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黎文上班去了,韩静休息。上午洗了两大盆衣服,下午韩静便忙着做晚饭。
蜂窝煤炉子,加上几只铝盆,要做出可口的饭菜,也真不容易。不过,韩静在家里的时候做惯了饭菜,倒也不是显得手忙脚乱。
韩静家庭环境较好,就像她告诉黎文的那样,一家四口,父亲在长江航道一艘轮船上工作,母亲年轻力壮,哥哥比她大两岁。只不过她还没有告诉黎文的是一家人对她都疼爱备至,除了煮饭、干点家务杂活外,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用她管。父母要她专心读书,为她设计了一条美好的道路:初中毕业上高中,高中毕业上大学,然后在大城市安家。她果然沿着这条道路行走了,只是到了高中毕业的时候出了意外,平时成绩怪好的,高考时居然仅1分之差落榜了。母亲说她不中用,哥哥的责备更是冷酷无情,说她不劳而获,是条可怜巴巴的寄生虫,读书若干年,用了家里不少钱,就是考不上学校。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不想再依靠父母依靠家庭生活。平时从书本上读到的和从同学那儿听到的有关自食其力和出
门闯荡的思想鼓动着她,她毅然出走了。她到了这个城市,靠艰苦的劳动养活自己。她有许多的委屈,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她却从来不告诉别人,她和黎文相处在一块,黎文对她的详细情况严格说来也是知之甚少。其实,韩静是很想回家去的,她很想回到母亲和哥哥的身边。她知道父母和哥哥是如何地在为她担心,如何地在四处想法寻找她回去。可是,从小养成的强烈自尊心和倔犟性格在作怪。她想回去,自尊心偏不让她回去,她想写信告诉父母自己的近况,而倔犟的性格又偏将她手中的笔抓住,使她写不出一个字来。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她非常痛苦,几乎要跳海自杀,后来慢慢适应了;再后来,有了黎文,生活就好像又多了一些阳光。虽然仍时不时感到孤独和寂寞,但每当孤独和寂寞来缠绕她的时候,黎文总是会用快乐的语言来开导她,使她感觉到出门在外,并非就真的没有幸福。
太阳下山了,血红的余辉染红了半边天空。晚风习习,带着大海的气息,逐渐清凉了偏僻的巷道,清凉了寂静的房间。当她把饭菜摆上木板做的饭桌的时候,黎文和涂龙一路风声一路嬉笑地来了。
涂龙刚跨上石阶,便和韩静开起了玩笑:“嫂子,可把你累坏了,需要兄弟帮忙吗?”
韩静瞪了涂龙一眼。她不喜欢和人乱开玩笑,不过,今天是黎文的生日,涂龙又是黎文的老乡、好朋友,她不便使涂龙难堪。因此,非常勉强地露出了笑容,回答说:“不准乱喊,来是做客的,屋子里坐吧!”
她将泡好的一杯茶端到了木板上。
“哎呀,嫂子真好,不但人漂亮,心也善良,居然还给我们泡了茶。落难在外,难得有滋有味地喝杯茶呀。谢谢了!”涂龙依旧说笑着,将茶杯捧在了手中。
韩静一把夺过茶杯,责备道:“你再乱喊,看我不轰你出去!姐姐不晓得叫,开口一声嫂子,闭口一声嫂子,才搬走几天呀,咋学得油腔滑调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黎文见韩静真生气了,赶紧拍了拍涂龙的肩膀,制止他,然后帮助韩静收拾碗筷。一边收拾一边朝韩静观望。
韩静余怒未消,满脸的不高兴。
于是,黎文陪着笑,低声对韩静说:“别计较,好吗?难得聚在一块儿!”
韩静埋着头,良久,才将头抬起来,显然,她的眼里涌动着委屈的泪水。她没想到涂龙会那么不尊重她的人格。不过,瞬间,她脸上依然绽放出了笑容和淡淡的红晕。她将两瓶啤酒递给黎文,说:“去陪涂龙喝酒吧,他是你老乡!”
黎文犹豫着,接过酒瓶,坐到了木板桌前。
韩静出门独自去弄菜。
老乡相聚,分外亲切,你一杯我一杯开怀畅饮,不知不觉中,两瓶啤酒下肚,彼此都有了几分醉意。
涂龙说:“哥,你真幸福,同我一道跑出来,如今却有了知己,而我呢,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好不寂寞呀!”
“当初叫你不搬走,你要搬走,寂寞的话就搬回来住吧!我和你韩静姐住在一块,反倒没有说话处。你回来了,我们一同上下班,又一同回家,岂不仍旧热闹?”
“我回来干啥,走远点就是想让你俩自在些。兄弟一场,难道这点规矩都不懂吗?”涂龙说着,又起身去取了一瓶啤酒来打开。
等到韩静弄完饭菜进屋来,他俩已经喝得有些多了,于是,韩静把剩余的酒瓶子捡到了一边。她说:“看你们那馋劲,菜还没上来完就喝醉了。不能再喝,否则我要生气的!”
有了先前的教训,涂龙不敢再随便说笑,只管愣着双眼瞧黎文。
黎文明知韩静没有了好心情,哪里还敢在韩静面前再说半个不字,因此,喃喃地附和着说:“好吧,不喝了!”然后起身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床上。
10
隆隆的机器声淹没了这儿的一切,只要站到张着大口、不停地向外喷着白花花颗粒的怪物旁,人就不能说话,不能有别的思想。现代化的管理和现代化的设备,使人跟着机器运转,变成了机器的一个附属件。韩静的岗位设在怪物的嘴边,她的职责是将盛满颗粒的塑料口袋封好,飞针走线,半分钟一个,然后再由黎文、涂龙他们来将封好的塑料口袋扛到库房里去。
长期单调乏味的工作,使韩静感到既劳累又厌烦。她说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写得一手流利的好字,她喜欢听音乐,喜欢看小说,应该归入有文化、有追求、有纯洁情操的女孩子的范畴,可是,命运又偏将她推到了隆隆地吼叫着的机器旁。
如果要改变自己目前的状况,她也不是办不到。只要给哥哥写一封信,哥哥就会千里迢迢来接她;只要给那个外资老板的助理林屈递个笑脸,老是爱用一双深沉的眼睛望她,有事无事总爱来关心她的厂长助理林屈就准会调换她的工种,让她当秘书,或者干轻松一点的活儿。
总之,她的面前并非无路可走。
不过韩静不是一般的女孩,她认定了一条路就要坚持走下去。既然勇敢的跨出了家门,她就不会蓬头垢面地返回;既然爱上了黎文,就不会做出对不起黎文的事情。
黎文有哪些值得她爱,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觉得黎文实在,为人坦诚、忠厚、勤俭。够了,一个人能够有这些平凡的美德,足以幸福一辈子,即使再苦再累,也不会痛苦。
她对黎文身世的了解,与黎文对她的身世的了解一样相差无几,都只停留在残缺的片段上。她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去,同样,黎文也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去。她知道黎文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家境都不错,唯有他漂泊在外;她也知道黎文最羡慕和崇敬的是那个既当警察又当作家的“哥”。黎文每一次提到“哥”,脸上都会浮起自豪的笑容。然而,她弄不明白的是黎文每一次又都不愿过多地谈“哥”的情况,甚至他们之间似乎还没有更多的往来。这是为什么呢?韩静不清楚,也不便多问。她知道过多地打听别人的家事和隐私,是对别人极大的不尊重。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难道黎文心中深藏着的就是一本好念的经么?
恰好轮着黎文和韩静一起上白班。
经过几个小时的劳累,到了收工的时间,韩静扭扭酸痛的腰,伸伸胳膊,走到了黎文的跟前。
黎文头上满是灰尘,白蒙蒙的,像罩了一层纱。
韩静取下围裙,替黎文扫去尘埃。她说:“叫涂龙一块儿回去吃饭吧,昨晚你们喝得太多了,饭菜都没吃,剩在那里,浪费了可惜。”
“涂龙没有来上班,我还正想问你看见了没有呢!”黎文说道,和韩静一前一后出了厂房。“他最近像有什么心事,老是换班或者叫人顶班。要是劳务处谭哥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开除他。”
“你问问他吧,他是你兄弟,你不关心他谁关心他。他今天该上白班吗?”
“咋不呢,我看过轮班簿了,有他的名字,估计又是叫谁顶班了!”
“那你还是去问一问他吧!”
“我问他他也不会说。在老家的时候他就爱独个儿干事情,胆子又大,出门了,有些事情恐怕他是不会让我知道的。”
“你是说他可能在干见不得人的事?”韩静在厂门口站住了,望着黎文。
“有可能,他小时候手脚不大干净!”黎文低声告诉她。
韩静埋下头,沉思。她想,难怪涂龙总是给人一种玩世不恭和狡诈的感觉;难怪涂龙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原来是另有隐情。她缓缓地挪动脚步,心事重重地劝告黎文:“你们来的时间不长,对沿海的情况不是很了解。假如涂龙胆子果真大,又吃不得苦,那么,最好还是叫他回老家去。沿海的钱并不是人们想像的那么好挣。一分钱一份汗水;一份付出,才会得到一份收获;天上不会无缘无故地掉下馅饼来……从内地来的打工仔,在出门之前,都把外面的世界、特别是沿海,想得太美好。都认为只要出门了,就一定会挣到好多好多的钱;就一定会像电影电视里讲的那样,摇身一变,成为腰缠万贯的大款。其实呢,打工生活是非常艰辛的。抱着一夜致富的心态来沿海闯荡的,绝大多数到了最后都走上了人生的不
归路。要么偷摸扒抢,走进监狱;要么搅入黑恶势力,横死街头;要么参与赌博、吸毒贩毒,穷困潦倒,抱恨终生……总之,没有几个的结局是真正美好的。不信,你去向打工的多打听打听,类似的事例太多了,数不胜数。当然罗,能够保持好的心态,踏踏实实靠勤劳的双手挣钱吃饭,也不是没有路可走。只是,从贫穷的乡下到繁华的大都市,是一次超乎寻常的飞跃,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到了花花世界里,人就难免变得浮躁,难免变得像失去了拉线的风筝,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和归宿……看着内地来的打工仔受人欺凌,或者走上辛酸的绝路,我的心里就特别难受,就好想能像你哥那样拿起笔来,倾诉一下自己的心声。我来这里快一年了,打工的生活使我对人生有了崭新的认识和崭新的感受。再过一两年,我就打算回去了。回到老家后,我会非常珍惜未来平淡的日子!平淡是真呀!”
黎文回味着韩静的话,说:“我本来没想出门,涂龙硬要拉我出来。我担心的就是他恶习不改。如果没猜错的话,他肯定又开始玩牌赌博了。他赌瘾大,赢了不说,输了就爱耍赖。这里不比得老家,万一……”
韩静打断黎文的话:“既是这样,晚上就去看看他吧,叫他搬回来住,好歹熬到年底,春节回去了就别再带他出门!”
黎文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