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一走,已经是下半夜。本来已经是睡觉的时候了,可是鲁迅先生正要开始工作,在工作之前,他稍微合一合眼睛,燃起一枝烟来,躺在床边上这一支烟还没有吸完,许先生差不多就在床里边睡着了。(许先生为什么睡得这样快呢?因为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就要起来管理家务),海婴这时也在三楼和保姆一道睡着了。
全楼都寂静下去,窗外也是一点声音没有了,鲁迅先生站起来,坐到书桌边,在那绿色的台灯下开始写文章了。
许先生说鸡鸣的时候,鲁迅先生还坐着,街上的汽车嘟嘟地叫起来了,鲁迅先生还是坐着。
有时许先生醒了,看着玻璃窗白萨萨的了,灯光也不显得怎样亮了,鲁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里那样高大。
鲁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旧坐在那里。
人家都起来了,鲁迅先生才睡下。
海婴从三楼下来了,背着书包,保姆送他到学校去,经过鲁迅先生的门前,保姆总是嘱咐他说:
“轻一点走,轻一点走。”
鲁迅先生刚睡下,太阳就高起来了。太阳照着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着鲁迅先生花园里的夹竹桃,明亮亮的。
鲁迅先生的书桌整整齐齐的,写好的文章压在书下边,毛笔在烧瓷的小龟背上站着。
一双拖鞋停在床下,鲁迅先生在枕头上边睡着了。
鲁迅先生喜欢喝一点酒,但是不多喝,喝半小圆碗或一碗底。
鲁迅先生喝的是中国酒,多半是花雕。
老靶子路有一家小吃茶店,只有门面一间。在门面里边设座,座少,安静,光线不充足,有些冷落。鲁迅先生常到这小吃茶店来。有约会多半是在这里边,老板是白俄,胖胖的。中国话大概他听不懂。
鲁迅先生这一位老人,穿着布袍子,有时到这里来,泡一壶红茶,和青年人坐在一道谈了一两个钟头。
有一天鲁迅先生的背后那茶座里边坐着一位摩登女子,身穿紫裙子黄衣裳,头戴花帽子……那女子临走时,鲁迅先生一看她,就用眼瞪着她,很生气的看了她半天。而后说:
“是做什么的呢?……”
鲁迅先生对于穿着紫裙子,黄衣裳,花帽子的人就是这样看法的。
鬼倒底是有的,是没有的?传说上有人见过,还跟鬼说过话,还有人被鬼在后边追赶过,有的稍微软弱一点的鬼,一见了人就贴在墙上,但没有一个人捉住一个鬼给大家看看。
鲁迅先生讲了他看见过鬼的故事给大家听:
“是在绍兴……”鲁迅先生说:“30年前……”
那时鲁迅先生从日本读书回来,不知是在一个师范学堂里呢,还是别的学堂里教书,晚上没有事时,鲁迅先生总是到朋友家去谈天,这朋友住得离学堂几里路,几里路不算远,但必得经过一片坟地,谈天有时谈得晚了,十一二点钟才回学堂的事也常有。
有一天,鲁迅先生就回去得很晚,天空有很大的月亮。
鲁迅先生向着归路走得很起劲时,往远处一看,远处有一个白影。
鲁迅先生是不相信鬼的,在日本留学时是学的医,常常把死人抬来解剖的,解剖过20几个,不但不怕鬼,对死人也不怕,所以对于坟地也就根本不怕。仍旧是向前走着。
走了不几步,那远处的白东西没有了,再看,突然又有了。并且时小时大,时高时低,正和鬼一样,鬼不就是变换无常的吗?
鲁迅先生有点踌躇了,倒底是向前走呢?还是回过头来走?
本来回学堂不止这一条路,这不过是最近的一条就是了。
鲁迅先生仍是向前走的,倒底要看一看鬼是什么样,虽然那时候也怕了。
鲁迅先生那时从日本回来不久,所以还穿着硬底皮鞋,鲁迅先生决心要给那鬼一个致命的打击,等走到那白影旁边时,那白影缩小了,蹲下了,一声不响地靠住了一个坟堆。
鲁迅先生就用了他的硬皮鞋踢出去。
那白影噢的一声叫出来,随着就站起来。鲁迅先生定睛看去,他却是个人。
鲁迅先生说在他踢的时候,他是很害怕的,好像若一下不把那东西踢死,自己反而会遭殃的,所以用了全力踢出去。
原来是一个盗墓子的人在坟场上半夜做着工作。
鲁迅先生说到这里就笑了起来。
“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脚立刻就变成人了。”
我想,倘若是鬼常常让鲁迅先生踢踢倒是好的,因为给了他一个做人的机会。
从福建菜馆叫的菜,有一碗鱼做的丸子。
海婴一吃就说不新鲜,许先生不信,别人也都不信。因为那丸子有的新鲜,有的不新鲜。别人吃到的恰好都是没有改味的。
许先生又给海婴一个,海婴一吃,又是不好的,他又嚷着。别人都不注意。鲁迅先生把海婴碟里的拿来尝尝,果然是不新鲜的。鲁迅先生说:
“他说不新鲜,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杀是不对的。”
……以后我想起这件事来,私下和许先生谈过,许先生说:“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们学不了的,那怕一点点小事。”
鲁迅先生包一个纸包也要包得整整齐齐,常常把要寄出去的书,从许先生手里取过来自己包,说许先生包得不好,许先生本来包得多么好,而鲁迅先生还要亲自动手。
鲁迅先生把书包好了,用细绳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连一个角也不准歪一点或偏一点,而后拿着剪刀,把捆书的那小绳头都剪得整整齐齐。
就是包这书的纸都不是新的,都是从街上买东西回来留下来的。许先生上街回来把买来的东西一打开随手就把包东西的牛皮纸摺起来,随手把小细绳圈了一个圈,若小细绳上有一个疙痘,也要随手把它解开的,准备着随时用随时方便。
鲁迅先生的卧室,一张铁架大床,床顶上遮着许先生亲手做的白布刺花的围子,顺着床的一边摺着两张被子,都是很厚的,是花洋布的被面。挨着门口的床头的方向站着抽屉柜,一进门的左手摆着八仙桌,桌子的两旁藤椅各一,立柜站在和方桌一排的墙角,立柜本是挂衣裳的,衣裳却很少,都让糖盒子,饼干筒子,瓜子罐给塞满了,有一次××老板的太太来拿版权证的图章、印花,鲁迅先生就是从立柜下边大抽屉里取出的。沿着墙角往窗子那边走,有一张装饰台,台子上有一个方形的满浮着绿草的玻璃养鱼池,里边游着的是金鱼和灰色的扁肚子小鱼。除了鱼池之外另有一只圆的表,其余,那上边满堆着书。铁架床靠窗子的那头的书柜里书柜外都是书,最后是鲁迅先生的写字台,那上边也都是书。
鲁迅先生的家里,从楼上到楼下,没有一个沙发。鲁迅先生工作时坐的椅子是硬的,休息时的藤椅是硬的,到楼下陪客人时坐的椅子又是硬的。
鲁迅先生的写字台面向着窗子,上海弄堂房子的窗子差不多满一面墙那么大,鲁迅先生把它关起来,因为鲁迅先生工作起来有一个习惯,怕风吹,他说,风一吹,纸就动,时时防备着纸跑,文章就写不好。所以屋子热得和蒸笼似的,请鲁迅先生到楼下去,他又不肯,鲁迅先生的习惯是不换地方。有时太阳照进来,许先生劝他把书桌移开一点都不肯。只有满身流汗。
鲁迅先生的写字桌,铺了一张蓝格子的油漆布,四角都用图丁按着。桌子上有小砚台一方,墨一块,毛笔站在笔架上,笔架是烧瓷的,在我看来不很细致,是一个龟,龟背上带着好几个洞,笔就插在那洞里。鲁迅先生多半是用毛笔的,钢笔也不是没有,是放在抽屉里。桌上还有一个方大的白瓷的烟灰盒,一个茶杯,杯子上戴着盖。
鲁迅先生的习惯和别人不同,写文章用的材料和来信都压在桌子上,把桌子都压得满满的,几乎只有写字的地方可以伸开手,其余桌子的一半被书或纸张占有着。
左手边的桌角上有一个带绿灯罩的台灯,那灯泡是横着装的,在上海那是极普通大概很便宜的台灯。
冬天在楼上吃饭,鲁迅先生自己拉着电线把台灯的机关从棚顶的灯头上拔下,而后装上灯泡子,等饭吃过了许先生再把电线装起来,鲁迅先生的台灯就是这样做成的,拖着一根长的电线在棚顶上。
鲁迅先生的文章,多半是从这台灯下写的。因为鲁迅先生工作的时间,多半是下半夜一两点起,天将明了休息。
卧室就是如此,墙上挂着海婴一个月婴孩的油画像。
挨着卧室的后楼里边,完全是书了,不十分整齐,报纸或杂志或洋装的书,都混在这间屋子里,一走进去多少还有些纸张气味,地板被书遮盖得太小了,几乎没有了,大网篮也蹲在书中。墙上拉着一条绳子或是铁丝,就在那上边缀了小提盒、铁丝笼之类,风干荸荠就盛在铁丝笼里,扯着的那铁丝几乎被压断了,已经在弯着。一推开藏书室的窗子,窗子外边还挂着一筐风干荸荠。
“吃罢,多得很,风干的,格外甜。”许先生说。
楼下厨房里传来了煎菜的锅铲的响声,并且两个年老的娘姨慢重重的在讲一些什么。
厨房是家里最热闹的一部分,整个三层楼都是静静的,喊娘姨的声音没有,在楼梯上跑来跑去的声音没有。鲁迅先生家里五六间房子只住着五个人,三位是先生的全家,余下的二位是年老的女佣人。
来了客人都是许先生亲自倒茶,即或是麻烦到娘姨时,也是许先生下楼去吩咐,绝没有站到楼梯口就大声在呼唤的时候。所以整个的房子都在静悄悄之中。
只有厨房比较热闹了一点,自来水花花的流着,洋瓷盆在水门汀的水池子上每拖一下发着搽搽的响,洗米的声音也是搽搽的。鲁迅先生很喜欢吃竹笋的,在菜板上切着笋片笋丝时,刀峰每划下去都是很响的。
其实,比起别人家的厨房来却冷清极了,所以洗米声和切笋声都分开来听得清清晰晰。
客厅的一边摆着并排的两个书架,书架是带玻璃厨的,里边有朵司托益夫斯基的全集和别的外国作家的全集,大半多是日文译本。地板上没有地毯,但擦得非常干净。
海婴的玩具橱也站在客厅里,里边是些毛猴子、橡皮人、火车、汽车之类,里边装得满满的,别人是数也数不清的,只有海婴自己伸手到里边找什么就有什么。过新年时在街上买的兔子灯,纸毛上已经落了灰尘了,仍摆在玩具橱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