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君,我刚从学校里回来,家里寄给我的旅费,还没有用完,今天我请你去吃饭,吃完饭之后,请你去听戏,我们来大大的享乐它一下罢!”
Y对C呆看了一会,青黄的脸上,忽而起了一层红晕。因为他平常有钱的时候,最爱瞎花,对于他所爱的朋友,尤其是喜欢使他们快乐。现在他黄金用尽,倒反而不得不受这一个小朋友的供养了,而且这小朋友的家里也是不甚丰厚,手头的钱也是不甚多的。他迟疑了一会,要想答应,终于不忍,呆呆的立了三四分钟,他才很决绝的说:
“好好,让我们享乐一天罢!但是我还有一件衣服要送还朋友,忘记在家里,请你在这里等我一等,我去拿了来。”
五
Y把C剩在三岔路口的步道树荫下,自己便急急的赶回到房间里,把他家里新近寄来的三件夏衣,拿上附近的一家他常进出的店里去抵押了几块钱,仍复跑回到C立着的地方来。他脸上流出了一脸的油汗,一边急急的喘气,一边对C说:
“对不起,对不起,累你等了这么长久。”
Y和C先坐电车到P园去逛了几点钟,就上园里的酒楼吃了两瓶啤酒,一瓶汽水,和几碗菜饭。Y吃了个醉饱,立时恢复了他的元气,讲了许多牢骚不平的话,给正同新开眼的鸡雏一样、不知道世间社会究竟如何的C听。C虽听不懂Y的话,但看看Y的一时青一时红的愤激的脸色,红润的双眼,和故意装出来的反抗的高笑,也便沉郁了下去。Y发完了牢骚,一个人走上窗口去立了一忽,不声不响的用手向他的眼睛上揩了一揩,便默默的对窗外的阳光,被阳光晒着的花木,和远远在那里反射日光的屋瓦江流,起了一种咒诅的念头。一瞬间后,吹来了几阵凉风,他的这种咒诅的心情也没有了,他的心境就完全成了虚白。又过了几分钟,他回复了自觉,回复了他平时的态度。他觉得兴奋已经过去了,就回到他的座上来。C还是瞪着了盈盈的两眼,俯了首呆在那里,Y一见C的这种少年的沉郁的样子,心里倒觉得难过起来,便很柔和的叫他说:
“C!你为什么这样的呆在这里?我错了,我不该对你讲那些无聊的话的,我们下楼去吧!去看戏吧!”
Y付了酒饭钱,走下楼来,却好园外来了一乘电车,他们就赶上K舞台去听戏去。
六
这一天是礼拜六,戏园里人挤得很,Y和C不得已只能买了两张最贵的票子,从人丛中挨上前去。日戏开场已久,Y和C在座上坐定之后,向四围一看,前后左右,都是些穿着轻软的衣服的贵公子和富家的妻女。Y心里顿时起了一种被威胁的恐惧,好象是闯入了不该来的地方的样子。慢慢把神经按捺了下去,向舞台注视了几分钟。Y只觉得一种枯寂的感情,连续的逼上心来:
“啊啊!在这茫茫的人海中间,哪一个人是我的知已?哪一个人是我的保护者?我的左右前后,虽有这许多年青的男女坐着,但他们都是和我没有关系的,我只觉得置身在浩荡的沙漠里!”
舞台上嘹亮的琴弦响了,铜锣大鼓的噪音,一时平静了下去。
他集中了注意力向舞台上一看,只见刘璋站在孤城上发浩叹,他唱完了一声哀婉的尾声便把袖子举向眼睛上揩去,Y不知不觉地也无声的滚下了两粒眼泪来。听完了《取成都》,Y觉得四面空气压迫得厉害,听戏非但不能使他心绪开畅,愈听反愈增加了他的伤感,所以他就促C跑出戏园来。万事都很柔顺的C,与一般少年不同,对戏剧也无特别的恋念,便也跟了Y走出来了。
这一天晚上,他们逛逛吃吃,到深夜一点钟的时候,才分开了手,C回到他的朋友那里去宿,Y一个人慢慢的摸到他那间同鸟笼似的房里去。
七
C的故乡是在黄浦江的东岸,他自从那一晚上和Y别后,第二天就回故乡去住了两个月。在这两个月中间,Y因为身体不好,他的徒步旅程,一天一天的短缩起来,并且旅行的时间,也大抵限于深夜二点钟以后了。
昨天的早晨,C一早就跑上Y的室里来说:
“你还睡着么?你睡罢!暑假期满了,我今天自故乡来,打算明天上船到N地去。”
Y糊糊涂涂的和C问答了几句,便又睡着,直到第二次醒来的时候,Y方认清C坐在他的床沿上,在那里守着他睡觉。Y张开眼来一看,看见了C的笑容,心里就立刻起了一种感谢和爱欲的心思。在床上坐起,向C的肩上拍了几下,他就同见了亲人一样,觉得一种热意,怎么也不能对C表现出来。
Y自去年年底失业以来,与他的朋友,虽则渐渐的疏远了,但他的心里,却在希望有几个朋友来慰他的孤寂的。后来经几次接触的结果,他才晓得与社会上稍微成功一点的朋友相处,这朋友对他总有些防备的样子,同时他不得不感到一种反感;其次与途穷失业的朋友相处,则这朋友的悲感和他自家的悲感,老要融合在一起,反使他们各人各感到加倍的悲哀。因此他索性退守在愁城的一隅,不复想与外界相往来了。与这一种难以慰抚的寂寞心境最适宜的是这一个还带着几分孩童气味的C。C对他既没有戒严的备心,又没有那一种与他共通的落魄的悲怀,所以Y与C相处的时候,只觉得是在别一个世界里。并且C这小孩也有一种怪脾气,对Y直如驯犬一样,每有恋恋不忍舍去的样子。
昨天早晨Y起来穿衣洗面之后,便又同C出去上吴淞海岸去逛了一天。午后回到上海来,更在游戏场里消磨了半夜光阴,后来在歧路上将分手的时候,C又约Y说:
“我明天一早再来看你罢!”
八
太阳离西方的地平线没有几尺了。从W公司屋顶上看下来的上海全市的烟景,又变了颜色。各处起了一阵淡紫的烟霞,织成了轻罗,把这秽浊的都市遮盖得缥缈可爱。在屋顶上最后的残阳光里站着的Y和C,还是各怀着了不同的悲感,在那里凝望远处。
高空落下了微风,吹透了他们的稀薄的单衫,刺入他们的心里去。
“啊啊!已经是秋天了!”
他们两人同时感得了这一种感觉。又默默立了一会,C看看那大轮的赤日,敛了光辉,正将落入地下去的时候,忽而将身子投靠在Y的怀里,紧紧的把Y的手捏住,并且发着颤动幽戚的声音说:
“我……我这一次去后,不晓得什么时候再能和你同游!你……你年假时候,还在上海么?”
Y静默了几秒钟,方拖着了沉重的尾声,同轻轻敲打以布蒙着的大鼓似的说:
“我身体不好,你再来上海的时候,又哪里知道我还健在不健在呢?”
“这样我今天不走了,再和你玩一天去。”
“再玩十天也是一样,旧书上有一句话你晓得么?叫‘世间哪有不散的筵席’,我们人类对于运命的定数,终究是抵抗不过的呀!”
C的双眼忽而红润起来了,他把头抵在Y的怀里,索性同不听话的顽皮孩子似的连声叫着说:
“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我怎么也不去了,……”
Y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背,也发了颤声安慰他说:
“你上船去罢!今天不是已经和我多玩了几个钟头了么?要是没有那些货装,午后三点钟,你的船早已开走了。……我们下去罢!吃一点点心,我好送你上船,现在已经快七点半了。”
C还硬是不肯下去,Y说了许多劝勉他的话,他们才慢慢的走下了W公司屋顶的最高层。
黄昏的黑影,已经从角头角脑爬了出来,他们两人慢慢的走下扶梯之后,这一层屋顶上只弥漫着一片寂静。天风落处,吹起了一阵细碎的灰尘。屋顶下的市廛的杂噪声,被风搬到这样的高处,也带起幽咽的色调来,在杳无人影的屋顶上盘旋。太阳的余辉,也完全消失了,灰暗的空气里,只有几排电灯在那里照耀空处,这正是白天与暗夜交界的时候。
一九二三年九月十日上海
原载一九二三年九月十六日《创造周报》第十九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