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事要学李叔同
李叔同是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最遗世而独立的一个人。他曾经属于我们的时代,却终于抛弃了这个时代,跳到红尘之外去了。
——林语堂
李叔同是“出家”还是“回家”?这是一个问题。在一个大家认为很荒凉、很偏僻的地方,其实也可以是某些人的幸福家园。传说中的佛国,是荒漠还是绿洲?没有游览过的人,难得真切感受。那么,李叔同是否找到了他精神的“桃花源”?
李叔同小传
1.翩翩少年,特立独行
光绪六年(1880年),李叔同出生于天津一个官商家庭,幼名成蹊,学名文涛,字叔同,后来名号屡改,一般以李叔同为世所知。出家后法名演音,字弘一,晚年号晚晴老人,后人通常尊称他为弘一大师。
李家世代经营盐业和钱庄等生意,广有资财。李叔同的父亲李世珍曾于同治年间中进士,官任吏部主事,这样,李家的声势更显赫了。不过,李世珍为官不久,即告老返乡,经营商业。他晚年笃信佛教,乐善好施,热心公益事业,人称“李善人”。李世珍正妻生有两子,长子文锦早死,次子文熙体弱多病,李世珍担心他养不大,所以又将丫环王凤玲纳为小妾,生下李叔同。其时李世珍已68岁,而王氏年方20岁。那时候,在官宦人家,妾的地位低微,而李叔同作为庶子,身份也不能与嫡子相比,所以,他从小便感受到了封建等级制度带来的压抑。
李叔同5岁时,父亲因病去世,他跟母亲在李家的处境更显尴尬。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李叔同小时候难免有一些自卑倾向,他沉默寡言的性格,就这样形成了。
李叔同幼年时就受到了佛教的熏染。据说,他降生之日,有喜鹊口衔松枝送至产房内,大家都认为这是佛赐祥瑞。后来,李叔同将这根松枝携带在身边,终生不离。他的父母都笃信佛教,他的大娘(即李世珍的大姨太)郭氏也是虔诚的佛教徒,叔同跟她学会了念诵《大悲咒》、《往生咒》。他的长嫂信佛,曾教他背诵佛经。叔同小时候,常在家与三弟一起学僧人作法,“两个人都用夹被或床罩当袈裟,在屋里或炕上念佛玩。”他后来的出家,与幼年受到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也许不无关系。
李叔同六七岁时,开始跟着年长自己12岁的兄长文熙读书,并学习日常礼仪。文熙对他督教甚严,日常功课不得马虎,应对进退也不得稍越礼貌。他小小年纪便受到如此严格的教育,无疑会使他的天性受到压抑,但对他养成严肃认真的习惯却大有好处。他日后的成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种好习惯。
李叔同8岁时,正式拜常云庄先生为师,攻读《四书》、《孝经》、《毛诗》、《左传》、《尔雅》、《文选》等,同时学习书法、金石等技艺。到了十三四岁时,他的篆字已经写得很好。后来又师从天津名士赵幼梅学填词,跟唐静岩学习书法,进步甚快,功力非同一般。为了考功名,他还受过八股文的严格训练,曾以“文童”进过天津县学。
李叔同十五六岁时,已小有才名,曾留下“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等传诵一时的佳句。而且,他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内心“反叛”的种子也开始萌芽。他对兄长从小要求他刻苦用功学习的经国济世的“正经”学问不那么热衷了,却对唱戏这种“贱业”产生了浓厚兴趣,经常去戏园子看戏,成了铁杆票友,有时还客串某个角色。他对伶人杨翠喜很是欣赏,每天晚上都去“天仙园”为她捧场,散场后,提着灯笼陪她回家。他还指导杨翠喜的唱腔和身段,使杨翠喜的艺术修为大大提高。跟杨翠喜交往,或许是他的初恋,可惜,这个女子后来被卖入官家,几经周折,又嫁作商人妇。李叔同一片痴情,化作闲愁万种。
对李叔同的不务正业,兄长自然不满,家里其他成员也会有些闲话,但李叔同并不在乎,无论别人说什么,他依然故我。
李叔同很看不惯兄长文熙待人接物的风格。当时文熙已是天津有名的中医,但为人比较势利,对地位尊贵者,礼貌有加;对地位低微者,不屑交往。李叔同很讨厌这种随贵贱接人的作风,为了表示不满,他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对贫贱者礼敬有加,对富贵者不屑一顾。而且他很爱养猫,往往敬猫胜于敬人,对人反而不敬,别人都觉得他“疯癫”,他也不以为意。从这些小事来看,李叔同的个性还是比较偏激的。
大凡能够成就大器的人,往往从小就养成了特立独行的风格,行事不同常人,所以往往被人视为“傻瓜”或“疯子”。但惟其不同常人,才能在常人中脱颖而出啊!
大部分人年轻时都会有一定的“反叛”倾向,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反叛”的力量,所以多数人挣扎一阵,复归于沉寂,从此淹没在世俗的大潮中。只有勤于修炼心性、培养能力者,才不为流俗左右,成为时代的“弄潮儿”。
2.风流才子,畅游艺海
李叔同18岁时,奉母亲之命,娶茶商之女俞氏为妻。哥哥文熙从家产中拨出30万元供叔同家用,这在当时是一笔巨额财富。他买了一架昂贵的钢琴,开始学习音乐和作曲。
那时候,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主持维新变法,一向关心国事、憧憬未来又极厌旧制度的李叔同,对这场变革感到很兴奋,积极鼓吹新说,并刻了一方“南海康梁是吾师”的印章,以示对变法的支持。不料,“戊戌政变”后,六君子殉难,康、梁逃亡海外,这场维新运动以失败告终。外界哄传李叔同是康、梁同党,为了避祸,他带着母亲、妻子,迁居上海,在法租界租了一套房子,安住下来。由于他家在上海有钱庄,他可以凭少东家的身份任意支取生活费用,手头相当阔绰,他以富家公子身份,与沪上名流交往。
当时,袁希濂、许幻园等名士在城南草堂组织了一个“城南文社”,每月悬赏作文,李叔同三次投稿,三次名冠其首。许幻园叹为奇才,请他一家移居城南草堂,特辟一室,亲题“李庐”二字赠送给他。不久后,李叔同与蔡小香、张小楼、袁希濂,许幻园等名士义结金兰,号称“天涯五友”。在居住城南草堂期间,李叔同还跟张伯迟、张小楼、许幻园、袁希濂等,成立了“海上书画公会”,每星期出版书画报纸,由中外日报社随报发行,这是上海书画界最早出版的报纸。不过这个公会不久就解散了。
李叔同除了跟众多文士过从甚密外,也与名妓李苹香、谢秋云、高翠娥等时有往来,相互间诗词酬和。这段花花公子的生活,是他屡遭后人诟病的一段经历。在他诗酒风流、逍遥快乐的日子里,也有过一次惨痛经历:他的长子葫芦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了。这对性格敏感的他,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1901年,李叔同进入南洋公学就读,主攻经济特科,是蔡元培先生的得意门生之一。第二年,他以捐监的方式回原籍浙江参加科举考试,不料名落孙山,于是仍回南洋公学就读。
1903年,南洋公学发生罢课风潮,蔡元培先生同情学生运动,自动辞职,全体学生相继退学。李叔同也退学了,不久后,与许幻园、黄炎培等人在上海成立“沪学会”,开办补习班,举行演说会,提倡婚姻自主等新思想。他创作了新戏《文野婚姻》的剧本,写了大量诗歌,还谱写了《祖国歌》等广为流传的歌曲,他的艺术才华如同天上的新月,放射出夺目的光芒。就在这一年,他的次子李准降生。两年后,他又有了三子李瑞。
1905年,李叔同的母亲王太夫人不幸病逝,他的心灵再次遭受重创。多年来,他们母子相依为命,母亲无疑是李叔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尽管他有着特立独行的个性,对母亲却百依百顺,甚至愿意接受母亲安排的并无爱情的婚姻,仅仅是为了让母亲开心。如今他们母子阴阳两隔,情何以堪?伤痛之中的李叔同,按母亲的心愿,将母亲的遗体运回天津安葬,以尽最后的孝心。随后,他把妻子和两个孩子留在天津,自己东渡日本留学。
李叔同留学日本的生活多彩多姿。他首先考入上野美术学校专攻绘画,这个学校是当时日本美术的最高学府,分别用英语和日语授课,他的指导老师是曾经留学法国的知名画家黑田清辉。李叔同的求知欲十分旺盛,除了学习绘画外,又在音乐学校学习钢琴和作曲理论;同时又师从戏剧家川上音二郎和藤泽浅二郎研究新剧的演技。他在日本读书时,“早浴,和服,长火钵”,过着道地的日式生活。他有专用的侍从,日子过得相当阔绰,与一些穷留学生不可同日而语。
但李叔同并未沉迷于优裕的生活享乐中,他的表现欲和创造欲非常旺盛,除了忙于学习外,他还与同学曾延年等人组织了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1907年,为了赈济淮北的水灾,春柳社首次在赈灾游艺会公演法国小仲马的名剧《巴黎茶花女遗事》,李叔同饰演茶花女。这是中国人第一次演话剧,引起了比较大的关注。
春柳社第二次演出《黑奴吁天录》,李叔同扮演美国贵妇爱美柳夫人,他演唱俱佳,得到日本戏剧家土肥春曙等人的好评。
在日本留学期间,李叔同还娶了一个日本女孩做他的第二个妻子。对一个富家公子来说,三妻四妾本属寻常,但作为一个接受了新思想的有为青年,纳妾仍是他诟病的地方。
1910年,李叔同学成归国,由日本回到天津,在天津高等专门工业学校当教师。当时,清朝的腐朽统治已经摇摇欲坠,可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受时局影响,金融市场动荡不安,李家在天津的“义善源”、“源丰润”两家票号相继倒闭,李家的资产大部丧失。自此,李叔同再也不能坐享祖辈余荫,过那种豪阔的生活了。
第二年,辛亥革命爆发,民国初建,李叔同应上海城东女校校长杨白民之邀,赴沪担任教职。不久后,又受上海《太平洋报》之聘,任文艺版主编。同时,与柳亚子、陈无我等组织“文美会”,编辑名家书画印稿,并拟创办《文美杂志》。不料,过不多久,《太平洋报》被查封,李叔同丢了工作。不久后,他应聘到浙江两级师范学校(次年改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担任绘画和音乐教员。
在此期间,他的工作热情甚高,不遗余力地介绍西洋文学、艺术方面的新知识。他教的图画课,采用过石膏像和人体写生,在国内艺术教育史上是一大创举。音乐方面,他利用西洋名曲作了许多歌曲,同时又自己作词作曲,对学生灌输新音乐思想。他还利用假日组织“于社”,借佛寺陈列古书、字画、金石,提倡艺术。他还组织了一个金石篆刻研究会,名为“乐石社”,自任社长,校长经亨颐、教员夏丐尊都是该社的会员。对学生中有绘画或音乐天赋的,他特别加以鼓励和培养。如后来的著名漫画家丰子恺、音乐家刘质平,都是李叔同一手培养起来的。
除了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执教外,他还受聘到南京高等师范学堂兼课,也是教绘画和音乐,所以他的生活过得非常忙碌,也很充实。
很显然,李叔同已从一个风流才子渐变为一个专心事务的干才。这种变化是如何发生的呢?大凡人的情欲,如同煤矿,可以转变为巨大的能量。转变的迟速,因人而异。有的人如一炉小火,燃烧一生;有的人迅即引燃,爆发出惊人能量,随后便热情退减,只见灰烬,余热无多。李叔同显然属于后者,年轻时,有如火山爆发,感情生活颇多放荡、艺术创作也极为丰富,但这样的大爆发是不可能持久的。
此外,将情欲转变的能量用在什么地方,也因人而异。有的人用在纵欲上,有的人用在事业上。西哲有云:一个人的成功程度,在于他在多大程度上将情欲转移到了更有积极意义的事情上。李叔同多情但并未纵欲,这是他在艺术上取得辉煌成就的一个重要原因。
3.浊世公子,遁入空门
李叔同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期间,身上的名士习气已将脱尽,生活渐趋平淡,刻意于道德修养。和他交往比较密切的同事有夏丐尊、美丹书等人,校外常往来的有马一浮、林同庄等。马一浮是一个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也是一位著名居士,对佛学颇为精通。李叔同对马一浮十分佩服,以弟子礼跟他交往,学到了不少佛学知识。但他那时并没有出家的打算。
李叔同打算走“教育救国”的道路,在杭州西子湖畔创建“中华艺术师范学校”,并决定聘请徐悲鸿、陈师曾、夏丐尊等艺术界著名人士来校任教,为国家培养艺术人才。不料,李家最后一家银号——“桐达银号”彻底破产了,他不仅失去了创办艺校的财力,从此还不得不靠薪金养家糊口。
尽管家逢变故,他的出家仍然令人意外。以他的才力,不难成为一派宗师,他的名声也蒸蒸日上,受到广泛赞誉。他正宜激流勇进、更上层楼。不料,他却突然跑到杭州虎跑寺进行断食修炼,又突然在虎跑寺受了具足戒,从此成为一个“比丘”,即和尚。他的转变之快,几乎令所有了解他的人瞠目结舌。他的好友夏丐尊在一篇文章中,对他学佛、出家的经过记录得很详细:
有一次,我从一本日本的杂志上见到一篇关于断食的文章,说断食是身心‘更新’的修养方法,自古宗教上的伟人,如释迦,如耶稣,都曾断过食。断食,能使人除旧换新,改去恶德,生出伟大的精神力量。并且还列举实行的方法及注意的事项,又介绍了一本专讲断食的参考书。我对于这篇文章很有兴味,便和他谈及,他就好奇地向我要了杂志去看。以后我们也常谈到这事,彼此都有‘有机会时最好断食来试试’的话,可是并没有作过具体的决定。至少在我自己是说过就算了的。
约莫经过了一年,他竟独自去实行断食了,这是他出家前一年阳历年假的事。他有家眷在上海,平日每月回上海二次,年假暑假当然都回上海的。阳历年假只十天,放假以后我也就回家去了,总以为他仍照例回到上海了的。假满返校,不见到他,过了两个星期他才回来。据说假期中没有回上海,在虎跑寺断食。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笑说:‘你是能说不能行的,并且这事预先教别人知道也不好,旁人大惊小怪起来,容易发生波折。’
他的断食共三星期。第一星期逐渐减食至尽,第二星期除水以外完全不食,第三星期起,由粥汤逐渐增加至常量。据说经过很顺利。不但并无苦痛,而且身心反觉轻快,有飘飘欲仙之像。他平日是每日早晨写字的,在断食期间,仍以写字为常课。三星期所写的字,有魏碑,有篆文,有隶书,笔力比平日并不减弱。他说断食时,心比平时灵敏,颇有文思,恐出毛病,终于不敢作文。他断食以后,食量大增,且能吃整块的肉(平日虽不茹素,不多食肥腻肉类),自己觉得脱胎换骨过了,用老子‘能婴儿乎’之意,改名李婴。依然教课,依然替人写字,并没有什么和前不同的情形。据我知道,这时他还只看些宋元人的理学书和道家的书类,佛学尚未谈到。
转瞬阴历年假到了,大家又离校。哪知他不回上海,又到虎跑寺去了。因为他在那里经过三星期,喜其地方清静,所以又到那里去过年。他的皈依三宝,可以说由这时候开始的。据说,他自虎跑寺断食回来,曾去访过马一浮先生,说虎跑寺如何清静,僧人招待如何殷勤。阴历新年,马先生有一个朋友彭先生,求马先生介绍一个幽静的寓处,马先生忆起弘一法师前几天曾提起虎跑寺,就把这位彭先生陪送到虎跑寺去住。恰好弘一法师正在那里,经马先生之介绍,就认识了这位彭先生。同住了不多几天,到正月初八日,彭先生忽然发心出家了,由虎跑寺当家为他剃度。弘一法师目击当时的一切,大大感动。可是还不就想出家,仅皈依三宝,拜老和尚了悟法师为皈依师。演音的名,弘一的号,就是那时取定的。假期满后,仍回到学校里来。
从此以后,他茹素了,有念珠了,看佛经,室中供佛像了。宋元理学书偶然仍看,道家书似已疏远。他对我说明一切经过及未来志愿,说出家有种种难处,以后打算暂以居士资格修行,在虎跑寺寄住,暑假后不再担任教师职务。我当时非常难堪,平素所敬爱的这样的好友,将弃我遁入空门去了,不胜寂寞之感。在这七年之中,他想离开杭州一师,有三四次之多。有时是因对于学校当局有不快,有时是因为别处来请他。他几次要走,都是经我苦劝而作罢的。甚至于有一时期,南京高师苦苦求他任课,他已接受聘书了,因为我恳留他,他不忍拂我之意,于是杭州、南京两处跑,一个月中要坐夜车奔波好几次。他的爱我,可谓已超出寻常友谊之外,眼看这样的好友,因信仰的变化,要离我而去,而信仰上的事,不比寻常名利关系,可以迁就。料想这次恐已无法留得他住,深悔从前不该留他。他若早离开杭州,也许不会遇到这样复杂的因缘的。暑假渐近,我的苦闷也愈加甚,他虽常用佛法好言安慰我,我总熬不住苦闷。有一次,我对他说过这样的一番狂言:
‘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我这话原是愤激之谈,因为心里难过得熬不住了,不觉脱口而出。说出以后,自己也就后悔。他却仍是笑颜对我,毫不介意。
暑假到了,他把一切书籍、字画、衣服等等分赠朋友及校工们,我所得到的是他历年所写的字,他所有的折扇及金表等。自己带到虎跑寺去的,只是些布衣及几件日常用品。我送他出校门,他不许再送了,约期后会,黯然而别。暑假后,我就想去看他,忽然我父亲病了,到半个月以后才到虎跑寺去。相见时我吃了一惊,他已剃去短须,头皮光光,著起海青,赫然是个和尚了!他笑说:
‘昨日受剃度的。日子很好,恰巧是大势至菩萨生日。’
‘不是说暂时做居士,在这里住住修行,不出家的吗?’我问。
‘这也是你的意思,你说:索性做了和尚……’
我无话可说,心中真是感慨万分。他问过我父亲的病况,留我小坐,说要写一幅字,叫我带回去作他出家的纪念。回进房去写字,半小时后才出来,写的是‘楞严大势至念佛圆通章’,且加跋语,详记当时因缘,末有‘愿他年同生安养共圆种智’的话。临别时我和他作约,尽力护法,吃素一年。他含笑点头,念一句‘阿弥陀佛’。
李叔同出家不久,决定到新城闭关修炼。他跟平日的知交好友饯别时,指着夏丐尊,对大家说:“我的出家,大半由于这位居士的助缘,此恩永不能忘。”
实际上,李叔同早就萌生了出家的念头,并向学生刘质平透露过此意。他并不是因为别人一句话就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李叔同出家的时间是1918年农历七月十三,他皈依的师父是了悟和尚。了悟给他起法名演音,号弘一。不久后,他又到江南名刹灵隐寺,由大和尚慧明法师开堂,受具足戒。
李叔同出家后,便断绝了一切世缘,在此后二十几年,再也没有跟妻儿见过面。他的日籍妻子千叶子(一说诚子、福基)获悉他出家的消息,来到杭州,想劝他回心转意,却未能如愿,大哭一场,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孩子和一颗落寞的心,返回日本。
自此,一代才子,遁入空门,成了虔诚的佛教徒。后来,他曾采用一音、一相、演音、入玄等几十个法号,但仍以弘一最为著名。
李叔同的出家,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日后仍争议不休。的确,由一个翩翩佳公子,骤然变为佛门苦行僧,这种反差未免太大了!对他出家的原因,人们提出了各种猜测,有“家庭影响说”、“理想破灭说”、“经济破产说”、“性格变态说”……种种说法好像都有道理,又似是而非。实际上,这种猜测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李叔同出家时的心境,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些把出家看成“受苦”的人,哪能体会?好比鲁迅小说《药》中,革命党人夏瑜被俘后,别人都觉得他可怜,他反倒觉得那些在混沌中过着愚昧生活的人可怜。山下的人看不到山上的事,李叔同是站在山上的人,我们站在山下,哪能猜度到他的心境呢?
4.精研律法,中兴律学
李叔同出家后,虽行踪不定,但多数时间,都选择寂静之处,不是闭关阅读佛经,就是从事著述,或为大众讲解戒律持。他对佛教的律学可谓情有独钟,不仅毕生研究,而且自他出家后,直到圆寂,前后25年,自始至终过着持律守戒的生活。
最早影响李叔同接触律学的,是马一浮居士。据李叔同《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序文中介绍,马居士在他出家之初,曾赠他《灵峰毗尼事义集要》和《宝华传戒正范》,他用心研读后,“悲欣交集”,因此发下学戒的大愿。
《灵峰毗尼事义集要》是明末高僧蒲益大师的律学著作,而《宝华传戒正范》是明末清初的见月律师为宝华山传戒制定的标准程序。李叔同细读两位大德的著作后,深感佛门戒律废弛,僧种难得,僧人如果不守戒,必将导致佛法陵夷、僧格扫地,这是他发愿学戒的原因。他在《律学要略》一文中说:“我们生此末法时代,沙弥戒与比丘戒皆是不能得的,原因甚多甚多。今日且举出一点来说,就是没有能授沙弥戒、比丘戒的人。如受沙弥戒,须要二比丘授;比丘戒至少要五比丘授,倘若找不到比丘的话,不单比丘戒受不成,沙弥戒亦受不成。我有一句很伤心的话要对诸位讲:从南宋迄今六七百年间,或可谓僧种断绝了。”他所谓“僧种断绝”,不是说中国没有僧人,而是说,不守戒律的僧人,不是真正的僧人。
李叔同最初在西湖玉泉寺研究律学,因他在杭州的师友太多,慕名来访者不断,日常应酬过频,难得清净,因此他于1921年3月,到温州庆福寺闭关安居。
我国佛教的律学,古译有四大律,即《十诵律》、《四分律》、《摩诃僧祗律》、《五分律》。唐代义净留学印度回国,译出《根本说一切有部律》,简称“有部律”,后人称之为“新律”。李叔同最初研究的就是“新律”,他很下过一番苦功,还写过《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犯相摘记》、《自行钞》和《学根本说一切有部律入门次第》等论文。
后来,受友人之劝,李叔同改学南山律。该律是唐代道宜律师所撰,他住持终南山,专习律学,其撰述最著名者,为《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四分律含注戒本疏》、《四分律随机羯磨疏》,世称为“南山三大部”。
自宋代以后,因禅宗大盛,律学渐渐无人问津,因此唐宋诸家的律学著作,大都散失了。到了明末清初时,南山宗曾一度复兴,但由于研究资料不全,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清雍正年间,度牒试僧制度无形中废弛,天下丛林都可随时受戒度僧,于是各色人等混迹在佛门中,龙蛇杂处。所谓戒律也就徒具形式,难以实行了。幸而律学自唐时传至日本后,各种著作保存尚称完好,清朝末年,这些著作又“回流”到中国,使人们有了研究对象。李叔同发现,南山律比较适合我国的环境,所以他选择此宗作为研究目标。
李叔同在西湖玉泉寺,穷四年之功,从事《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的著作,并亲自以工楷书写。该书出版后,部分寄赠日本,很受日本佛教学者的重视。此书和他晚年所撰的《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篇》,是他精心撰述的两大名著,也是研究律学的重要作品。
李叔同的佛学思想体系,是以华严为境,四分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也就是说,他研究的是华严,修持弘扬的是律行,崇信的是净土法门。李叔同认为,正法能否久住,关键不在于学习和研究,而是身体力行。1931年2月,他在上虞法界寺佛前,发了专学南山律的誓愿,并写了一篇《学南山律发愿文》——“时维辛未年二月十五日,本师释迦如来涅槃日,弟子演音,敬于佛前发愿,愿从今日,尽未来际,誓舍身命,拥护弘扬南山律宗,愿以今生,尽此形寿,悉心竭诚,熟读穷研《南山疏钞》,及《灵芝记》,精进不退,誓求贯通,编述《表记》,流传后代,冀以上报三宝深恩。”
1933年,他又集合学者十余人,于泉州开元寺尊胜院研究律学,称为南山律学苑,根据日本请回的古版律书,圈点南山三大部并到处讲授律学。
由于李叔同在研究和弘扬律学方面的贡献,使南山律出现了“中兴”局面,因此,他被佛门弟子尊奉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李叔同初入佛门,就选择律学作为毕生研究的课题,其敏锐的判断力令人敬佩。古人云:“乱世用重典。”在一个混乱的年代,想整顿风气,往往只能从法律入手。俗界是如此,僧界也是如此。民国初年,僧界一片混乱,欺世盗名者数不胜数,“假和尚”比比皆是,此时提倡律学,可谓正当其时,功莫大焉。李叔同出家未久,便被奉为宗师,不完全因为才气和名气,关键在于他走对了路。
5.以戒为师,弘法度人
李叔同25年出家生活中,律己极严,过的完全是“苦行僧”的生活。终其一生,不化缘、不盖庙、不剃度徒众、不做住持或监院,甚至于不接受一般人的供养。如有供养推不掉,便转赠给寺院。他的个人用度,主要由几位旧时的朋友或学生资助。他认为,随便接受别人的馈赠,即使是施主心甘情愿,也是犯了盗戒,因此他在金钱方面,一丝不苟。例如,他出家后第三年,上海有个名叫丁福保的居士赠钱给他置办僧衣,他把钱退回去,并回信说:“承施禅衣之资,至可感谢,但音今无所需,佛制不可贪蓄,谨附寄还,并谢厚意。”他在闽南时,性愿法师寄给他大洋十元,他回信说:“承施十金,却之不恭,谨以受收。惟来函云:‘备作邮笺之需云云。’后学现不需用邮笺,拟以移作他用,想为慈意所允也。”实际上,性愿法师赠钱给他作“邮笺之需”,就如乡下人赠钱时说“送你买茶吃”一样,不过是客套语,受者怎么花这笔钱,可以自便,李叔同却要特别去信说明,可见他的认真。
李叔同出家期间,行踪不定,前后二十余年,曾住过杭州的玉泉寺、嘉兴精严寺、衢州莲华寺、温州庆福寺等数十处寺庙,其中以温州庆福寺住得最久,前后达十一年。其次为玉泉寺,住了两年,其他寺院,长不过半载,短不过逗留数天而已。
后来,夏丐尊、经亨颐、刘质平、丰子恺等,募款为李叔同在浙江上虞白马湖盖了一座精舍,命名“晚晴山房”。后来又成立一个“晚晴护法会”,在经济上支持他请经和研究佛经。他从日本请来了古版佛经一万余卷的费用,就是由晚晴护法会资助的。
除了精研律学并从事著述外,李叔同的主要精力用于弘法度人。1928年,他在上海偶然遇到旧友尤惜明与谢国棵二居士将赴暹罗(今泰国)弘法,在上海候船,李叔同一时兴起,便参加了他们的弘法团。船到厦门时,受到巨商陈嘉庚的胞弟陈敬贤居士的接待,介绍他们到厦门南普陀寺去住。李叔同在这里认识了性愿、芝峰等法师,受到恳切挽留,后来尤、谢两居士乘船继续南行,而李叔同就独自留在厦门了,这是他初次和闽南结缘。他在南普陀寺闽南佛学院的小楼上住了三个月,当时,闽南佛学院刚开办不久,没有教学经验,开设课程门类太多,学员负担很重,学习成绩很不理想。李叔同坦然向院方提出了一些改进意见,建议将英文和算术从功课中删掉,把腾出来的时间用来教授佛学。院方接受了他的建议,调整了课程,学僧的成绩果然明显提高。
1929年春,李叔同由苏慧纯居士陪同,自泉州经福州至温州。在福州候船时,他和苏居士游了鼓山涌泉寺,在寺里发现了几部未人大藏的《华严疏论纂要》和其他善本经论的经版,叹为希有,因此发愿印刷了25部,并将其中12部赠给了日本各大学。
1930年,因性愿、广洽法师的热情相邀,李叔同二下闽南,暂居南普陀寺功德楼。这次在厦门的日子里,主要时间还是花在帮助闽南佛学院整顿学僧的教育上。但是,这次跟上次偏重于课程的整顿不同,他特别注意思想整顿。当时闽南佛学院的学生,约有六十多位,学佛之心都不坚定,管理方面颇感困难。李叔同亲笔撰写《悲智》训语,教导学僧。训语云:“有悲无智,是曰凡夫;悲智具足,乃名菩萨。我观仁等,悲心深切,当更精进,勤求智慧。智慧之基,曰戒曰定,如是三学,次第应修。先持净戒,并习禅定,乃得真实,甚深智慧。依此智慧,方能利生……具修一切,难行苦行,是为成就,菩萨之道。”可惜,这些学僧积习已成,很难改变,虽经整顿,学风仍然疲软,真是枉费了李叔同的一番苦心。
1932年,他三下闽南,抵达厦门,一住就是十年之久。据说是因为他体质较弱,而闽南的气候特别适于他的身体,而且闽南民风纯朴,也很合他的性情。他的整个晚年,主要往来于泉州和厦门之间,随缘居住。
李叔同晚年定居闽南的十年,其佛学思想已臻于成熟,他的主要佛学著述绝大部分是在这时期完成的,如《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篇》、《华严集联三百》、《药师如来法门讲述录》、《净宗问辨》、《盗戒问答》、《晚晴老人讲演录》、《晚晴山房书简》等。他的这些著述,大部分是先写后讲或先讲后写,把著述和弘法结合起来。
李叔同在闽南的十年,也是他弘法利生的最重要时期,他每到一处,都要大开讲席,听者云集。前后亲近他学律的有性常、义俊、瑞今、广洽等十余人。他住在泉州开元寺尊胜院时,常定期出题,令学律的弟子们各写心得,他亲自阅卷并批改。他还曾两次受闽南佛学院邀请,帮助整顿学风,并现身说法,教导青年学僧要习劳、惜福、持戒、自尊。
他认为,人到晚年,更应该勤敏精进,努力弘法。他在1938年10月给朋友的信中说:“今年所以往闽南各地弘法者,因余居闽南十年,受当地人士种种优遇,今余年老力衰,不久即可谢世,故于今年往各地弘法,以报答闽南人士之护法厚恩耳。”
在他给朋友的信中经常出现“在闽南各地弘法甚忙”、“近在泉州讲经,法缘甚盛”、“于厦门变乱前四天,已至漳州弘法”、“朽人近来漳州,弘扬佛法,十分顺利”等。
大师在闽南弘法成功,为众人所钦慕,主要是由于他能身体力行地遵行佛教戒律,能够严于律己、行不言之教,其嘉言懿行具有感化人心的力量,因而受到僧众们的崇敬。他日常以“习劳、惜福、念佛、诵经”为功课,以“正衣冠、尊瞻视、寡言辞、慎行动”为座右铭,持戒谨严,淡泊无求,“一双破布鞋,一条旧毛巾,一领衲衣,补丁二百多处,青白相间,褴褛不堪,还视为珍物”。饮食往往是清水煮白菜,用盐不用油。信徒们供养他香菇、豆腐之类较贵的菜肴,他都谢绝不受。他手书门联曰:“草藉不除,时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意思大致是:作为一个学道的人,心中自有春意,用不着世俗的享受愉悦自己,倒是要想一想世上还有很多受苦的人,应该努力弘法,把他们救离苦海。
李叔同在闽南的10年,书法艺术的成就也很高,日益精进,形成了一种淡无烟火气的独特风格。他出家后,唯独没有放弃的是书法,他是把书法用来作为与众生结缘的媒介,因此,演讲再忙,他也要抽空写字。1938年,大师在泉州承天寺致丰子恺居士的信中说:“于泉州各地及惠安,演讲甚忙,写字极多,居泉不满两月,已逾千件。”同年,他致慈航居士的信中说:“本拟掩关习静数月,乃人事纷忙,意未如愿,到泉州后,已写字五百件左右。”
当时,正值日本大举入侵我中国,李叔同以饱满的爱国热情,提出了“念佛不忘救国,救国不忘念佛”的口号。他居厦门万石岩期间,自题居室为“殉教室”,并说:为护法故,不怕炮弹,他还说:“吾人吃的是中华之粟,所饮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于此时不能共行国难于万一,自揣不如一只狗子。”后来,厦门遭到日机轰炸,弹片人室,大师泰然无惧,还撰诗云:“亭亭一枝菊,高标矗晚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大师的这种爱国爱教的精神,永远值得后人学习与歌颂。
1942年秋,李叔同身染重病,世缘将尽。他自知不久于人世,书二偈与诗友告别,偈云:“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是年10月13日,李叔同圆寂于泉州温陵养老院的晚晴室,享年63岁。弥留之际,写下“悲欣交集”四字,一面欣庆自己的解脱,一面悲悯众生的苦恼。灭后,他的遗骨分葬于泉州清源山弥陀岩和杭州虎跑定慧寺,这两处都分别为他建了灵塔。
孔子说:“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意为自己提倡什么,先作出表率,让他人乐于跟从,就是最好的教育。普通人会说不会做、能倡不能立,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李叔同说得到、做得到,提倡什么就遵行什么,表里如一不掺假,堪称“善知识”。马一浮居士有诗挽悼李叔同云:“苦行头陀重,遗风艺苑思。自知心是佛,常以戒为师。”此诗可谓李叔同出家25年学佛弘法生涯的最好总结。
李叔同为什么出家
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李叔同自述)
杭州这个地方,实堪称为佛地,因为那边寺庙之多,约有两千余所,可想见杭州佛法之盛了。
最近“越风社”要出关于西湖的增刊,由黄居士来函,要我做一篇《西湖与佛教之因缘》,我觉得这个题目的范围太广泛了,而且又无参考书在手,短期间内是不能做成的。所以现在就将我从前在西湖居住时,把那些值得追味的几件零碎的事情来说一说,也算是纪念我出家的经过。
我第一次到杭州,是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七月(按:本篇所记年月,皆依旧历),在杭州住了约莫一个月光景,但是并没有到寺院里去过。只记得有一次到涌金门外去吃过一回茶而已,同时也就把西湖的风景,稍为看了一下子。
第二次到杭州时,那是民国元年的七月里。这回到杭州倒住得很久,一直住了近十年,可以说是很久了。
我的住处在钱塘门内,离西湖很近,只两里路光景。在钱塘门外,靠西湖边,有一所小茶馆,名景春园,我常常一个人出门,独自到景春园的楼上去吃茶。民国初年的时候,西湖边的情形,完全与现在两样。那时候还有城墙及很多柳树,都是很好看的。除了春秋两季的香会之外,西湖边的人总是很少,而钱塘门外更是冷静了。
在景春园的楼下,有许多的茶客,都是那些摇船抬轿的劳动者居多。而在楼上吃茶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所以我常常一个人在上面吃茶,同时还凭栏看看西湖的风景。
在茶馆的附近,就是那有名的大寺院——昭庆寺了。我吃茶之后,也常常顺便到那里去看一看。
民国二年夏天的时候,我曾在西湖的广化寺里面住了好几天,但是住的地方,却不是出家人的范围之内,那是在该寺的旁边,有一所叫做痘神祠的楼上。痘神祠是广化寺专门为着要给那些在家的客人住的。当时我住在里面的时候,有时也曾到出家人所住的地方去看看,心里却感觉得很有意思呢!
记得那时我亦常常坐船到湖心亭去吃茶。
曾有一次,学校里有一位名人来演讲。那时,我和夏丐尊居士两人,却出门躲避而到湖心亭上去吃茶了。当时夏丐尊曾对我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那时候我听到这句话,就觉得很有意思,这可以说是我后来出家的一个原因了。
到了民国五年的夏天,我因为看到日本杂志中有说及关于断食方法的,谓断食可以治疗各种疾病。当时我就起了一种好奇心,想来断食一下。因为我那个时候患有神经衰弱症,若实行断食后,或者可以痊愈亦未可知。要行断食时,须于寒冷的季候方宜,所以我便预定十一月来做断食的时间。
至于断食的地点呢?总需先想一想,考虑一下,似觉总要有个很幽静的地方才好。当时我就和西泠印社的叶品三君来商量,结果他说在西湖附近的地方有一所虎跑寺可作为断食的地点。那么,我就问他:“既要到虎跑寺去,总要有人来介绍才对,究竟要请谁呢?”他说:“有一位丁辅之是虎跑寺的大护法,可以请他去说一说。”于是他便写信请丁辅之代为介绍了。因为从前那个时候的虎跑,不是像现在这样热闹的,而是游客很少,且是个十分冷静的地方啊。若用来作为我断食的地点,可以说是最相宜了。
到了十一月的时候,我还不曾亲自到过,于是我便托人到虎跑寺那边去走一趟,看看在哪一间房里住好。看的人回来说,在方丈楼下的地方,倒很幽静,因为那边的房子很多,且平常的时候是关起来,游客是不能走进去的。而在方丈楼上,则只有一位出家人住着而已,此外并没有什么人居住。
等到十一月底,我到了虎跑寺,就住在方丈楼下的那间屋子里了。我住进去以后,常常看见一位出家人在我的窗前经过,即是住在楼上的那一位,我看到他却十分欢喜呢!因此就时常和他来谈话,同时他也拿佛经来给我看。
我以前虽然从五岁时,即时常和出家人见面,时常看见出家人到我的家里念经及拜忏。而于十二三岁时,也曾学了放焰口。可是并没有和有道的出家人住在一起,同时也不知道寺院中的内容是怎样,以及出家人的生活又是如何。这回到虎跑寺去住,看到他们那种生活,却很欢喜而且羡慕起来了。
我虽然在那边只住了半个多月,但心里头却十分愉快,而且对于他们所吃的菜蔬,更是喜欢吃。及回到了学校以后,我就请佣人依照他们那种样的菜煮来吃。
这一次,我之到虎跑寺去断食,可以说是我出家的近因了。及到了民国六年的下半年,我就发心吃素了。
在冬天的时候,我即请了许多经,如《普贤行愿品》、《楞严经》、《大乘起信论》等很多的佛经,而于自己的房里,也供起佛像来,如地藏菩萨、观世音菩萨等等的像,于是亦天天烧香了。
到了这一年放年假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家去,而是到虎跑寺里面去过年了。我仍旧住在方丈楼下。那个时候,则更感觉得有兴味了。于是就发心出家,同时就想拜那位住在方丈楼上的出家人做师父。他的名字是弘祥师,可是他不肯我去拜他,而介绍我拜他的师父。他的师父是在松木场护国寺里面居住的。于是他就请他的师父回到虎跑寺来。而我也就于民国七年正月十五日受三皈依了。
我打算于此年的暑假来人山。而预先在寺里面住了一年后,然后再实行出家的。当这个时候,我就做了一件海青,及学习两堂功课。
在二月初五日那天,是我的母亲的忌日,于是我就先于两天以前到虎跑去,在那边诵了三天的《地藏经》,为我的母亲回向。
到了五月底的时候,我就提前先考试,而于考试之后,即到虎跑寺入山了。到了寺中一日以后,即穿出家人的衣裳,而预备转年再剃度的。及至七月初的时候,夏丐尊居士来,他看到我穿出家人的衣裳但还未出家,他就对我说:“既住在寺庙里面,并且穿了出家人的衣裳,而不即出家,那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所以还是赶紧剃度好。”
我本来是想转年再出家的,但是承他的劝,于是就赶紧出家了。便于七月十三日那一天,相传是大势至菩萨的圣诞,所以就在那天落发。
落发以后,仍须受戒的。于是由林同庄君的介绍,而到灵隐寺去受戒了。
灵隐寺是杭州规模最大的寺院,我一向对着它是很欢喜的。我出家以后曾到各处的大寺院去看过,但是总没有像灵隐寺那么的好。
八月底,我就到灵隐寺去。寺中的方丈和尚却很客气,叫我住在客堂后面芸香阁的楼上。当时是由慧明法师做大师父的。有一天我在客堂里遇到这位法师了,他看到我时,就说起:“既是来受戒的,为什么不进戒堂呢?虽然你在家的时候是读书人,但是读书人就能这样地随便吗?就是在家时是一个皇帝,我也是一样看待的。”那时方丈和尚仍是要我住在客堂楼上,而于戒堂里面有了紧要的佛事时,方命我去参加一两回的。
那时候我虽然不能和慧明法师时常见面,但是看到他忠厚笃实的容色,却是令我佩服不已的。
受戒以后,我仍回到虎跑寺居住。到了十二月底,即搬到玉泉寺去住。此后即常常到别处去,没有久住在西湖了。
曾记得民国十二年夏天的时候,我曾到杭州去过一回。那时正是慧明法师在灵隐寺讲《楞严经》的时候。开讲的那一天,我去听他说法。因为好几年没有看到他,觉得他已苍老了不少,头发且已斑白,牙齿也大半脱落。我当时大为感动,于拜他的时候,不由泪落不止。听说以后没有经过几年工夫,慧明法师就圆寂了。
关于慧明法师一生的事迹,出家人中晓得的很多,现在我且举几样事情,来说一说。
慧明法师是福建汀州人。他穿的衣服毫不考究,看起来很不像大寺院法师的样子,但他待人是很平等的。无论你是大好佬或是苦恼子,他都是一样地看待!所以凡是出家在家的上中下各种人物,对于慧明法师是没有一个不佩服的。
他老人家一生所做的事固然很多,但是最奇特的,就是能教化“马溜子”(马溜子是出家流氓的称呼)了。寺院里是不准这班马溜子居住的。他们总是住在凉亭里的时候为多,听到各处的寺院有人打斋的时候,他们就会集了赶斋(吃白饭)去。在杭州这一带地方,马溜子是特别来得多。一般人总不把他们当人看待,而他们亦自暴自弃,无所不为的。但是慧明法师却能够教化马溜子呢。那些马溜子常到灵隐寺去看慧明法师,而他老人家却待他们很客气,并且布施他们种种好饭食、好衣服等。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而慧明法师有时也对他们说几句佛法,以资感化。
慧明法师的腿是有毛病的。出来入去的时候,总是坐轿子居多。有一次他从外面坐轿回灵隐时,下了轿后,旁人看到慧明法师是没有穿裤子的,他们都觉得很奇怪,于是就问他道:“法师为什么不穿裤子呢?”他说他在外面碰到了马溜子,因为向他要裤子,所以他连忙把裤子脱给他了。关于慧明法师教化马溜子的事,外边的传说很多很多,我不过略举了这几样而已。不单那些马溜子对于慧明法师有很深的钦佩和信仰,即其他一般出家人,亦无不佩服的。
因为多年没有到杭州去了,西湖边上的马路洋房也渐渐修筑得很多,而汽车也一天比一天地增加,回想到我以前在西湖边上居住时,那种闲静幽雅的生活,真是如同隔世,现在只能托之于梦想了。
李叔同出家之谜破解
李叔同于盛年出家,当时曾震惊整个知识界,也给后世留下了一个谜。
人们纷纷猜测他出家的原因,并提出了诸如破产说、遁世说、幻灭说、政界失意说等种种说法。但这些说法,无非不明内情的人根据表面现象做出的推断,很难触及李叔同的精神内核,难以采信。倒是一些了解李叔同的人,或者对他作过深层研究的人,提出的一些看法,或许能揭示某些真相。
李叔同的得意弟子丰子恺,追随老师多年,对他的了解无疑比一般人深。丰子恺是这样评价老师出家的原因:
李先生为什么不做教育家,不做艺术家,而做和尚呢?
是的,我曾听到许多人发这样的疑问。他们的意思,大概以为做和尚是迷信的、消极的、暴弃的,可惜得很!倘不做和尚,他可在这僧腊二十四年中教育不少的人才,创作不少的作品,这才有功于世呢。
这话,近看是对的,远看却不对。用低浅的眼光,从世俗习惯上看,办教育,制作品,实实在在的事业,当然比做和尚有功于世。远看,用高远的眼光,从人生根本上看,宗教的崇高伟大,远在教育之上,但在这里须加重要声明:一般所谓佛教,千百年来早已歪曲化而失却真正佛教的本意。一般佛寺里的和尚,其实是另一种奇怪的人,与真正佛教毫无关系。因此世人对佛教的误解,越弄越深。和尚大都以念经念佛做道场为营业。居士大都想拿佞佛来换得世间名利恭敬,甚或来生福报。还有一班恋爱失败、经济破产、作恶犯罪的人,走投无路,遁入空门,以佛门为避难所。于是乎,未曾认明佛教真相的人就排斥佛教,指为消极、迷信,而非打倒不可。歪曲的佛教应该打倒;但真正的佛教,崇高伟大,胜于一切。——读者只要穷究自身的意义,便可相信这话。譬如:为什么入学校?为了欲得教养。为什么欲得教养?为了要做事业。为什么要做事业?为了满足你的人生欲望。再问下去,为什么要满足你的人生欲望?你想了一想,一时找不到根据,而难于答复。你再想一想,就会感到疑惑与虚空。你三想的时候,也许会感到苦闷与悲哀。这时候你就要请教‘哲学’,和他的老兄‘宗教’。这时候你才相信真正的佛教高于一切。所以李先生的放弃教育与艺术而修佛法,好比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庆的。
丰子恺先生的话,颇有替老师辩解之意,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也说明了一个事实:李叔同出家,是为了寻找一条精神出路,寻找一个安顿心灵的家园。由此可以推断,他在现实中看不到这条理想出路,看不到这个美好家园。在当时那个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大环境下,要看到一些美好的东西,看到一些合乎艺术家审美眼光的东西,是很不容易的。李叔同想到宗教中寻找一个清净的世界,其实是很自然的事。
那么,佛教是否就是清净世界呢?能否作为安顿心灵的家园呢?答案并不确定。人类任何的活动,是否高尚、纯洁,都跟人本身的素养有关。好比一个环境,它是否清洁,取决于经营这个环境的人是否爱清洁。如果人的素养不佳,再好的环境,过不了多久,就会变得“脏乱差”。李叔同所处的时代,众多“恋爱失败、经济破产、作恶犯罪的人”混迹于佛教之中,佛门怎么可能是清净之地呢?
那么,李叔同是否走错了路?答案仍不确定。大乘佛教的精神是“自度、度人”,“度人”或许很难,要帮助别人提升素养,本身就不容易,如果对方没有提升的意愿,“度人”者就没有着力之处,更是不易。但对李叔同这种高境界、高素养的人来说,“自度”并不太难。“心净则世界净”,无论周边环境如何,只要一心清净,自己的世界也是清净的。“天堂地狱皆是心造”,只要一心向善,眼前便是天堂。我们完全可以相信,李叔同从佛教中,找到了他心向往之的清净之地,找到了他流连忘返的天堂。
学者赵大民先生对李叔同颇有研究,他提出的“文化说”,似乎也颇接近李叔同出家的本质。下面是赵大民先生提出的一些观点:
“综观李叔同的一生,虽然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遍走天涯’,但他走来走去也没有走出文化天地。他始终是一个文化人。就是出了家以后也还是一位文化和尚(见黄福海《弘一法师与我》)。他用文人的才情与习性接会前人,啸傲当世。如果我们抛开他的一些烦琐身世,着重从文化传统和文化站位上来理解他的出家,是否更接近客观实际呢?”
“文化铸造了他的人格,而成熟的人格又推进了他对深层文化底蕴的探求。他从儒到士到佛,在心路历程上始终伴随着传统文化的轨迹。他多才多艺,和蔼慈悲,克己谦恭,庄严肃穆,整洁宁静。他中年以后顿悟前非,处处避世绝俗,又无处不近乎人情。他对美术家丰子恺、音乐家刘质平的培养和造就,为师为友,都体现了传统文人的典范。由于他性格内向,过分追求自我完善,所以在他生存的那个时代,自然不为世俗所见容。他的大彻大悟,就意味着对人生的大弃大毁,他在虎跑寺一绝红尘,恰如广陵绝响,充满了人世沧桑的悲凉韵味。”
“他是一个身体力行的人,一切嘉言懿行都出自他的善良的本性。我曾经注意他晚年讲经和开示佛徒的讲稿,这些,同他当年的讲课一脉相承。尽管所讲内容和对象不同,但他作为一位宣讲者,要把自己的知识和义理传授给世人,在这一点上佛堂和课堂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在讲到书法艺术时,他说:‘我觉得最上乘的字,或最上乘的艺术,要从佛法中得来,从佛法中研究出来。所以诸位学佛法有一分地深入,那么字也就会有一分的进步,能十分地去学佛法,写字也可以有十分的进步。’这里他干脆把书法与佛法、学书与学佛完全看作一回事了。难怪当时的人们总是带着三分佛陀七分艺术的眼光去看他。他说禅时往往借助艺术的手段把禅境延伸到艺境,使听者感到既生动又容易理解;说艺术时又借禅的玄机妙理把艺境提高到佛境。综观李叔同的一生,似乎一直是用自己的生命之音,向世人召唤救世之道。两只话筒对接,传出的是同一个旋律,同一个宗旨。”
“从李叔同的人生道路上,我们发现世上的文人与艺术家,是最容易与佛法接近的,古今中外,不乏其例。因为这两种人都富于智慧和感情。富于智慧便容易参透人生、了事如幻;富于感情便容易体物多变、悟世无常。所以编《文选》的昭明太子精通佛法;作《文心雕龙》的刘勰,后来出家当了和尚。善书的王右军,善画的顾恺之,擅诗的贾岛,工诗擅词的苏轼……都与佛学有很深的渊源。以此看李叔同的出家,似乎也不难找到一条必然而不期然的轨迹。一个人在个人奋斗的鼎盛期突然收下风帆,或许更能体现他的生命的辉煌。”
用“文化说”分析李叔同的出家,无疑是不错的。因为佛学也是一种文化。他舍弃种种“俗文化”,而追求佛文化,跟一般人由文科改学理科,或者由理科改学文科,在本质上并无不同。人们不会对班超投笔从戎感到诧异,也不会对鲁迅弃医从文感到惊怪,却对李叔同弃艺从佛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李叔同居然抛妻别子、舍弃了世俗的享乐生活,这正是人们最热衷也最难舍的。所以,真正让人们觉得不可思议的,不是他为什么学佛,而是他为什么能舍掉大家都不能舍掉的东西。这是否正好能证明他的超凡脱俗呢?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只是能不能做好的问题,很难判断它绝对有意义或绝对没有意义。好比攀登珠穆朗玛峰的人,跑到那么恶劣的环境,忍受强烈的高原反应,冒着生命危险,历尽辛苦而做这件事,真的很有意义吗?很难说。它无非证明,有的人能成功登顶,有的人不能,仅此而已。
反过来说,能把一件事做到登峰造极,意义自然就在其中。所以,不能登顶或者不敢登顶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嘲笑那些能站在最高处的人是在做傻事。
李叔同无疑是一个能把事情做到极致的人,他至少向世界证明了,一个人能把世俗的享乐舍弃到什么程度。我们这些站在“珠穆朗玛峰”的脚下还感到“缺氧”的人,只需为他鼓掌喝彩就行了,至于他为什么要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哪是我们能测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