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诸将见寻、邑兵盛[1]，皆反走，入昆阳[2]，惶怖，忧念妻孥，欲散归诸城。刘秀曰：“今兵谷既少而外寇强大，并力御之，功庶可立[3]；如欲分散，势无俱全。且宛城未拔[4]，不能相救；昆阳即拔，一日之间，诸部亦灭矣。今不同心胆，共举功名，反欲守妻子财物邪！”诸将怒曰：“刘将军何敢如是！”秀笑而起。会候骑还[5]，言：“大兵且至城北，军陈数百里，不见其后。”诸将素轻秀，及迫急，乃相谓曰：“更请刘将军计之。”秀复为图画成败[6]，诸将皆曰：“诺。”时城中唯有八九千人，秀使王凤与廷尉大将军王常守昆阳，夜与五威将军李轶等十三骑出城南门，于外收兵。时莽兵到城下者且十万，秀等几不得出。寻、邑纵兵围昆阳，严尤说邑曰：“昆阳城小而坚，今假号者在宛[7]，亟进大兵[8]，彼必奔走；宛败，昆阳自服。”邑曰：“吾昔围翟义[9]，坐不生得以见责让[10]。今将百万之众，遇城而不能下，非所以示威也。当先屠此城，蹀血而进[11]，前歌后舞，顾不快邪[12]！”遂围之数十重，列营百数，钲鼓之声闻数十里[13]，或为地道、冲□撞城[14]；积弩乱发，矢下如雨，城中负户而汲[15]。王凤等乞降，不许。寻、邑自以为功在漏刻[16]，不以军事为忧。严尤曰：“《兵法》：‘围城为之阙’[17]，宜使得逸出以怖宛下[18]。”邑又不听。棘阳守长岑彭与前队贰严说共守宛城[19]，汉兵攻之数月，城中人相食，乃举城降；更始入都之。诸将欲杀彭，刘縯曰：“彭，郡之大吏，执心坚守，是其节也[20]。今举大事，当表义士，不如封之。”更始乃封彭为归德侯。刘秀至郾定陵[21]，悉发诸营兵；诸将贪惜财物，欲分兵守之。秀曰：“今若破敌，珍宝万倍，大功可成；如为所败，首领无馀，何财物之有！”乃悉发之。六月，己卯朔，秀与诸营俱进，自将步骑千馀为前锋，去大军四五里而陈；寻、邑亦遣兵数千合战，秀奔之，斩首数十级。诸将喜曰：“刘将军平生见小敌怯，今见大敌勇，甚可怪也！且复居前，请助将军！”秀复进，寻、邑兵却，诸部共乘之，斩首数百、千级。连胜，遂前，诸将胆气益壮，无不一当百，秀乃与敢死者三千人从城西水上冲其中坚[22]。寻、邑易之，自将万馀人行陈，敕诸营皆按部毋得动，独迎与汉兵战，不利，大军不敢擅相救；寻、邑陈乱，汉兵乘锐崩之，遂杀王寻。城中亦鼓噪而出，中外合势，震呼动天地；莽兵大溃，走者相腾践，伏尸百馀里。会大雷、风[23]，屋瓦皆飞，雨下如注，滍川盛溢[24]，虎豹皆股战，士卒赴水溺死者以万数，水为不流。王邑、严尤、陈茂轻骑乘死人渡水逃去，尽获其军实辎重，不可胜算，举之连月不尽，或燔烧其馀。士卒奔走，各还其郡，王邑独与所将长安勇敢数千人还洛阳，关中闻之震恐。于是海内豪桀翕然响应[25]，皆杀其牧守，自称将军，用汉年号以待诏命；旬月之间，遍于天下。
“注释”
[1]寻：王寻。邑：王邑。[2]昆阳：今河南叶县北。[3]庶：或许。[4]宛城：今河南南阳。[5]候骑：侦察的骑兵。[6]图画：谋划。[7]假号者：借以号召者。指更始。赤眉军拥护刘玄为帝，是为更始帝。[8]亟：急。[9]翟义：西汉汝南上蔡人。起兵反王莽，后兵败被杀。[10]坐：因为。生得：活捉。见：被。[11]蹀：践履，践踏。[12]顾：难道。[13]钲（zhēnɡ）：军中用的打击乐器。有柄，形状如钟，但狭而长，用铜制成。[14]冲□（pénɡ）：冲击城墙的楼车。[15]负户：背负着门窗。[16]漏刻：片刻。[17]《孙子·军争》说：“围师必阙”。[18]逸：逃逸。[19]贰：副，副将。[20]节：气节。[21]定陵：今河南郾城西。[22]中坚：中军。中军将军至尊，以精锐卫之，故曰中坚。[23]会：恰逢。[24]滍川：水名。即今河南叶县境内的沙河。[25]翕（xī）然：一致。
“译文”
汉军的将领们看到王寻、王邑兵多，都往回跑，退入昆阳城，惊慌恐惧，担忧老婆孩子，想从这里分散而逃到其他城邑去。刘秀对他们说：“现在城内兵、粮既少，而城外敌军强大，合力抵抗敌军，或许可以立功；如果分散，势必不能大家保全。况且宛城尚未攻克，不能前来救援；假如昆阳被敌军占领，只要一天的功夫，我军各部也就都完了。现在怎么能不同心同德，共举大业，反而想要守着妻子财物呢？”将领们发怒说：“刘将军怎么敢这样说！”刘秀笑而起身。恰好侦察的骑兵回来，报告说：“敌人大军即将来到城的北面，军阵几百里，看不到尾。”将领们一向轻视刘秀，到了这样紧急的时候，才互相说：“再去请刘将军商量。”刘秀又给将领们谋划，将领们都说：“是的。”这时城中只有八九千人，刘秀让王凤和廷尉大将军王常守卫昆阳，自己夜里同五威将军李轶等十三人骑马驰出昆阳城的南门，在外面收集士兵。当时开到昆阳城下的王莽军将近十万，刘秀等人几乎出不去。王寻、王邑纵兵包围昆阳，严尤向王邑献策说：“昆阳城小而坚固，现在假冒皇帝名号的刘玄在宛城，我们大军迅速向那里进兵，他必定奔逃；宛城方面的汉军一旦失败，昆阳城里的汉军自然向我军降服。”王邑说：“我以前围攻翟义，因没有活捉住他而受到责备，如今带领百万之众，遇城而不能攻下，这就不能显示军威了。应当先攻陷屠杀此城，踏着血泊前进，前歌后舞，难道不痛快吗？”于是把昆阳包围了几十重，列营上百个，钲鼓之声响彻几十里，还挖掘地道，用战车撞城；用许多弓弩向城内乱射，矢下如雨，城内的人背着门板出外打水。王凤等乞求投降，不被理睬。
王寻、王邑自以为片刻就可成功，不担心军事上有何问题。严尤建议说：“《兵法》上说：‘围城要留下缺口’，应让被围之敌得以逃出，从而使围攻宛城的绿林军害怕。”王邑不听。棘阳守长岑彭和前队副将严说同守宛城，汉军围攻了几个月，城中因为缺粮而人吃人，于是全城投降。更始皇帝进城，并在宛城建都。将领们打算杀掉岑彭，刘□说：“岑彭是郡的大官，决心固守，是有气节的表现。现在我们办大事，应当表彰义士，不如封他。”更始帝就封岑彭为归德侯。刘秀到了郾城定陵等地，调发各营的全部军队；将领们贪惜财物，想要分出一部分兵士留守。刘秀说：“现在如果打垮敌人，有万倍的珍宝，大功可成；如果被敌人打败，头都没了，还有什么财物！”于是征发了全部军队。六月己卯朔（初一），刘秀和各营部队一同出发，亲自带领步兵和骑兵一千多人为先头部队，在距离王莽大军四五里远的地方摆开阵势。王寻、王邑也派几千人来交战，刘秀带兵冲了过去，斩了几十人的首级。将领们高兴地说：“刘将军平时看到弱小的敌军都胆怯，现在见到强敌反而英勇，太奇怪了！还是我们在前面吧，请让我们协助将军！”刘秀又向前进兵，王寻、王邑的部队退却；汉军各部一同冲杀过去，斩了数百上千个首级。汉军接连获胜，继续进兵，将领们胆气更壮，没有一个不是以一当百。刘秀就和敢于牺牲的三千人从城西水岸边攻击王莽军的主将营垒。王寻、王邑轻视汉军，亲自带领一万余人巡行军阵，戒令各营都按兵不动，单独迎上来同汉军交战，不利，大部队又不敢擅自相救；王寻、王邑所部阵乱，汉军乘机击溃敌军，终于杀了王寻。昆阳城中的汉军也击鼓大喊，冲杀出来，里应外合，喊声震天动地；王莽军大溃，逃跑者互相践踏，倒在地上的尸体遍布一百多里。适值迅雷、大风，屋瓦全都被风刮得乱飞，大雨好似从天上倾灌下来，滍川暴涨，虎豹都吓得发抖，掉入水中溺死的士兵达万人之多，河水因此不能流动。王邑、严尤、陈茂等以轻骑踏着死人渡水逃走。汉军获得王莽军抛下的全部军用物资，不可胜计，接连几个月都运不完，有些余下的就被烧掉。王莽军的士兵奔跑，各还故乡，只有王邑和他带领的长安勇士几千人回到洛阳，关中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震惊。于是海内豪杰一致响应，都杀掉当地的州郡长官，自称将军，用更始年号，等待更始皇帝的诏命；一个月之内，这种形势遍于天下。
“点评”
汉兵起事的最初阶段，敌众我寡，威信未立，形势非常严峻。但刘秀在生死攸关的昆阳大战中脱颖而出，成为义军的领袖。他的远见卓识，果断刚毅，紧急情况下有担当，敢于负责的精神，使他获得了大家的尊重。此时的王莽，虽然兵多将广，却因为民心丧尽，变成了一只纸老虎。昆阳一战，戳穿了王莽集团外强中干的本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