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我还没有回上海,不知怎么的,你又来了信,这信是来自上海的,说你已经到了上海,是到上海找我的。
我想这可糟了,又来了一个小吉卜西。
这流浪的生活,怕你过不惯,也怕你受不住。
但你说,“你可以过得惯,为什么我过不惯。”
于是你就在上海住下了。
等我一回到上海,你每天到我的住处来,有时我不在家,你就在楼廊等着,你就睡在楼廊的椅子上,我看见了你的黑黑的人影,我的心里充满了慌乱。我想这些流浪的年轻人,都将流浪到哪里去,常常在街上碰到你们的一伙,你们都是年轻的,都是北方的粗直的青年。内心充满了力量,你们是被逼着来到这人地生疏的地方,你们都怀着万分的勇敢,只有向前,没有回头。但是你们都充满了饥饿,所以每天到处找工作。你们是可怕的一群,在街上落叶似的被秋风卷着,寒冷来的时候,只有弯着腰,抱着膀,打着寒颤。肚里饿着的时候,我猜得到,你们彼此地乱跑,到处看看,谁有可吃的东西。
在这种情形之下,从家跑来的人,还是一天一天地增加,这自然都说是以往,而并非是现在。现在我们已经抗战四年了。在世界上还有谁不知我们中国的英勇,自然而今你们都是战士了。
不过在那时候,因此我就有许多不安。我想将来你到什么地方去,并且做什么?
那时你不知我心里的忧郁,你总是早上来笑着,晚上来笑着。
似乎不知道为什么你已经得到了无限的安慰了。似乎是你所存在的地方,已经绝对的安然了,进到我屋子来,看到可吃的就吃,看到书就翻,累了,躺在床上就休息。
你那种傻里傻气的样子,我看了,有的时候,觉得讨厌,有的时候也觉得喜欢,虽是欢喜了,但还是心口不一地说:“快起来吧,看这么懒。”
不多时就“七七”事变,很快你就决定了,到西北去,做抗日军去。
你走的那天晚上,满天都是星,就像幼年我们在黄瓜架下捉着虫子的那样的夜,那样黑黑的夜,那样飞着萤虫的夜。
你走了,你的眼睛不大看我,我也没有同你讲什么话。我送你到了台阶上,到了院里,你就走了。那时我心里不知道想什么,不知道愿意让你走,还是不愿意。只觉得恍恍惚惚的,把过去的许多年的生活都翻了一个新,事事都显得特别真切,又都显得特别的模糊,真所谓有如梦寐了。
可弟,你从小就苍白,不健康,而今虽然长得很高了,仍旧是苍白不健康,看你的读书、行路,一切都是勉强支持。精神是好的,体力是坏的,我很怕你走到别的地方去,支持不住,可是我又不能劝你回家,因为你的心里充满了诱惑,你的眼里充满了禁果。
恰巧在抗战不久,我也到山西去,有人告诉我你在洪洞的前线,离着我很近,我转给你一封信,我想没有两天就可看到你了。
那时我心里可开心极了,因为我看到不少和你那样年轻的孩子们,他们快乐而活泼,他们跑着跑着,当工作的时候嘴里唱着歌。
这一群快乐的小战士,胜利一定属于你们的,你们也拿枪,你们也担水,中国有你们,中国是不会亡的。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微笑。
虽然我给你的信,你没有收到,我也没能看见你,但我不知为什么竟很放心,就像见到了你的一样。因为你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于是我就把你忘了。
但是从那以后,你的音信一点也没有的。而至今已经四年了,你到底没有信来。
我本来不常想你,不过现在想起你来了,你为什么不来信。
于是我想,这都是我的不好,我在前边引诱了你。
今天又快到“九一八”了,写了以上这些,以遣胸中的忧闷。
愿你在远方快乐和健康。
(署名萧红,刊于1941年9月26日桂林《大公报》文艺专栏)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沦亡在异地的东北同胞们:
当每个中秋的月亮快圆的时候,我们的心总被悲哀装满。想起高粱油绿的叶子,想起白发的母亲或幼年的亲眷。
他们的希望曾随着秋天的满月,在幻想中赊欠了10次。每次都是月亮如期的圆了,而你们的希望却随着高粱的叶子而萎落。
但是,自从“八一三”之后,上海的炮火响了,中国政府的积极抗战揭开,成了习惯的愁惨的日子,却在炮火的交响里,换成了鼓动、兴奋和感激。这时,你们一定也流泪了,这是鼓舞的泪,兴奋的泪,感激的泪。
记得抗战以后,第一个可欢笑的“九一八”是怎样纪念的呢?
中国飞行员在这天做了突击的工作。他们对于出云舰的袭击作了出色的成绩。
那夜里,江面上的日本神经质的高射炮手,浪费地惊恐地射着炮弹,用红色的、绿色的、淡蓝色的炮弹把天空染红了。但是我们的飞行员,仍然以精确的技术和沉毅的态度(他们有好多是东北的飞行员)来攻击这摧毁文化、摧毁和平的法西斯魔手。几百万的市民都仰起头来寻觅——其实他们什么也看不见的,但他们一定要看,在黑黝黝的天空里,他们看见了我们民族的自信和人类应有的光辉。
第一个煽起东北同胞的思想是:
“我们就要回老家了!”
家乡多么好呀,土地是宽阔的,粮食是充足的,有顶黄的金子,有顶亮的煤,鸽子在门楼上飞,鸡在柳树下啼着,马群越着原野而来,黄豆像潮水似的在铁道上翻涌。
人类对家乡是何等的怀恋呀,黑人对着“迪斯”痛苦的向往;爱尔兰诗人夏芝一定要回到那“蜂房一窠,菜畦九畴”的“茵尼斯”
去不可;水手约翰·曼珠斐尔(英国桂冠诗人)狂热地要回到海上去。
但是等待了10年的东北同胞,10年如一日,我们的心火越着越亮,而且路子显得越来越清楚。我们知道我们的路,我们知道我们的作战位置——我们的位置,就是站在别人的前边的那个位置。我们应该是第一个打开门而是最末走进去的人。
抗战到现在已经遭遇到最艰苦的阶段,而且也是最后胜利接近的阶段。在杰克·伦敦所写的一篇短篇小说上,描写两个拳师在冲击的斗争里,只系于最后的一拳。而那个可怜老拳师,所以失败了的原因,也只在少吃了一块“牛扒”。假如事先他能吃得饱一点,胜利一定是他。中国的胜利已经到了这个最后阶段,而东北人民在这里是决定的一环。
东北流亡的同胞们,我们的地大物博,决定了我们的沉着毅勇,正如敌人的家当使他们急功切进一样。在最后的斗争里,谁打得最沉着,谁就会得胜。
我们应该献身给祖国做前卫工作,就如我们应该把失地收复一样,这是我们的命运。
东北流亡同胞们,为了失去的土地上的大豆、高粱,努力吧!
为了失去的土地上的年老的母亲,努力吧!为了失去的土地上的痛心的一切的记忆,努力吧!
谨此即颂健康(署名萧红,刊于1941年9月1日香港《时代文学》第1卷第4期)记我们的导师——鲁迅先生生活的片断青年人写信写得太草率,鲁迅先生是深恶痛绝之的。
“字不一定写得好,但必须得使人一看了就认识,年轻人现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赶快胡乱写完了事,别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这费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这费的工夫不是他的。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还是展读着每封由不同角落里投来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济时,便带起眼镜来看,常常看到夜里很深的时光。
珂勒惠支的画,鲁迅先生最佩服,同时也很佩服她的做人。
珂勒惠支受希特拉的压迫,不准她做教授,不准她画画,鲁迅先生常讲到她。
史沫特烈,鲁迅先生也讲到,她是美国女子,帮助印度独立运动,现在又在援助中国。
他对这两个女子都起着由衷的敬重。
鲁迅先生的笑声是爽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
鲁迅先生喜欢吃清茶,其余不吃别的饮料。咖啡,可可,牛奶,汽水之类,家里都不预备。
鲁迅先生的休息,不听留声机,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床上睡觉,鲁迅先生自己说:
“坐在椅子上翻一翻书就是休息了。”
老靶子路有一家小吃茶店,只有一间门面,座少,安静,光线不充足,有些冷落。鲁迅先生常到这吃茶店来。有约会多半是在这里边的。老板是白俄,胖胖的。中国话大概他听不懂。
鲁迅先生这一位老人,穿着布袍子,有时到这里来,泡一壶红茶,和青年人坐在一道谈了一两个钟头。
有一天,鲁迅先生的背后坐着一位摩登女子,身穿紫裙子,黄衣裳,头戴花帽子……那女子临走时,鲁迅先生一看她,就用眼瞪着她,很生气的看了她半天。而后说:
“是做什么的呢……”
鲁迅先生对于穿着紫裙子,黄衣裳,花帽子的人,就是这样看法的。
鬼倒底是有的是没有的?传说上有人见过,还跟鬼说过话,还有人被鬼在后面追赶过,有的稍微软弱一点的鬼,一见了人就贴在墙上,但没有一个人捉住一个鬼给大家看看。
鲁迅先生讲了他看见过鬼的故事给大家听:
“是在绍兴……”鲁迅先生说:“30年前……”
那时鲁迅先生从日本读书回来,在一个师范学堂里(也不知是什么学堂里)教书,晚上没有事时,鲁迅先生总是到朋友家去谈天,这朋友的住所离学堂有几里路,几里路不算远,但必得经过一片墓地,有的时候谈得晚了,十一二点钟方回学堂的事也常有。
有一天鲁迅先生就回去得很晚,天空有很大的月亮。
鲁迅先生向着归路走得很起劲时,往远处一看,远处有一个白影。
鲁迅先生是不相信鬼的,在日本留学时学的是医,常常把死人抬来解剖的,解剖过20几个,不但不怕鬼,对死人也不怕,所以对于坟也就根本不怕,仍旧向前走。
走了几步,那远处的白东西没有了,再看,突然又有了。并且时小时大,时高时低,正和鬼一样,鬼不就是变换无常的吗?
鲁迅先生有点踌躇了:倒底是向前走呢?还是回过头来走?
本来回学堂不止这一条路,这不过是最近的一条就是了。
鲁迅先生仍是向前走的,倒底要看一看鬼是什么样,虽然那时候也有点怕了。
鲁迅先生那时从日本回来不久,所以还穿着硬底皮鞋,鲁迅先生决心要给那鬼一个致命的打击,等走到那白影旁边时,那白影缩小了,蹲下了,一声不响的靠住了一个坟堆。
鲁迅先生就用了他的硬皮鞋踢出去。
那白影噢的一声叫出来,随着就站起来。鲁迅先生定睛看去,却是一个人。
鲁迅先生说,他在踢的时候,是很害怕的,好像不把那东西一下子踢死,自己反而会遭殃似的,所以用了全力踢出去。
“原来是一个盗墓子的人在坟场上半夜做着工作。”
鲁迅先生说到这里,就笑了起来。
“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脚立刻就变成人了。”
我想,鬼若是常常让鲁迅先生踢踢倒是好的,因为给了一个做人的机会。
鲁迅先生包一个纸包也要包得整整齐齐,常常把要寄出去的书,从许先生手里取过来自己包,说许先生包的不好。许先生本来包得多么好,而鲁迅先生还要亲自动手。
鲁迅先生把书包好了,用细绳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连一个角也不准歪一点或扁一点,而后拿着剪刀,把捆书的那小绳头都剪得整整齐齐。
就是包这书的纸都不是新的,都是从街上买东西回来留下来的。许先生上街回来把买来的东西,一打开随手就把包东西的牛皮纸摺起来,随手把小细绳圈了一个圈,若小细绳上有一个疙疸,也要随手把它解开的。备着随时用随时方便。
鲁迅先生的身体不大好,容易伤风,伤风之后,照常要陪客人,回信,校稿子。所以伤风之后总要拖下去一个月或半个月的。
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校样,1935年冬和1936年的春天,鲁迅先生不断的校着,几十万字的校样,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样来总是十页八页的,并不是通通一道送来,所以鲁迅先生不断的被这校样催索着,鲁迅先生竟说:
“看吧,一边陪着你们谈话,一边看校样的,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
有时客人来了,鲁迅先生一边说着笑话,一边放下了笔。有的时候竟说:
“就剩几个字了,几个字……请坐一坐……”
1935年冬天,许先生说:
“周先生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
有一次,鲁迅先生到饭馆里请一次客人,来的时候兴致很好,还记得那次吃了一只烤鸭子,整个的鸭子用大钢叉子叉上来时,大家看着这鸭子烤的又油又亮的,鲁迅先生也笑了。
菜刚上满了,鲁迅先生就到竹躺椅上去吸一支烟,并且台一合眼睛。一吃完饭,有的喝多了酒的,大家都乱闹了起来,彼此抢着苹果,彼此讽刺着玩,说着一些刺人可笑的话。而鲁迅先生这时候,坐在躺椅上,合着眼睛很庄严的沉默着,让拿在手上纸烟的烟丝,慢慢的上升着。
别人以为鲁迅先生也是喝多了酒吧!
许先生说并不的。
“周先生身体是不如从前了,吃过了饭总要合一合眼,稍微休息一下,从前一向没有这习惯。”
周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大概说他喝多了酒的话让他听到了。
“我不多喝酒的,小的时候,母亲常常提到父亲喝了酒,脾气怎样坏,母亲说,长大了不要喝酒,不要像父亲那样子……所以我喝不多的……而且从来没醉过……”
鲁迅先生休息好了,换了一只烟,站起来也去拿苹果吃,可是苹果没有了。鲁迅先生说:
“我争不过你们了,苹果让你们抢没了。”
有人抢到手的还在保存着的苹果,奉献出来,鲁迅先生没有吃,只在吸烟。
从那之后,先生的健康便显出来不如从前了,这以后一直到鲁迅先生病。
那留待以后有机会再续记吧。
鲁迅先生逝世三周年纪念日(署名萧红,刊于1939年10月《中学生——战时半月刊》第10期)鲁迅先生生活忆略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
鲁迅先生喜欢喝清茶,不喝别的饮料。咖啡,可可,牛奶,汽水之类,家里都不预备。
鲁迅先生陪客人到夜深,必同客人一道吃一些点心,那饼干就是从铺子里买来的,装在饼干盒子里,到夜深许先生拿着碟子取出来,摆在鲁迅先生的书桌上。吃完了,许先生打开立柜再取一碟。还有向日葵子差不多是款待每位来客所必不可少的。鲁迅先生一边抽着烟,一边剥着瓜子吃,吃完了一碟,鲁迅先生必请许先生再拿一碟来。
鲁迅先生备有两钟纸烟,一种价钱贵的,一种便宜的,便宜的是绿听子的,我不认识那是什么牌子,只记得烟头上带着黄纸的嘴,每50颗的价钱大概是四角到五角,是鲁迅先生自己平日用的。另一种是白听子的,是前门牌,用来招待客人的,白烟听放在鲁迅先生书桌的抽屉里。来了客人,鲁迅先生便在下楼时把它带到楼下去,客人走了,又带回楼上来照样放在抽屉里。而绿听子的永远放在书桌上,是鲁迅先生随时吸着的。
鲁迅先生的休息,不听留声机,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床上睡觉,鲁迅先生自己说:
“坐在椅子上翻一翻书就是休息了。”
鲁迅先生从下午两三点钟起就陪客人,陪到五点钟,陪到六点钟,客人若在家吃饭,吃过饭又必要一起喝茶,或者刚刚喝完茶走了,或者还没走就又来了客人,于是又陪下去,陪到八点钟,十点钟,常常陪到十二点钟,从下午两三点钟起,陪到夜里十二点这么长的期间,鲁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断地吸着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