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就快下山去了。初秋的晴空,好象处女的眼睛,愈看愈觉得高远而澄明。立在这一处摩天的W公司的屋顶上,前后左右看得出来的同巴诺拉马似的上海全市的烟景,溶解在金黄色的残阳光里。若向脚底下马路上望去,可看见许多同虫蚁似的人类,车马,簇在十字路口蠕动。断断续续传过来的一阵市廛的嚣声,和微微拂上面来的凉风,不晓是什么缘故,总觉得带有使人落泪的一种哀意。
他们两个——Y和C——离开了嘈杂的人丛,独站在屋顶上最高的一层,在那里细尝这初秋日暮的悲凉情味。因为这一层上没有什么娱乐的设备,所以游人很少,有时虽有几个男女,从下层走上他们的身边来,然而看看他们是不易移动的样子,就对他们丢一眼奇异的眼光,走开去了,他们却落得清闲自在。
他们两人站在那里听从下一层的游戏场里传过来的煞尾的中国乐器声,和听众的哄笑声,更使他们觉得落寞难堪。半年来因失业的结果,为贫病所迫,脸面上时常带着愁容的Y,当这初秋的日暮,站在这样的高处,呆呆的向四边的烟景望着,早已起了身世之悲,眼睛里包着一泓清泪,有话说不出来了。站在Y的右边的那少年C,因为暑假期满,几点钟后不得不离上海,乘海船赴N地的中学校去念书,桃红的双颊,受着微风,晶润的眼睛,望着远处,胸中也觉得有无限的悲哀,在那里振荡。
他们默默地立了一会,C忽而走近来捏了Y的手说:
“我们下去罢,若再站一忽,我觉得好象脑子要破裂的样子。”
Y朝转来向C一看,看见C的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含了哀恳的表情,在那里看他。他忽然觉得C脸上表现出来的那一种少年的悲哀,无限的可爱,向C的脸上摸了一摸,便把C的身体紧紧的抱住了。
二
C的哥哥,与Y是上下年纪。他(C的哥哥)去年夏天将上美国去的时候,Y正从日本回来。那时候C和他哥哥的居所,去Y的寓舍,不过几步路,所以Y和C及C的哥哥,时常往来。C自从见了Y以后,不知不觉的受了许多Y的感化。后来他哥哥上了赴美国的船,他也考入了N地的C中学,要和Y分别的时候,却独自一个洒了许多眼泪。Y以为他是小孩子脾气,在怕孤寂,所以临别的时候,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C听了Y的叮嘱,反而更觉得伤痛了,竟拉了Y的衣裳,大哭了一场,方才分开。
C去N地后,Y也上A地去教了半年书。去年年底,Y因被一个想谋校长做的同事嫉妒不过,便辞了职,到上海来闲住。他住在上海,一直到今年暑假,终找不着适当的职业。
这一回Y住的是上海贫民窟的一间同鼠穴似的屋顶房间。有一天夏天的早晨他正躺在床上在那里打算“今天的一天怎么过去?”的大问题的时候,C忽而闯进了他的房来。Y好象当急处遇了救一样,急忙起来穿了破旧的衣服,和C跑来跑去跑了一天,原来C是放暑假回来了。
三
“无聊的白昼,应该如何的消磨?”对于现在无职业的Y,这却是一个天大的问题。当去年年底,他初来上海的时候,他的从A地收来的薪金,还没有用尽,所以他只是出了金钱来慰他的无聊。一天到晚,在头等电车上,面上装了好象很忙的样子,实际上却一点事情也没有。他尽伏在电车头上的玻璃窗里随电车跑来跑去的跑,在那里看如流水似的往后退去的两旁的街市。有时候看街市看得厌烦了,他就把目光转到同座的西洋女子或中国女子的腰上,肩上,胸部,后部,脚肚,脚尖上去。过了几天,他觉得几个电车上的卖票者和查票者,都记熟了他的面貌;他上车时,他们老对他放奇异的眼光,因此他就不敢再坐电车了,改坐了人力车。实际上那些查票卖票者,何尝认得他,不过他的病的神经起了作用,在那里自家惊恐而已。后来他坐了几天人力车,有几次无缘无故的跑上火车站上去,好象是去送人的样子。有时在半夜里他每雇了人力车跑上黄浦滩的各轮船公司的码头上,走上灯火辉煌,旅人嘈杂的将离岸的船上去。又过了几天,他的过敏的神经,怕人力车夫也认得他了,所以他率性不坐车子,慢慢的步行起来。他在心里,替他自己的行动取了几个好名称,前者叫做走马看花,后者叫做徒步旅行。徒步旅行,以旅行的地段作标准时,可分作市内旅行,郊外旅行的两种。以旅行时的状态作标准时,可分作无事忙行,吃食旅行的两种。无事忙行便是一点事情也没有,为欺骗路上同行者的缘故,故意装出一种好象很忙的样子来的旅行。吃食旅行,便是当晚上大家睡尽之后的街上,或当白天在僻静的地方,袋里藏些牛奶糖,花生糖,橘子之类,一边吃一边缓步的旅行。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他的床头的金钱渐渐的少了下去,身边值钱的物事也一件一件的不见了。于是他的徒步旅行,也改变了时间和地点。白天热闹的马路两旁的样子间,他不敢再去一间一间的看了,因为正当他在看的一瞬间,心里若感得有一个人的眼光在疑他作小盗窃贼,或看破他是一点儿事情也没有的时候,他总要挺了胸肚,进到店里去买些物事提在手里,才能放心,所以没钱的时候,去看样子间是很危险的。有一次他在马路上走来走去的走了几回,一个香烟店里的伙友,偶然对他看了一眼,他就跑进了那家店里,去买了许多他本来不爱吸的雪茄烟卷。从A地回到上海,过了两个月之后,他的钱已用完,因而他的徒步旅行,白天就在僻静的地方举行,晚上必等大家睡静的时候,方敢上马路上去。
半年以来,他的消磨时间的方法,已经一个一个的试完了,所以到了今年夏天,身边的金钱杂器已经用尽,他每天早晨醒来,胸中打算最苦的,就是“今天的一天,如何消磨过去?”的问题。
四
那一天早晨,他正躺在床上在打算的时候,年轻的C忽而闯进了他的房里,他觉得非常快乐,因为久别重逢的C一来,非但那一天的时间可以混过去,就是有许多朋友的消息,也可以从C口里探听出来。他自到上海以后,便同失踪的人一样,他的朋友也不知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自己也懒得写信,所以“C的哥哥近来怎么样了?在N地的C中学里的他的几个同学和同乡怎么样了?”
的这些消息,都是他很想知道而无从知道的事情。当他去典卖一点值钱的物事,得到几个钱的时候,他便忙着去试他的“走马看花”和“徒步旅行”,没有工夫想到这些朋友故旧的身上去。当钱用完后,他虽想着这些个个在拚命奋斗的朋友,但因为没有钱买信纸信封和邮票的缘故,也只能凭空想想,而不能写信。他现在看见了C,一边起来穿衣,一边就“某某怎么样了?某某怎么样了?”
的问个不住。他穿完了衣服,C就急着催他出去,因为他的那间火柴箱式的房间里,没有椅子可以坐,四边壁上只叠着许多卖不出去的西洋书籍,房间里充塞了一房的由旧书里蒸发出来的腐臭气,使人难耐。
这一天是六月初旬的一天晴热的日子,瘦弱的Y,和C走上马路的时候,见了白热的阳光,忽而眼睛眩晕了起来,就跌倒在地上。C慢慢的扶他起来,等他回复了常态,仍复向前进行的时候,就问他说:
“你何以会衰弱到这个地步?”
Y在嘴唇上露了一痕微笑,只是摇头不答。C从他那间房子里的情形和他的同髑髅似的面貌上看来,早已晓得他是营养不良了,但又恐惹起他的悲感,不好直说。所以两人走了一段,走到三叉路口的时候,C就起了一个心愿,想请Y饱吃一次,因即站住了脚,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