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兆麟与刘复基分别后,并没有回去,而是悄悄地在暗处注意刘复基的安全。他听到两声枪响,寻声赶过来,不一会儿宪兵哨音四起,将夜的寂静打破。左队官吴兆麟赶到长堤街61号门前时,一股血腥味直扑而来,有一人在痛苦呻吟,他又扭头寻声奔过去。
在一个小巷口,小巷中间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吴兆麟几步跨过去一看,见一个人正倒在地上。他提起血淋淋的服装,定睛一看,明白是宪兵。这宪兵还没有死,因伤势过重说不出一个字,嘴唇在微微地颤抖,脸上全被血沾着。吴兆麟用袖口擦去他脸上的血,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了:“啊,这不是……”
“快……快……救救我吧……”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吴兆麟想不起来伤者到底是谁,忙寻声奔过去一看,一个人两手支着半截身子背靠着墙,垂头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呻吟。
“你……你是谁……”吴兆麟一看又是宪兵,忙问,“你是谁?”
对方吃力地睁开眼睛,挣扎着反问:“你……你是谁?”
“请问你们宪兵来干什么?”吴兆麟问,“我是工程营左队官!”
“我……我是宪兵队的正目(正目,相当于现在的班长),叫……叫罗志福,是……是来抓革命党的。”
“谁是革命党人?”吴兆麟问,“快告诉我,马上捕来!”
“何……何林太,他……他是日知会成员……”
日知会,一个令清政府闻之胆寒的组织!
由于清政府二百余年的反动统治,腐败、丧权辱国,1894年,孙中山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檀香山组织救国救民的兴中会,意在推翻清廷,推翻上千年的中国封建帝制,建立共和,倡导革命。文化与政治往往是一根藤上的瓜。湖北革命党人响应孙中山的政治主张,亦成立科学补习所,与孙中山的兴中会保持联络,并推举刘静庵、曹亚伯等人主事。应该说这是湖北比较早的借传播科学之名,进行宣传鼓动的革命组织。
十天前的一个下午,宪兵队正目唐昌生来到宪兵队,见同乡罗志福坐在门前愁眉苦脸的,他傲慢地走上前拍着罗志福的头问:“罗哥,像死了爹妈一样,是什么事这么犯愁嘛?”
“明知故问,你又不是不知道内因嘛。”罗志福忙说,“哎,这碗饭不吃了,我俩改行做米生意。”
“别急,路是人走出来的!”唐昌生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走,把那奖励书给我看看。”
“什么书?”
“就是抓到一个革命党人,奖大洋一百块的督军文书。”
“怎么,发洋财的事还轮得上你?”
“山不转水转,石头不转磨子转嘛,这发财与升官一样,谁知道谁什么时候发了,是鬼都算不准的。”唐昌生说,“走,给我看看。”
“这么说你找到了一个?”
“何止一个,是一窝,一窝革命党人,你知道吗?”
“你不是又在吹牛吧?”
“吹猪吹狗,拿事实来看。”
“你都找到谁了?”罗志福吸了一口大烟泡子,一下子来了精神,“快说,让我高兴高兴。”
这刻,唐昌生坐到了一张破椅子上,见房里只有他与罗志福,忙说:“走,到满福酒馆去,我让你大饱口福!”
“昌生兄,穷光蛋一个,怎么眨眼间就变得财大气粗了,是在什么地方捡了一包金条?”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唐昌生神秘地说。
罗志福百思不得其解地跟着唐昌生转身进入满福酒馆,女老板杨还春将两个宪兵安排进里间。
罗志福还没坐下,杨还春指着门口一打扮娇艳的女人说:“鲜货。”
唐昌生一把拉住那女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问:“杨老板,她真是来自河南首府?”
“对,她来自开封!”
“我要扒着看的,不是原装货,价格减一半!”
“好,包看包用!”杨还春说完将嘴附在那女子的耳边说,“好好侍候他们,干你们这一行的就是靠他们保护。先不要讲钱,你做到让他们认为你是……”
“姨妈”,妓女着急地说,“我手中的针不见了。”
“莫慌,我帮你拿一根洋针来,手脚要快,千万莫让他们发现,我报的是鲜货呢。”
“好,我按姨妈说的办。”妓女说,“但他们是两个,我一个人……”
“不怕,我也上。我跟姓罗的,你对姓唐的,这两个色鬼我都领教过,别看他们没精打采,真上了床,比野牛都狠,有时候还真是一种享受呢。”杨还春越说越歪,“怎么样,春心荡起来了?”
妓女装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姨妈,我跟你换。”
“怎么,你喜欢姓罗的?”
妓女装着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做这种事还挑什么肥瘦呢?认钱、认权,不认人的。我把年轻的让给你。”杨还春浪笑着拧了一把妓女的屁股,“男人喜欢年轻女人,你也喜欢年轻男人,只怕待会儿整得你死去活来哟。”这时茶泡来了,下酒的几个凉菜也送来了。唐昌生站起来走到两个女人跟前:“你们都不要作陪了,今天大哥有要事相商,不要让任何人进这个房间。”
两个女人对扫了一眼,只好故作多情地朝两人送了一个秋波:“二位老爷慢用,需要我与二姑娘时,要跑堂的叫一声。”杨还春说完,拉着二姑娘向另外一个房间走去。
唐昌生一见两个女人不悦地走了,反手将门关上,“哈哈”一笑说:“罗哥,你今天克制一下,等办好了事,我跟你到花楼街去找真正的鲜货。杨老板这里假货多,我一看就知道,只是不想撕破脸皮。”
“好好好,心情不好我也不想那种事。快说,我们的金条在哪里,金砖在哪里?发财、升官的天梯在哪里?”罗志福越说越激动,“你老弟要是放空炮,今后老乡不认了,朋友不做了。”
“好”,唐昌生一笑,“休怪老弟我太认真,首先我俩要订一份合同。”
“什么合同?”
“一笔生意。”
“有屁快放,绕这么多弯干什么?”罗志福不耐烦了。
“不是我麻烦,这笔买卖太大了,丑话说在前面,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免得日后有什么事伤了和气。”
“抓革命党人跟做生意有什么关系?”罗志福一头雾水地问。
“抓革命党人,就是与政府做生意。他们出钱,我们抓人,这个买卖是合理合法,又不纳税的,好咧!”唐昌生一副玩世不恭之相。
“我们怎么订立合同?”
“我们抓了一窝革命党人,奖的钱多了,我俩怎么分?将来要升官,官有大小,谁做大的,谁做小的?这不订个合同,将来为这些个事不是兄弟同乡之间伤了和气?”
“也是。”罗志福点点头,“你小子心眼比大哥多,将来说不定真的比我先上几步呢。你说个意见,怎么个分法?”
唐昌生得意地架着腿闪着,笑道:“首先,是我摸到了革命党人的窝,应该说是立了头功;其次,找到了其中一个小头目的家,这是第二个功;再次,我敢保证把小头目抓住。你说,这升官发财怎么分?”
“很简单,其一,这件事若你不是神吹,就一定要保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行了;其二,没有我协同,你一个人成不了气候,论功,我在第二位。所以我提议,升官你做大的,发财我得大的,不能说两头你都占尽了,发财的官小些,官大的财少点。”
“我不同意,应该是我两头都大些才合理,不然我跟别人合作。”
“我说的是有道理的”,罗志福说,“你官做大了,自然财跟着来。清政府的官吏,大的大贪,小的小贪,哪个不是腐败分子?别看我眼前比你多拿几个钱,将来你做了比我大的官,就是财源滚滚,哪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弄不好被革命党人一枪算了饭账!”
“你说得有道理,但我还是想不通”,唐昌生说,“你要知道发财的机会总是不多的,机不可失。这样吧,官我比你升得大,财我占七成。”
“我三成?”
“对,要是找别人合作,你一成都拿不到嘛。”
罗志福眼球一转,又一个念头袭上心头:好,搞成了,老子中途打死你,升官发财都是老子的。管你乡亲朋友,这年头哪有这种情分?
“昌生老弟”,罗志福心里极为不快,“真是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啊,你在这件事上心太狠毒了。好吧,就依你的,我是巷子里赶猪,直着跑的,不像你会转弯。将来有什么好事,还是看在乡亲的份上合作干,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当年出来当兵,不是我托朋拜友给你帮忙,你现在还不是在乡下看牛屁股!”
“看牛屁股又怎么样?”唐昌生不服气,“我将来升了大官,会把你弄到左右当个副手,放心,不会忘记你的。”
“好吧,就这样吧。”罗志福无可奈何地站起来,“你要有我认识的吴兆麟那样有文化,有谋略就好了,人家沉得住气,不像你,有点发展机会就飘起来了,不管你给我的这个机会怎么样,反正我决定去吴兆麟那里。”
“吴兆麟是谁?”
“吴兆麟16岁投武昌工程营,第二年考入随营学堂,后又入将校讲习所,今年又入湖北参谋学堂,跟着他干说不定有些出息呢。”罗志福说,“跟人要跟准,我现在跟着赵友林,他虽然是宪兵营左队官,据说是花两百块大洋买来的。我跟他讲了几次想做左副队官,他说要三百块大洋才行,他往上送两百,他赚一百。”“那么吴兆麟就不卖官帽子?”
“他这个人做人第一,做官其二,在官人中我看只有他还是人,别人心太黑。”罗志福马上一转话,“啊,对了,我们怎么搞呢?”
“好”,唐昌生冷冷一笑,“老子在日知会泡了他妈的半年,终于认得一些人,吴兆麟虽然我不认识他,但他的名字我可听说过。”
“日知会在美国基督教圣公会内的阅报室,跟吴兆麟有关系吗?”
“罗哥,实话相告吧,我潜入得很深了,科学补习所借传授科学之名,实为策划推翻清政府之阴谋,会被政府查办的。原创办科学补习所的曹亚伯化名许成杰,在吴兆麟的策划下,结识了圣公会的牧师胡兰亭……”
“这胡兰亭是那个叫……”
“对,我知道,你说他煽动人反大清政府,是不是?”罗志福说,“我听左队官赵友林讲过,我还不晓得是派你潜进去当特务呢。”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唐昌生说,“这胡兰亭,表面为牧师传教,实为提供美国基督教圣公会内的阅报室,暗中作为日知会的反清政府的革命党人活动场所。参加日知会的人一般都是当年湖北军界、学界人士,几乎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据我所知,吴兆麟是发起人之一。”
“不会吧”,罗志福大吃一惊,“还有谁?”
“抓到何林太,什么都弄清楚了,他手中有名单。”
“这些事你跟左队官赵友林讲过吗?”
“这怎么能讲呢?升官发财也好,解甲归田也好,就这么一锤子买卖的机会。告诉他了,不等于把官帽戴在了他头上,朝他口袋里装银子?”唐昌生说,“你呀,虽然比我多吃了几天粮,但还没看清这些个事。啊,对了,捕了何林太,再抓吴兆麟,顺藤摸瓜,大鱼小虾一网打尽,到时候不到皇城做官,也会在督军府混个美差呢。”
罗志福喜形于色地问:“什么时候干?”
“何林太在家,我俩深夜到他家里去关起门来打狗!”
“好!看这回的运气到什么份上了。”
……
现在,他俩来捉拿何林太,没想到唐昌生走上了不归之路,而罗志福在这个时刻又认不出他来了,吴兆麟一看罗志福又闭上了眼睛,将他手中的枪抓过来说:“罗兄,我是吴兆麟,吴兆麟呀!”
罗志福竭力地睁开眼睛:“你……你是吴……吴左队……”
“对,我是吴兆麟,有什么事你快讲。”吴兆麟焦急地道。
宪兵吹的哨音与奔过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大了,不知是谁在大声道:“快,抓住革命党,在前面,就在前面!”
吴兆麟一看何林太家里没有灯光,再转头看看61号,那是艾玛的住宿所在地。是艾玛看出了刘复基,悄悄命令宪兵抓刘复基呢,还是何林太正被宪兵追击?
枪声在长堤街一带大作……
“罗哥,是谁打死你们宪兵,是谁打伤了你?”吴兆麟问。
“好……好像是穿炮兵制……制服的……”
啊,刘复基出来干什么?吴兆麟一听心里明白了三分,又问:“何林太,何林太呢?”
“跑……跑了……”
“走,我背你去抢救,你的血流得太多了。”吴兆麟背起他就要起来。
“不麻烦你了吴哥,我知……知道你……你是革命党人,是……是唐昌生死前告……告诉我的,你……你快跑……”
“还有谁知道我是革命党人?”吴兆麟追问。
“只有……有我……我与唐昌生知……知道,就……就怕何林太被抓住供出你……你来了……啊……”罗志福在一声沉重的惨叫声中身子抖动一下后不再有呼吸了。
吴兆麟双手托起这个死前才良心唤醒的宪兵,这时,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射来一串子弹,打得左右墙上火花四溅,紧接着又有人大叫:“党人被打死了,党人被打死了!”
“是谁,打死的是谁?”
“好像是何林太!”
“他手中有没有枪?”
“没有枪!”
“快,肯定还有党人跑了!把开枪的党人抓住,抓住……”
大街小巷中人声鼎沸,宪兵的呐喊声与哨音、脚步声交织着,不知是谁家传来孩子的哭声。
吴兆麟没有多想,他掏出手枪正要对着天开火之时,一条黑影朝61号窜去。不一会儿,只听到“咚”的一声撞击,门“吱呀”一声响了。这61号是艾玛的住楼,也是刘复基今夜要来的地方,刚才那条黑影是刘复基,还是其他人?如果是其他人深更半夜撞开艾玛的小院门,又是干什么……
吴兆麟脑中闪出一串问号,这位年仅24岁的工程营左队队官,拧紧眉头,一手握枪,一手握匕首,以最快速的步伐向61号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