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进了胡同口,沿着墙边慢慢地走。那边来了一群狗,大概是追母狗的。它们一面吠,一面咬,冲到瞎子这边来。他底拐棍在无意中碰着一只张牙裂嘴的公狗,被它在腿上咬了一口。他摩摩大腿,低声骂了一句,又往前走。
“你这小子,可教我找着了。”从胡同底那边迎面来了一个人,远远地向着瞎子这样说。
那人底身材虽不很魁梧,可也比得胡同口“街知事”。据说他也是个老太爷身份,在家里刨掉灶王爷,就数他大,因为他有很多下辈供养他。他住在鬼门关附近,有几个子侄,还有儿媳妇和孙子。有一个儿子专在人马杂沓的地方做扒手。有一个儿子专在娱乐场或戏院外头假装寻亲不遇,求帮于人。
一个儿媳妇带着孙子在街上捡煤渣,有时也会利用孩子偷街上小摊底东西。这瞎子,他底侄儿,却用“可怜我瞎子……”这套话来生利。他们照例都得把所得的财物奉给这位家长受用;若有怠慢,他便要和别人一样,拿出一条伦常底大道理来谴责他们。
瞎子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他蓦然听见叔叔骂他的声音,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叔叔走过来,拉着他底胳臂,说:“你这小子,往那里跑?”瞎子还没回答,他顺手便给他一拳。
瞎子“哟”了一声,哀求他叔叔说:“叔叔别打,我昨天一天还没吃的,要不着,不敢回家。”
叔叔也用了骂别人底妈妈和姐妹的话来骂他底侄子。他一面骂,一面打,把瞎子推倒,拳脚交加。瞎子正坐在方才教骡子滑倒的那几个烂柿子皮的地方。破柳罐也摔了,掉出几个铜元,和一块干面包。
叔叔说:“你还撒谎?这不是铜子?这不是馒头?你有剩下的,还说昨天一天没吃,真是该揍的东西。”他骂着,又连踢带打了一会儿。
瞎子想是个忠厚人,也不会抵抗,只会求饶。
路东五号底门开了。一个中年的女人拿着药罐子到街心,把药渣子倒了。她想着叫往来的人把吃那药的人底病带走,好像只要她底病人好了,叫别人病了千万个也不要紧。她提着药罐,站在街门口看那人打他底瞎侄儿。
路西八号底门也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黄脸丫头,提着脏水桶,望街上便泼。她泼完,也站在大门口瞧热闹。
路东九号出来几个人,路西七号也出来几个人,不一会,满胡同两边都站着瞧热闹的人们。
大概同情心不是先天的本能,若不然,他们当中怎么没有一个人走来把那人劝开?难道看那瞎子在地上呻吟,无力抵抗,和那叔叔凶恨恶煞的样子,够不上动他们底恻隐之心么?
瞎子嚷着救命,至终没人上前去救他。叔叔见有许多人在两旁看他教训着坏子弟,便乘机演说几句。这是一个演说时代,所以“诸色人等”都能演说。叔叔把他底侄儿怎样不孝顺,得到钱自己花,有好东西自己吃的罪状都布露出来。他好像理会众人以他所做的为合理,便又将侄儿恶打一顿。
瞎子底枯眼是没有泪流出来的,只能从他底号声理会他底痛楚。他一面告饶,一面伸手去摸他底拐棍。叔叔快把拐棍从地上捡起来,就用来打他。棍落在他底背上发出一种霍霍的声音,显得他全身都是骨头。叔叔说:“好,你想逃?你逃到那里去?”说完,又使劲地打。
街坊也发议论了。有些说该打,有些说该死,有些说可怜,有些说可恶。可是谁也不愿意管闲事,更不愿意管别人底家事,所以只静静地站在一边,像“观礼”一样。
叔叔打够了,把地下两个大铜子捡起来,问他:“你这些铜子儿都是从哪里来的?还不说!”
瞎子那些铜子是刚在大街上要来的,但也不敢申辩,由着他叔叔拿走。
胡同口底大街上,忽然过了一大队军警。听说早晨司令部要枪毙匪犯。胡同里方才站着瞧热闹的人们,因此也冲到热闹的胡同去。他们看见大车上绑着的人。那人高声演说,说他是真好汉,不怕打,不怕杀,更不怕那班临阵扔抢的丘八。
围观的人,也像开国民大会一样,有喝采的,也有拍手的。那人越发高兴,唱几句《失街亭》,说东道西,一任骡子慢慢地拉着他走。车过去了,还有很多人跟着,为的是要听些新鲜的事情。文明程度越低的社会,对于游街示众、法场处死、家小拌嘴、怨敌打架等事情,都很感得兴趣,总要在旁助威,像文明程度高的人们在戏院、讲堂、体育场里助威和喝采一样。说“文明程度低”一定有人反对,不如说“古风淳厚”较为堂皇些。
胡同里底人,都到大街上看热闹去了。这里,瞎子从地下爬起来,全身都是伤痕。巡警走来说他一声“活该”!
他没说什么。
那边来了一个女人,戴着深蓝眼镜,穿着淡红旗袍,头发烫得像石狮子一样。从跟随在她后面那位抱着孩子的灰色衣帽人看来,知道她是个军人底眷属。抱小孩的大兵,在地下捡了一个大子。那原是方才从破柳罐里摔出来的。他看见瞎子坐在道边呻吟,就把捡得的铜子扔给他。
“您积德修好哟!我给您磕头啦!”是瞎子谢他的话。
他在这一个大子的恩惠以外,还把道上底一大块面包头踢到瞎子跟前,说:“这地上有你吃的东西。”他头也不回,洋洋地随着他底女司令走了。
瞎子在那里摩着块干面包,正拿在手里,方才咬他的那只饿狗来到,又把它抢走了。
“街知事”站在他底岗位,望着他说:“瞧,活该!”
归途
她坐在厅上一条板凳上头,一手支颐,在那里纳闷。这是一家佣工介绍所。已经过了糖瓜祭灶的日子,所有候工的女人们都已回家了,惟独她在介绍所里借住了二十几天,没有人雇她,反欠下媒婆王姥姥十几吊钱。姥姥从街上回来,她还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好像不理会的样子。
王姥姥走到厅上,把买来的年货放在桌上,一面把她底围脖取下来,然后坐下,喘几口气。她对那女人说:“我说,大嫂,后天就是年初一,个人得打个人底主意了。你打算怎办呢?
你可不能在我这儿过年,我想你还是先回老家,等过了元宵再来罢。”
她蓦然听见王姥姥这些话,全身直像被冷水浇过一样,话也说不出来。停了半晌,眼眶一红,才说:“我还该你的钱哪。
我身边一个大子也没有,怎能回家呢?若不然,谁不想回家?
我已经十一二年没回家了。我出门的时候,我底大妞儿才五岁,这么些年没见面,她爹死,她也不知道,论理我早就该回家看看。无奈……”她底喉咙受不了伤心底冲激,至终不能把她底话说完,只把泪和涕补足她所要表示的意思。
王姥姥虽想撵她,只为十几吊钱的债权关系,怕她一去不回头,所以也不十分压迫她。她到里间,把身子倒在冷炕上头,继续地流她底苦泪。净哭是不成的,她总得想法子。她爬起来,在炕边拿过小包袱来,打开,翻翻那几件破衣服。在前几年,当她随着丈夫在河南一个地方底营盘当差的时候,也曾有过好几件皮袄。自从编遣底命令一下,凡是受编遣的就得为他底职业拚命。她底丈夫在郑州那一仗,也随着那位总指挥亡于阵上。败军底眷属在逃亡的时候自然不能多带行李。
她好容易把些少细软带在身边,日子就靠着零当整卖这样过去。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当日丈夫所用的一把小手枪和两颗枪子。许久她就想把它卖出去,只是得不到相当的人来买。此外还有丈夫剩下的一件军装大氅和一顶三块瓦式的破皮帽。那大氅也就是她底被窝,在严寒时节,一刻也离不了它。她自然不敢教人看见她有一把小手枪,拿出看一会儿,赶快地又藏在那件破大氅底口袋里头。小包袱里只剩下几件破衣服,卖也卖不得,吃也吃不得。她叹了一声,把它们包好,仍旧支着下巴颚纳闷。
黄昏到了,她还坐在那冷屋里头。王姥姥正在明间做晚饭,忽然门外来了一个男人。看他穿的那件镶红边的蓝大褂,可以知道他是附近一所公寓听差。那人进了屋里,对王姥姥说:“今晚九点左右去一个。”
“谁要呀?”王姥姥问。
“陈科长。”那人回答。
“那么,还是找惊喜去罢。”
“谁都成,可别误了。”他说着,就出门去了。
她在屋里听见外边要一个人,心里暗喜说,天爷到底不绝人底生路,在这时期还留给她一个吃饭的机会。她走出来,对王姥姥说:“姥姥,让我去罢。”
“你那儿成呀?”王姥姥冷笑着回答她。
“为什么不成呀?”
“你还不明白吗?人家要上炕的。”
“怎样上炕呢?”
“说是呢!你一点也不明白!”王姥姥笑着在她底耳边如此如彼解释了些话语,然后说:“你就要,也没有好衣服穿呀。
就使有好衣服穿,你也得想想你底年纪。”
她很失望地走回屋里。拿起她那缺角的镜子到窗边自己照着。可不是!她底两鬓已显出很多白发,不用说额上底皱纹,就是颧骨也突出来像悬崖一样了。她不过是四十二三岁人,在外面随军,被风霜磨尽她底容光;黑滑的发髻早已剪掉,剩下的只有满头短乱的头发。剪发在这地方只是太太、少奶、小姐们底时装,她虽然也当过使唤人的太太,可是要给人佣工,这样的装扮就很不合适。这也许是她找不着主的缘故罢。
王姥姥吃完晚饭就出门找人去了。姥姥那套咬耳朵的话倒启示了她一个新意见。她拿着那条冻成一片薄板样的面布,到明间白炉子上坐着那盆热水烫了一下。她回到那里,把自己底脸匀匀地擦了一回,瘦脸果然白净了许多。她打开炕边一个小木匣、拿起一把缺齿的木梳,拢拢头发,脂粉也没了,只剩下些少填满了匣子底四个犄角。她拿出匣子里底东西,用一根簪子把那些不很白的剩粉剔下来,倒在手上,然后望脸上抹。果然还有三分姿色,她底心略为开了。她出门口去偷偷地把人家刚贴上的春联撕下一块,又到明间把灯罩积着的煤烟刮下来。她蘸湿了红纸来涂两腮和嘴唇,用煤烟和着一些头油把两鬓和眼眉都涂黑了。这一来,已有了六七分姿色。
心里想着她满可以做“上炕”的话。
王姥姥回来了。她赶紧迎出来。问她,她好看不好看。
王姥姥大笑说:“这不是老妖精出现么!”
“难看么?”
“难看倒不难看,可是我得找一个五六十岁的人来配你。
那儿找去?就使有老头儿,多半也是要大姑娘的,我劝你死心罢,你就是到下处去,也没人要。”
她很失望地回到屋里来,两行热泪直流出来。滴在炕席上不久就凝结了。没廉耻的的事情,若不是为饥寒所迫,谁愿意干呢?若不是年纪大一点,她自然也会做那生殖机能底买卖。
她披着那件破大氅,躺在炕上,左思右想,总得不着一个解决的方法。夜长梦短,她只睁着眼睛等天亮。
二十九那天早晨,她也没吃什么,把她丈夫留下的那顶破皮帽戴上,又穿上那件大氅,乍一看来,可像一个中年男子。
她对王姥姥说:“无论如何,我今天总得想个法子得一点钱来还你。我还有一两件东西可以当当,出去一下就回来。”王姥姥也没盘问她要当的是什么东西,就满口答应了她。
她到大街上一间当铺去,问伙计说:“我有一件军装,您柜上当不当呀?”
“什么军装?”
“新式的小手枪。”
她说时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手枪来。掌柜的看见她掏枪,吓得赶紧望柜下躲。她说:“别怕,我是一个女人,这是我丈夫留下的。明天是年初一,我又等钱使,您就当周全我,当几块钱使使罢。”
伙计和掌柜的看她并不像强盗,接过手枪来看看。他们在铁槛里唧唧咕咕地商谈了一会儿。最后由掌柜的把枪交回她,说:“这东西柜上可不敢当。现在四城底军警查得严,万一教他们知道了。我们还要担干系。你拿回去罢。你拿着这个,可得小心。”掌柜的是个好人,才肯这样地告诉她,不然他早已按警铃叫巡警了。无论她怎样求,这买卖,柜上总不敢做,她没奈何只得垂着头出来,幸而好旁边没有暗探和别人,所以没有人注意。
她从一条街走过一条街,进过好几家当铺也没有当成。
她也有一点害怕了。一件危险的军器藏在口袋里,当又当不出去,万一给人知道,可了不得。但是没钱,怎好意思回到介绍所去见王姥姥呢?她一面走一面想,最后决心地说,不如先回家再说罢。她底村庄只离西直门四十里地,走路半天就可以到。她到西四牌楼,还进过一家当铺,还是当不出去,不由得带着失望出了西直门。
她走到高亮桥上,站了一会。在北京,人都知道有两道桥是穷人底去路,犯法的到天桥,活腻了的到高亮桥来。那时正午刚过,天本来就阴暗,间中又飘了些雪花。桥底水都冻了,在河当中,流水隐约地在薄冰底下流着。她想着,不站了罢,还是望前走好些。她有了主意,因为她想起那十二年未见面的大妞儿现在已到出门的时候了,不如回家替她找个主儿,一来得些财礼,二来也省得累赘。一身无妨碍,要往前走也方便些。自她丈夫被调到郑州以后,两年来就没有信寄回乡下。
家里底光景如何,女儿的前程怎样,她自己都不晓得。可是她自打定了回家嫁女儿的主意以后,好像前途上又为她露出了一点光明,她于是带着希望在向着家乡的一条小路走着。
雪下大了。荒凉的小道上,只有她低着头慢慢的走,心里想着她底计划。迎面来了一个青年妇人,好像是赶进城买年货的。她戴着一顶宝蓝色的帽子,帽上还安上一片孔雀翎;穿上一件桃色的长棉袍;脚底下穿着时式的红绣鞋。这青年的妇女从她身边闪过去,招得她回头直望着她。她心里想,多么漂亮的衣服呢,若是她底大妞儿有这样一套衣服,那就是她底嫁妆了。然而她那里有钱去置这样时样的衣服呢?她心里自己问着,眼睛直盯在那女人底身上。那女人已经离开她四五十步远近,再拐一个弯就要看不见了。她看四围一个人也没有,想着不如抢了她的,带回家给大妞儿做头面。这个念头一起来,使她不由回头追上前去,用粗厉的声音喝着:“大姑娘,站住!你那件衣服借我使使罢。”那女人回头看见她手里拿着枪,恍惚是个军人,早已害怕得话都说不出来;想要跑,腿又不听使,她只得站住,问:“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快把衣服、帽子、鞋,都脱下来。身上有钱都得交出来;手镯、戒指、耳环,都得交我。不然,我就打死你。快快,你若是嚷出来,我不饶你。”那女人看见四围一个人也没有,嚷出来又怕那强盗真个把她打死,不得已便照她所要求的一样一样交出来。她把衣服和财物一起卷起来,取下大氅底腰带束上,往北飞跑。那女人所有的一切东西都给剥光了,身上只剩下一套单衣裤。她坐在树根上直打哆嗦。差不多过了二十分钟,才有一个骑驴的人从那道上经过。女人见有人来,这才嚷救命。驴儿停住了。那人下驴,看见她穿着一身单衣裤。问明因由,便仗着义气说:“大嫂,你别伤心,我替你去把东西追回来。”他把自己披着的老羊皮筒脱下来扔给她,“你先披着这个罢,我骑着驴去追她,一会儿就回来,那兔强盗一定走得不很远,我一会儿就回来,你放心罢。”他说着,鞭着小驴便望前跑。
她已经过了大钟寺,气喘喘地冒着雪在小道上窜。后面有人追来,直嚷:“站住,站住!”她回头看看,理会是来追她的人,心里想着不得了,非与他拚命不可。她于是拿出小手枪来,指着他说:“别来,看我打死你。”她实在也不晓得要怎办,并且把枪比仿着。驴上底人本来是赶脚的,他底年纪才二十一岁,血气正强,看见她拿出枪来。一点也不害怕,反说:“瞧你,我没见过这么小的枪。你是从市场里底玩意铺买来瞎蒙人,我才不怕哪。你快把人家底东西交给我罢;不然,我就把你捆上,送司令部,枪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