爱,是不容利害打算的念头存在于其间的。所以我觉得这一次我对你感到的,的确是很纯正,很热烈的爱情。这一种爱情的保持,是要日日见面,日日谈心,才可以使它长成,使它洁化,使它长存于天地之间。而你对我的要求,第一就是不要我和你见面。我起初还以为这是你慎重将事的美德,心里很感服你,然而以我这几天自己的心境来一推想,觉得真正的感到热烈的爱情的时候,两人的不见面,是绝对的不可能的。若两个人既感到了爱情,而还可以长久不见面的话,那么结婚和同居的那些事情,简直可以不要。尤其是可以使我得到实证的,就是我自家的经验。我和我女人的订婚,是完全由父母作主,在我三岁的时候定下的。后来我长大了,有了知识,觉得两人中间,终不能发生出情爱来,所以几次想离婚,几次受了家庭的责备,结果我的对抗方法,就只是长年的避居在日本,无论如何,总不愿意回国。后来因为祖母的病,我于暑假中回来了一次——那一年我已经有二十五岁了——殊不知母亲祖母及女家的长者,硬的把我捉住,要我结婚。我逃得无可再逃,避得无可再避,就只好想了一个恶毒法子出来刁难女家,就是不要行结婚礼,不要用花轿,不要种种仪式。我以为对于头脑很旧的人,这一个法子是很有效力的。哪里知道女家竟承认了我,还是要我结婚。到了七十二变变完的时候,我才走投无路,只能由他们摆布了,所以就糊里糊涂的结了婚。但我对于我的女人,终是没有热烈的爱情的,所以结婚之后,到如今将满六载,而我和她同住的时候,积起来还不上半年。因为我对我的女人,终是没有热烈的爱情的,所以长年的飘流在外,很久很久不见面,我也觉得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从我这自己的经验推想起来,我今天才得到了一个确实的结论,就是现在你对我所感到的情爱,等于我对于我自己的女人所感到的情爱一样。由你看起来,和我长年不见,也是没有什么的。既然是如此,那么映霞,我真真对你不起了,因为我爱你的热度愈高,使你所受的困惑也愈甚,而我现在爱你的热度,已将超过沸点,那么你现在所受的痛苦,也一定是达到了极点了。爱情本来要两人同等的感到,同样的表示,才能圆满的成立,才能有好好的结果,才能使两方感到一样的愉快,像现在我们这样的爱情,我觉得只是我一面的庸人自扰,并不是真正合乎爱情的原则的。所以这一次因为我起了这盲目的热情之后,我自己倒还是自作自受,吃吃苦是应该的,目下且将连累及你也吃起苦来了。我若是有良心的人,我若不是一个利己者,那么第一我现在就要先解除你的痛苦。你的爱我,并不是真正的由你本心而发的,不过是我的热情的反响。我这里燃烧得愈烈,你那里也痛苦得愈深,因为你一边本不在爱我,一边又不得不聊尽你的对人的礼节,勉强的与我来酬酢。我觉得这样的过去,我的苦楚倒还有限,你的苦楚,未免太大了。今天想了一个下午,晚上又想了半夜,我才达到了这一个结论。由这一个结论再演想开来,我又发见了几个原因。第一我们的年龄相差太远,相互的情感是当然不能发生的。第二我自己的丰采不扬——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内部的燃烧。第三我的羽翼不丰,没有千万的家财,没有盖世的声誉,所以不能使你五体投地的受我的催眠暗示。
说到了这里,我怕你要骂我,骂我在说俏皮话讥讽你,或者你至少也要说我在无理取闹,无理生气,气你不肯和我相见,但是映霞,我很诚恳的对你说,这一种浅薄的心思,我是丝毫没有的。我从前虽则因为你不愿和我见面而曾经发过气,但到了现在——已经想前思后的想破了的现在,我是丝毫也没有怨你的心思,丝毫也没有讥骂你的心思了。我非但没有怨你讥诮你的心思,就是现在我也还在爱你。正因为爱你的原因,所以我想解除你现在的苦痛——心不由主,不得不勉强酬应的苦痛。我非但衷心还在爱你,我并且也非常的在感激你。因为我这一次见了你,才经验到了情爱的本质,才晓得很热烈的想爱人的时候的心境是如何的紧张的。我此后想遵守你所望于我的话,我此后想永远地将你留置在我的心灵上膜拜。我这一回只觉得对你不起,因为我一个人的热爱而致累及了你,累你也受了一个多月的苦。我对于自己所犯的这一点罪恶,认识得很清,所以今后我对于你的报答,也仍旧是和从前一样,你要我怎么样,我就可以怎么样。你(编者按:下边两行字用墨涂了)。
映霞,这一回我真觉得对你不起,我真累及了你了。
映霞,你这一回也算是受了一回骗,把我之致累于你的事情,想得轻一点,想得开一点吧!
我还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断绝了我们的友谊,不要因此而混骂一班具有爱人的资格的男人。
这一回的事情,完全是我不好,完全是我一个人自不量力的瞎闯的结果。我这一封信,可以证明你的洁白,证明你的高尚,你不过是一个被难者,一个被疯犬咬了的人。你对我本来并没有什么好恶之感,并没有什么男女的私情的。万一你要证明你的洁白,证明你的高尚,有将这一封信发表的必要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抗议。不过若没有这一种必要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你保存着,保存到我的死后再发表。
最后我还要重说一句,你所希望我的,规劝我的话,我以后一定牢牢的记着。假使我将来若有一点成就的时候,那么我的这一点成就的荣耀,愿意全部归赠给你。
映霞,映霞,我写完了这一封信,眼泪就忍不住的往下掉了,我我……
映霞君:
十日早晨发了一封信,你在十日晚上就来了回信。但我在十日午后,又发一封信,不晓得你也接到了没有?我只希望你于接到十日午后的那封信后,能够不要那么的狠心拒绝我。我现在正在计划去欧洲,这是的确的。但我的计划之中,本有你在内,想和你两人同去欧洲留学的。现在事情已经弄得这样,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接到了你的回信之后,真不明白你的真意。我从没有过现在这样的经验,这一次我对于你的心情,只有上天知道,并没有半点不纯的意思存在在中间。人家虽则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但我个人,至少是很真诚的,我简直可以为你而死。
沪上谣言很盛,杭州不晓得安稳否?我真为你急死了,你若有一点怜惜我的心思,请你无论如何,再写一封信给我!千万千万,因为我在系念你和你老太太的安危。啊啊,我只恨在上海之日,没有和你两人倾谈的机会,我只恨那些阻难我,中伤我的朋友。他们虽则说是在爱我爱你,故而出此,然而我(原文有漏)伯刚那里,好几天不去了。因为去的时候,他们总以中国式的话来劝我。说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他们太把中国的礼教,习惯,家庭,名誉,地位看重了。他们都说我现在不应该牺牲(损失太大),不应该为了这一回的事情而牺牲。不过我想我若没有这一点勇气,若想不彻底的偷偷摸摸,那我也不至于到这一个地步了。
所以他们简直不能了解我现在的心状,并且不了解什么是人生。人生的乐趣,他们以为只在循轨蹈矩的刻板生活上面的。结了婚就不能离婚,吃了饭就不应该喝酒。这些话,是我最不乐意听的话,所以我自你去后,尚贤坊只去了一两趟。
此外还有许多自家也要笑起来的愚事,是在你和我分开以后做的。在纸笔上写出来,不好意思,待隔日有机会相见时再和你说罢。
我无论如何,只想和你见一面,北京是不去了。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只想到杭州来一次。请你再不要为我顾虑到身边的危险。我现在只希望你有一封回信来,能够使我满意。
达夫
二月十日午后
霞君惠鉴:
二月八日的信,今天才接到,我已经了解你的意思。杭州决定不来了,但相逢如此,相别又是如此,这一场春梦,未免太无情了。
中国人不晓得人生的真趣,所以大家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就没有写信给你的资格。其实我的地位,我的家庭,和我的事业,在我眼里,便半分钱也不值。假如你能Understand me,accept me,则我现在就是生命也可以牺牲,还要说什么地位,什么家庭?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你的真意了。人生无不散的筵席,我且留此一粒苦种,聊作他年的回忆吧!你大约不晓得我这几礼拜来的苦闷。我现在正在准备,准备到法国去度我的残生。王女士,我们以后,不晓得还有见面的机会没有?
达夫
二月十日
映霞君:
昨天接到你的信后,又是通宵不睡,心里觉得异常的难受。早晨又刚明亮,就在炉子旁边写了那一封信(今天早晨发的),实在是头脑昏乱的时候写的东西,所以有许多不大合理的话,请你不要介意。不过我想在中国这样孤独的偷生过去,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实际上我现在正在准备着,准备于夏天到欧洲去。
正月初二三,我本想到杭州来的,一则因为身体不健,二则因为没有接到你的回信,怕到了杭州,也不能和你相见,所以就搁下了。现在我想,万一你能Encourage me to come,or give me a satisfactory answer,我还是能够马上动身走的。我总想再和你见一面,谈一谈胸中积贮在这里的话。生命的危险,我是不顾着的,什么地位,名誉,家庭,更说不上了。
我现在只怨你临去之前,两次三番的躲避着我,不使我有一个吐露衷曲的机会。
想他们,必在嫉妒你我间的好感。啊,我真不知道同是人类,何以会这样的不能了解?
你岂在嫌我的病吗?我若能养生,我的病是并没有什么危险的。
王女士,我在这世上生长了三十年,这一次还是我头一次的Sincerely salling in L-e with you,and with you only,你竟这样的reject me,你真狠心啊!
像这一种的怨言,本来不是manly resignation的表白,也是我平常所看不起的行为,可是可是,到了此刻,我实在再也不能遮掩我的弱点了。王女士,我本来是一个弱者,我这一回就希望你能够帮助我,使我强勇一点,使我能够把过去的沉溺的生活改过,因为L-e can do wonders,殊不知现在又是nearly disappointing了。我仍在这里等你的回音。
Y.D.F.
映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