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黎文晚上去涂龙住的地方,没有找到涂龙。和涂龙同住的打工仔告诉黎文,估计涂龙是到海边玩去了。涂龙对大伙说过,想到海边去看大海。黎文等了一阵,见等不着,便留下话,要涂龙回来后来找他,然后就回家了。
第二天依然不见涂龙的身影,黎文有些着急。不过,带话的人对黎文说夜里涂龙回过寝室,已经把黎文的话转告给涂龙了,因此,黎文深信不疑,涂龙并不是出了什么大事,而只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在玩。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既是难以改变的事情,黎文也不想过多去考虑。反正到了年底,按韩静说的,送他回老家不再带出来就是了。黎文迫切需要考虑和解决的是如何找劳务处的谭哥,设法再办一个务工证,以便多打一份工,多挣一份钱。没有钱,什么事也办不成。他思虑再三,打定主意,决定请劳务处的谭哥出来吃顿饭。于是,他买了一包高级香烟揣在怀里,趁下班的时候跑到办公大楼。
他踯躅在楼梯间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才看见谭哥和一个体宽面善的中年男人摆谈着走下楼来。看样子那中年男人是个当官的,谭哥正在向他汇报工作,一脸的虔敬。黎文不敢去打扰他们,躲着没有露面。
望着谭哥和那中年男人的背影走远,然后上了一辆停放在院坝里、屁股冒着白烟的黑色轿车,他才从楼梯间钻了出来。
他回到住处的时候,韩静已经煮好了饭等他。
韩静问:“你到哪去了?咋一下班就不见你的影子?”
黎文不好意思将自己去找谭哥的事讲出来,男人死爱面子,黎文毫不例外。因此扯谎道:“我去看涂龙去了。”
“涂龙在家,咋不叫他一起过来?”
“他不来!”黎文说着,拿出毛巾和脸盆,接了一盆凉水洗脸。“静,我跟你商量一件事!”说完了,他将毛巾晾在床头的绳子上。
“有事说吧,何必客气呢!”
“我仍打算上两个班,虽说辛苦点,但可以多挣些钱。”
“钱勉强够用,还去劳累什么。再说,你说的劳务处的谭哥会不会帮忙还是个问号。求人总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们在桌旁坐下来。外面的阳光暗淡了许多,薄暮不知不觉地四处蔓延。韩静去拧亮了电灯:“出门在外,能够不求人就尽量不去求人,虽说挣钱是好事,可是,如果身体累垮了,或者挣点钱还不够塞别人的腰包,那我宁可不去挣这份钱。”
“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想法。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背井离乡,有朝一日回去怎么见亲人?哥哥姐姐问我挣的钱在哪里,我怎么回答?我和你不同,你是女孩,我是男孩。男孩过了二十就要成家立业。”
“成家立业又怎样?一个人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走自己的路,不要去和人比。世上的人各式各样,千差万别,比了这个比那个,到头来你会一事无成的。女孩并不比男孩优越,你们男孩可以不顾一切大步朝前走,女孩就不能。试想,你到沿海打工天经地义,而我呢,我的邻居,亲朋故旧,一定会说我好逸恶劳,到沿海的大城市来是在出卖人格、出卖尊严,挣的钱越多,在旁人眼里就是变得越坏。”
韩静一边说一边吃饭,然后将碗筷收捡了,缓和了一下语气,说:“等会儿我们出门去走一走吧,下班的时候路过对面的山坡,那里可以看见大海。我小时候很向往海,总觉得海是那么的辽阔,那么的深邃,那么的使人沉稳自如、心底坦荡。到这儿已经很久了,居然没去看过海,说来简直没人相信。”
黎文帮助韩静将桌子收拾了,又粗略地扫了扫屋子。他想:是啊,整天就知道上班,挣钱,白天忙,夜里也忙,怎么就没有想到和韩静出门去散散心?他望着室外逐渐浓重的夜色,身上有了些凉意。他打开木箱,取了一件外衣套在身上。韩静也收拾完了,回自己的房间里去更换衣服。不一会儿,韩静就穿了一套粉红色的连衣裙出来。韩静站在灯光明亮处,望着他微笑。他被韩静的美丽惊呆了,愣愣的说不出一句话。
“咋,不好看?”韩静笑道。
“不,”黎文如梦初醒,赶紧说:“太美了,你这样打扮反倒使我紧张,使我觉得和你走在一块不自在。”说完,黎文熄灭了电灯,带上门,出了房间。
穿过巷道,平坦开阔的大街呈现在了眼前。他们打算沿着大街先到后面的山坡上走一走,然后再去电影院看场电影。可是,他们刚在大街上走了几步,涂龙就追上来。涂龙气喘吁吁,满头汗。
黎文惴惴不安,心想,涂龙此时那么急的赶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涂龙把黎文拉到了一边,低声问:“哥,身上有没有钱,借一点!”
黎文望着他,怔怔的,好半天才责备道:“你去赌博了吧!”
涂龙摇了摇头,说:“我把人捅了一刀,我想跑!”
这个涂龙,咋会老是不改那个脾气!生活刚稳定了,刚有了一个好的开端,他就去惹事!黎文问:“你把谁捅了?”
涂龙抱住头,在地上蹲下了。他双手使劲抓着头发,不停地扯。
韩静走过来,问道:“咋了?”
黎文瞟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多问。一辆警车从街上驶过,拉响警报器,吓了他们一大跳。涂龙猛地站起,见警车呼啸而去,平静了一些。他眼里滚动着泪花说:“救救我,即使公安局不抓我,那帮人也会杀了我的。”
黎文将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劝慰道:“别着急,慢慢地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涂龙犹豫了许久,说道:“几个狗**约我去打麻将,合伙整我,做假换牌,还偷牌,被我逮到了,叫他们退钱。他们就是不退,还打我,我就捅了那小**一刀。他们四处在找我。”
“捅得凶不?”黎文担心地追问道。
“估计没有大问题,我是对着肚子捅的,不会死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跑其他城市,待我站稳了脚跟再来找你们。”涂龙说道,眼泪漱漱下淌。他又双手抱住头蹲下了。
黎文将目光移到了韩静的身上。韩静默默地打量着追悔莫及的涂龙。大街上的霓虹灯一如既往的又亮起来了。暮色渐浓,行人三三两两从身旁走过。突然,一辆的士在街边戛然停住。车门打开,从车上跳下了几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他们将韩静、黎文和涂龙团团围住,手里挥舞着明晃晃的砍刀,脚步不停地来回跳动,摆出一副斗殴的阵势。
黎文被突如其来的情景惊呆了,条件反射地赶紧将韩静护在身后,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涂龙也跳了起来,见了几个杀气腾腾的小青年,脸色大变。他站到黎文的前面,挡住黎文和韩静。他双唇颤抖,脚也有些麻木,怯弱引起的恐惧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四肢酥软。不过,他毕竟见过一些场面,镇静了一下,说道:“与他们无关,让他们走!”
“走?那么容易!我知道你要跑这儿来。上!”站在最前面的小伙子一声吆喝,几个小青年立即蜂拥而上。
涂龙慌忙招架,黎文护着韩静且挡且退。好在几个小青年的注意力全在涂龙身上,黎文只肩膀挨了一刀,就冲出了包围。
他惊魂未定,拉着韩静气喘咻咻地奔跑了好长一段路,直到韩静的鞋跑掉了,脚跑软了,再也没有力气挪动脚步,才停了下来。他回头张望,刚才械斗的地方围了不少人,挥舞砍刀的小青年已不见了踪影。他说:“涂龙呢?我回去看看!”
韩静脸色苍白,浑身直冒冷汗。她使劲吊着黎文的双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别走,说不定那几个还在那里。你看你的手臂,血都把衬衫湿透了,快到医院去看看。”
黎文这才意识到手臂被刀砍了,阵阵钻心的痛。他挽起衣袖,手臂露出一条很长的口子,正在不紧不慢的向外渗血,红红的,仿佛小孩的嘴。他一咬牙,将衣袖从刀口处撕断了,然后叫韩静:“起来,别怕,替我扎好,快一点!”
韩静站起来,接过染血的布块,在黎文的共同努力下,又是手扯又是嘴咬,将黎文的手臂至臂窝处扎牢了。血渗得慢了一些。
绑扎完毕,黎文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吩咐韩静道:“你先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我去看看涂龙,马上就回来。”说完,头也不回,向远处的人群跑去了。
12
黎文用未受伤的左手艰难地分开人群,挤到人群的中央。只见涂龙蜷缩一团躺在地上,手、背伤痕累累,大的伤口足有半尺长,深可见肋骨,鲜血不停地涌出,淌了一大片。地上沿着身子的滚动,印出一些模糊的血痕。
他弯下身子,唤了两声,涂龙没有答应。他蠕动双手,试图将护着头的手移开。
黎文帮了他一把,将手拿到了胸前。涂龙的眼皮动了动,微微地张开了双眼:“救救我!”声音很微弱,也很凄惨。
看热闹的人开始有了骚动,不少的人都对着黎文大声说:“快点送医院,耽误了时间恐怕生命都有危险!”有两个好心人甚至还蹲到旁边,替黎文扶起涂龙。
黎文的眼泪出来了。他环视着围观的人,他说:“求求你们,我们是内地来的打工仔,身无分文,求求你们行个善!”他将头埋下了,眼泪仿佛决堤的河,不住地倾泻。他从小长到大,受过苦,受过磨难,从未向人乞求过。为了救涂龙一命,他第一次面对无数陌生的面孔说得这么揪人肺腑。
听说是打工仔,看热闹的人纷纷表示同情,有的慷慨解囊,有的招呼的士,有的帮忙将涂龙扶上车,更多的则10元,20元,或者上百元的往黎文身旁扔钱。黎文的手哆嗦着,咽咽啜泣。他将钱拾起来,足足一大把。然后,在旁人的提示下,他挤到了涂龙横卧的出租车上。
车子在大街上绕了几个弯,将他们送到福州市第二人民医院。他乞求司机帮忙,将奄奄一息的涂龙扶下车,接着又搀扶进了急诊室。
他去挂了号,付了住院费押金,回来的时候医生已经在给涂龙清洗伤口了。衣服剥得光光的,止住了血的伤口呲牙裂缝,十分吓人。涂龙昏迷不醒。医生叫他再去交钱,说要准备输血。如果不及时补充血液,恐怕性命就难保。
可哪来那么多的钱呢?他说:“医生,麻烦你们,事发突然,能不能先抢救人要紧,把血输了,我明天设法付费。”
医生说:“那怎么行呢?现在规定严格,输了血你们拿不出钱谁来赔?难道在我们的工资中扣不成?”
“可是,我的确没有钱了。刚才缴的住院费押金都是好心人给的!”
“那这样吧,先将你缴的押金用来输血,不过,你明天必须补交住院费,否则医院不收病人。”
黎文千恩万谢,松了一口气。他到外面卫生间用自来水抹了一下脸,方才想起了自己的伤口。于是,匆匆忙忙地跑到挂号处,又为自己挂了号,交了治疗费。
他身上再也没有钱了,他感到又渴又累,而且十分疲倦。他将挂号单和治疗费暂收条交到了急诊室。
急诊室的医生责备他:“刚才怎么不说,简直是在拿命开玩笑!”
医生接过单子,开始替他清洗伤口,他躺在急诊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进入了梦乡,尽是一些恶梦的残片。他被一阵呼唤惊醒了。医生叫他起来签字。涂龙生命垂危,他是送涂龙来的人,必须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说:“咋了,难道……”
“难道什么,背上那一刀伤及肺,折断了两根肋骨,死活难定,在清除淤血……出门在外,不务正业,打架斗殴,命丢了如何回去交待?看样子是内地来的吧,沿海的钱那么好挣?” 医生不耐烦地说道。
黎文没去理会医生的话。他眼前想到的是保住涂龙的命。他用左手东歪西倒地签了名字,将笔和纸还给医生,然后无力地躺下,微闭双眼。是呀,出门在外,挣钱不容易,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回老家,怎么去见自己的哥哥姐姐和涂龙的母亲!
医生给他注射了麻醉药,然后开始替他缝合伤口、输液。他胡思乱想着。小时候难忘的往事一件一件地涌上心头;接着,父亲去世时憔悴苍白的面孔,大哥大姐满是期待和厚爱的面容,以及黎明执着专注的神情与目光,也像放电影似地将一个又一个特写的镜头拉长了推到他的眼前……慢慢地,他不知不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