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只有一个灯头,大概50烛光,客厅的后门对着上楼去的楼梯,前门一打开有一个2方丈大小的花园,花园里没有什么花可看,只有一棵七八尺高的小树,大概那是夹竹桃,一到了春天,容易生长蚜虫,忙得许先生拿着喷蚊虫的机器,一边陪着客人谈话,一边喷着杀虫药水。沿着墙根,种了一排玉米,许先生说:“这玉米长不大的,海婴一定要种。”
春天,海婴在花园里掘着泥沙,培植着各种玩艺。
三楼则特别静了,向着太阳开着两扇玻璃门,门外有一个水门汀的突出的小廊子,春风很温暖的抚摸着门口长垂着的帘子,有时候帘子被风吹得很高,飘扬着饱满得和大鱼泡似的,那时候隔院的绿树照进玻璃门扇里来了。
海婴坐在地板上装着小工程师在修造一座楼房,他那楼房是用椅子横倒了架起来修的,而后遮起一张被单来算做屋瓦,全个房子在他自己拍着手的赞誉声中完成了。
这房间感到些空旷和寂寞,既不像女工住的屋子,又不像儿童室。海婴的眠床靠着屋子的一边放着,那大圆顶帐子日里也不打起来,长拖拖地好像从棚顶一直垂到地板上。那床是非常讲究的属于刻花的木器一类的。许先生讲过,租这房子时,从前一个房客转留下来的。海婴和他的保姆,就睡在这五六尺宽的大床上。
冬天烧过的火炉三月里还冷冰冰地在地板上站着。
海婴不大在三楼上玩的,除了到学校去,就是到院子里踏脚踏车,他非常喜欢跑、跳,所以厨房、客厅、二楼,他是无处不跑的。
三楼整天在高处空着,三楼的后楼住着老女工,一天很少上楼来,所以楼梯擦过之后,一天到晚干净得溜明。
鲁迅先生的身体不大好,容易伤风,伤风之后,照常要陪客人,回信,校稿子。所以伤风之后总要拖下去一个月或半个月的。
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校样,1935年冬和1936年的春天,鲁迅先生不断的校着,几十万字的校样,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样来总是十页八页的,并不是通通一道送来,所以鲁迅先生不断的被这校样催索着,鲁迅先生竟说:
“看吧,一边陪着你们谈话,一边看校样,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
有时客人来了,一边说着笑话,一边鲁迅先生放下了笔。有的时候竟说:
“就剩几个字了,几个字,……请坐一坐……”
1935年冬天许先生说:
“周先生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
有一天,鲁迅先生到饭馆里请一次客人,来的时候,兴致很好,还记得那次吃了一只烤鸭子,整个的鸭子用大钢叉子叉上来时,大家看着这鸭子烤的又油又亮的,鲁迅先生也笑了。
菜刚上满了,鲁迅先生就到藤躺椅上去吸一支烟,并且合一合眼睛。一吃完饭,有的喝多了酒的,大家都乱闹了起来,彼此抢着苹果,彼此讽刺着玩,说着一些刺人可笑的话。而鲁迅先生这时候坐在躺椅上,合着眼睛,很庄严地在沉默着,让拿在手上纸烟的烟丝,慢慢地上升着。
别人以为鲁迅先生也是喝多了酒吧!
许先生说,并不的。
“周先生身体是不如从前了,吃过了饭总要合一合眼稍微休息一下,从前一向没有这习惯。”
周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大概说他喝多了酒的话让他听到了。
“我不多喝酒的,小的时候,母亲常常提到父亲喝了酒,脾气怎样坏,母亲说。长大了不要喝酒,不要像父亲那样子……所以我不多喝的……从来没喝醉过……”
鲁迅先生休息好了换了一支烟,站起来也去拿苹果吃,可是苹果没有了。鲁迅先生说:
“我争不过你们了,苹果让你们抢光了。”
有人把抢到手还保存着的苹果,奉献出来,鲁迅先生没有吃,只在吸烟。
1936年春,鲁迅先生的身体不大好,但没有什么病,吃过了夜饭,坐在躺椅上,总要闭一闭眼睛,沉静一会。
许先生对我说,周先生在北平时,有时开着玩笑,手按着桌子一跃就能够跃过去,而近年来没有这么做过,大概没有以前那么灵便了。
这话许先生和我是私下讲的,鲁迅先生没有听见,仍靠在躺椅上沉默着呢。
许先生开了火炉的门,装着煤炭哗哗的响,把鲁迅先生震醒了,一讲起话来鲁迅先生的精神又照常一样。
1936年3月里鲁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楼的躺椅上,心脏跳动得比平日厉害,脸色略微灰了一点。
许先生正相反的脸色是红的,眼睛显得大了,讲话的声音是不平静的,态度并没有慌张,在楼下,一走进客厅来许先生就说:
“周先生病了,气喘……喘得厉害,在楼上靠在躺椅上。”
鲁迅先生呼喘的声音,不用走到他的旁边,一进了卧室就听得到的。鼻子和胡须在煽着,胸部一起一落。眼眼闭着,差不多永久不离开手的纸烟,也放弃了。藤躺椅后边靠着枕头,鲁迅先生的头有些向后,两双手空闲地垂着。眉头仍和平日一样没有聚皱,脸上是平静的舒展的,似乎并没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来了吗?”鲁迅先生睁一睁眼睛,“一不小心,着了凉……呼吸困难……到藏书的房子去翻一翻书……那房子因为没有人住,特别凉……回来就……”
许先生见周先生说话吃力,赶快接着说周先生是怎样气喘的。
医生看过了,吃了药,但喘并未停,下午医生又来过,刚刚走。
卧室在黄昏里边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外边起了一点小风,隔院的树被风摇着发响。别人家的窗子,有的被风打着发出自动关开的响声。家家的流水道都哗拉哗啦地响着水声,一定是晚餐之后洗着杯盘的剩水。晚餐后该散步的去散步去了,该会朋友的会朋友去了,弄堂里来去的稀疏不断的走着人,而娘姨们还没有解掉围裙呢,就依着后门彼此搭讪起来。小孩子们三五一伙前门后门地跑着,弄堂外汽车穿来穿去。
鲁迅先生坐在躺椅上,沉静地不动地合着眼睛,略微灰了一点的脸色被炉里的火光染红了一点。纸烟听子蹲在书桌上,盖着盖子,茶杯也蹲在桌子上。
许先生轻轻地在楼梯上走着,许先生一到楼下去,二楼就只剩了鲁迅先生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呼喘把鲁迅先生的胸部有规律性的抬得高高的。
鲁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须藤老医生是这样说的。
可是鲁迅先生从此不但没有休息,并且脑子里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样,印珂勒惠支的画,翻译《死魂灵》下部。刚好了,这些就都一起开始了,还计算着出30年集(亦即鲁迅全集。)鲁迅先生感到自己的身体不行,就更没有时间注意身体,所以要多做,赶快做。当时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多不以为鲁迅先生不加休息为然,后来读了鲁迅先生《死》那篇文章才了然了。
鲁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时间没有几年了,死了是不要紧的,只要留给人类更多。
所以不久书桌上德文字典日文字典又摆起来了。
果戈里的《死魂灵》,又开始翻译了。
(刊于1939年12月《文学集林》第二辑,《望——》,该文曾以《记忆中的鲁迅先生》为题,发表在同年10月18日至28日香港《星岛日报》副刊《星岛》第427号至432号)致 × 先 生×先生:
还是在12月里,我听说霞飞坊着火,而被烧的是先生的家。
这谣传很久了,不过我是12月听到的。看到你的信,我才知道,晓得那件事已经很晚了,那还是10月里的事情。但这次来的信很好,因为关心这件事情的人太多,延安和成都,都有人来信问过。
再说二周年祭,重庆也开了会,可是那时候我不能去参加,那理由你也晓得的。你说叫我收集一些当时的报纸,现在算起,过了两个月了,但怕你的贴报簿仍没有重庆的篇幅,所以我还是在收集,以后挂号寄上。因为过时之故,所以不能收集得快,而且也怕不全。这都是我这样的年轻人做事不留心的缘故,不然何必现在收集呢?不是本来应该留起的吗?
名叫《鲁迅》的刊物,至今尚未出。替转的那几张信,谢谢你。
你交了白卷,我不生气,(因为我不敢)所以我也不小气,打算给你写文章的。不知现在时间已过你要不要?
《鲁迅》那刊物不该打算出得那样急,为的是赶二周年。因为周先生去世之后,算算自己做的事情太少,就心急起来。心急是不行的,周先生说过,这心急要拉得长,所以这刊物我始终计算着,有机会就要出的。年底看,在这一年中,各种方法我都想,想法收集稿子,想法弄出版关系,即最后还想自己弄钱。这三条都是要紧的,尤其是关于稿子。这刊物要名实合一,要外表也漂亮,因为导师喜欢好的装修(漂亮书),因为导师的名字不敢侮辱,要选极好极好的作品,做编辑的要铁面无私,要宁缺勿滥;所以不出月刊,不出定期刊,有钱有稿就出一本,不管春夏秋冬,不管三月五月,整理好就出一本,本头要厚,出一本就是一本。载一长篇,三两篇短篇,散文一篇,诗有好的要一篇,没有好的不要。关于周先生,要每期都有关于他的文章。研究,传记,……所以先想请你作传记的工作(就是写回忆文),这很对不起,我不应该就这样指定,我的意思不是指定,就是请你具体的赞同。还请茅盾先生,台静农先生……若赞同就是写稿。但这稿也并不收在我手里(登出一期,再写信讨来一段),因为内地警报多,怕烧毁。文章越长越好,研究我们的导师非长文不够用。在这一年之中,大概你总可写出几万字的,就是这刊物不管怎样努力也不能出的话,那时就请你出单行本吧,我们都是要读的。导师的长处,我们知道得太少了,想做好人是难的。其实导师的文章就够了,绞了那么多心血给我们还不够吗?但是我们这一群年轻人非常笨,笨得就像一块石,假若看了导师怎样对朋友,怎样谈闲天,怎样看电影,怎样包一本书,怎样用剪子连包书的麻绳都剪得整整齐齐。那或者帮助我们做成一个人更快一点,因为我们连吃饭走路都得根本学习的,我代表青年们向你呼求,向你要索。
我们在这里一谈起话来就是导师导师,不称周先生也不称鲁迅先生,你或者还没有机会听到,这声音是到处响着的,好像街上的车轮,好像檐前的滴水。(下略)萧红上,3月14日(署名萧红,刊于1939年4月5日《鲁迅风》第12期。这是萧红写给许广平的信,发表时只刊出前部分,后部分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