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刚走到楼下,宪兵的吼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她向宪兵言明身份后,宪兵走了。她又回到房间,再次让电灯亮了起来。刘复基伸出头朝楼下看去,他看到宪兵们在处理被他打死的尸体,人声嘈杂。
“快快快,唐昌生死了,死了。”
“还有罗志福也断气了!”
“臭婊子养的,他们怎么跑到这里死呢?”
“肯定是发现革命党人踪迹追来,人家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嘛。”
“穿便衣的革命党人死得也惨,身中十几枪。”
“也怪,他也没有枪,怎么打死我们两个人呢?”
“怕是还有人跑了……”
“再查……”
外面闹得天翻地覆。
“刘哥”,艾玛将窗帘拉上对刘复基问,“你衣服上怎么有这么多血呀?”
刘复基低头一看,是呀,衣服上都是血,这……这可怎么向她解释呢?
刘复基一下子没了词儿,语塞的他急忙抓起一块抹布擦衣服上的血渍。
“你说,打死两个宪兵的是不是你?”艾玛严肃地问。
“艾妹”,刘复基解释说,“我来找你,你不在,我就在外面等,发现他们在行恶,我上前阻止,其中一个袭击我,我失手打死袭击者时,又一个向我袭来,我就……就……”
“你就又打死一个?”
“是这样。”
“听楼下搬尸的宪兵讲,还打死一个革命党人,你是不是为保护那革命党人,而打死宪兵的?”艾玛追问道。
“我是习炮兵,操炮的,不知道什么革命党人。”刘复基说着向窗外又扫了一眼,说,“我该走了,这里不能久留,万一宪兵非要进来查,发现我身上有血迹,会把你也连累进去的。”
“外面到处是宪兵在追寻凶手,你现在出去不是送肉下锅?”艾玛坚持不准他出门,“千万别走,出了我的门就会不安全的。”
刘复基感到左右为难之时,艾玛给他泡了一杯茶送到他手中,无比关切地问:“刘哥,你将艾妹当自己的亲人对待吗?”
“艾妹,你要问什么,请讲。”
“好,我问你”,艾玛示意他坐下,而自己就站在他面前,“刚才你与吴兆麟他们到底在旅馆做什么?”
刘复基一听大吃一惊:这个女人不愧是做特务的,但我没有任何把柄抓在她手里,有什么心虚的!
“艾妹,你在督军府任电讯参谋是公开职务,你真正的身份到底是干什么的?”刘复基也不示弱,“你问我一个‘到底’,我也要问你一个‘到底’嘛。”
“请刘哥先回答我问的‘到底’!”艾玛微微一笑,“我希望我们都开诚布公,这样方可成为真正的朋友。”
“既然你知道我去了洪昌旅馆6号房,我也跟你实说,我与几个朋友在里间谈家常,吴兆麟左队官进来说,有几个女人在外面听墙脚,不知道你也是其中一个,我们怕有人找茬,干脆从后门走了,这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没有做见不得人的坏事,怕什么呢?”刘复基说着喝了口水,“是谁叫你去监视我们的嘛?”
“如果是编织的故事骗我呢?”
“如果不是谈正事,遭大雷劈死!”刘复基发誓。
“我相信刘哥。”艾玛说着走过去为他杯中加水,“冷了没有?”
“没有,请你讲你的‘到底’嘛,不要岔开话题。”
“对,我不会的”,艾玛说着,不知道为什么拧紧了眉头,心里很矛盾。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下面士兵中我就不清楚了,反正督军府各单位都是有来头的军事参谋,掌管电讯情报和京城皇室与督府的交往,把我当皇城派来的特务对待。”
“嗯。”刘复基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没有表示她讲的对否。
“这算回答完了吧?”艾玛笑着问刘复基。
“答完没有你心里明白,问我有什么用?”
“就这么多。”
“不是吧”,刘复基单刀直入,“你怎么知道我在6号房呢?”
“一个妓女认识你,说你常去,但不玩妓。”
“那她说我去干什么?”
“几个朋友坐着喝茶,关起门,不让她们进去。”
刘复基一惊,表面装着若无其事地说:“我一个当士兵的还被你们这样注意,我还蛮有身份呢。那么你去洪昌旅馆做什么嘛?”
“京城来的关特派员就住在里面,我去见他。”
“关特派员是什么人?”
“刘哥”,艾玛又一次犹豫了,“我……我怎么说呢?”
“到底,这就是说出‘到底’嘛。”
艾玛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拿起桌上的化妆镜照着自己的面部,又用左手在头上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
“要为难就不说。”刘复基说。
“不是为难”,艾玛望着他,“刘哥,我说出来你不要恨我。”
“怎么会呢,不管男人女人,谁没有个异性朋友?”
“不是男女之情,更没有床笫之欢。”艾玛也开腹亮肺了,“京城传说,武昌新军中有很多革命党人与海外的异党孙中山有来往,特地派他来武昌明察暗访,我是他的助手。今天我送皇府来的几封密电,他说你们在6号房,叫我去偷听的。”
“啊,是这样”,刘复基能听出她是说了心里话,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了,“你看我是不是革命党人?”
“也像,也不像。”
“此话怎么说?”
“在京城,在日本,我都认识一些革命党人,像你一样不贪财、不贪色,这跟朝廷官员完全不同;不像的是没有发现你有反朝廷的语言、行动。”
“这么说我已经被纳入关大人的注意视线?”
“关光夫虽年纪不大,但是他对侦察情报比较有研究,贪财、贪色。不瞒刘哥,他对我总是动手动脚,为这件事我还扇过他的耳光,我正在与京城联络,不想在督军府干了,就是不想做他的助手。”艾玛说着眼泪流了出来,“一个女人做点事多难啊,有时我真想嫁给一个有权有钱的人了此一生,但又不想委屈自己。真的,人活得很累啊……”
刘复基听着、看着,忙将她放在桌子上的手绢拿起来塞在她手里:“擦擦,不要伤心,一个人只为自己活着是没有意思的,为众人活着才有意思呢。”
艾玛点点头,不停地擦那一串串的泪。
“他要再欺负你,我……我找几个弟兄去收拾他?”
“说什么话呢,你凭什么去收拾他。”
“我说你是我表妹又怎么样,只要你点头,我就动手了!”
“不不不”,艾玛用感激的目光盯住他,“他可以调动督军府的队伍,好汉不吃眼前亏,再说他只是一相情愿,我也没有真正吃他的什么亏。”
刘复基听到这里,马上想起吴兆麟左队官的交代:到了一定气氛下,抓住机会探听二百支手枪的存放地点。
“怪不得督军府东头的房子内外加了岗哨,原来是保护这个小杂种的啊!”刘复基发出第一个侦探气球,“杀他脏了我的手!”
“不不不”,艾玛纠正道,“他不住督军府,除了洪昌旅馆外,就是去汉口的花楼街。”
“我明白了,哪里妓女多,他就住哪里,好供他挑选。这种贪色风流的男人,怎么能干大事呢?”刘复基说到这里,问,“这么说还有比关光夫更大的官在督军府里?”
“不是为他加岗的,而是从德国买了二百支上等手枪送京城讨好达官贵人玩的,还有英国进口的一些制作炸弹的炸药,也是送皇城的,都存在那里,这几天在联络运走。”
“我的天呀”,刘复基作出大惊失色之神态,“万一炸药出了问题爆炸……”
“不会,都是原料分开放的,不会出问题,钥匙由我保管,又有两层兵士守卫,万无一失。”
“你不要把钥匙放在办公的地方,要放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弄不好出问题是要杀头的。”
“你放心,钥匙放在我家里”,艾玛向她的化妆盒一指,“谁也不会想到我会把它放在那里。”
“对对对,最重要的东西放在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反而最保险。有的人将金子、银子藏东埋西,结果还是被偷了,这叫帮小偷!”
“你……你真会逗人开心!”艾玛用拳头轻轻地在他肩头一捶。
刘复基心里像抹了二两猪油一样舒服,真想马上拿到这把钥匙,但这会儿他连扫都没有扫一眼梳妆盒子。
“刘哥”,艾玛用那发亮的眼睛盯住他,“我希望你用眼睛看着我。”
“这样不是挺好吗?”刘复基不敢正视她。
“不,你看着我,我问你一件事儿。”
“是什么事?”
“你看着我,我才能说。”
“好,我看着你。”刘复基转身立正,两眼注视着她。
“我问你答,好吗?”
“好,你问吧。”
“你要照真回答?”
“一点不假!”
“你掏心肝亮肠肚?”
“剖腹将五脏六腑全掏出来做汤给你喝。”
“看你……”艾玛扑上去抱住他,“刘哥,我……我憋得慌。”“艾妹”,刘复基轻轻地推开她,“说好了的,你问我答,怎么又变卦了?”
“我……我……”
“快提问嘛,外面已经平静了,你再不提我走啦!”
“不!”艾玛两脚一跺,“我问你……你……”
“说,只要我知道的。”
“你……你太太叫李湘秀吗?”
“对,你怎么知道的?”
“你女儿已经有一岁了,是不是?”
“你说的都对,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知道我的职业是什么。”
“艾妹,你刘哥夫妻恩爱,一家生活虽不富裕,但总算粗茶淡饭能勉强填饱肚皮。”刘复基时刻铭记吴兆麟的话,要慢慢用道理征服她为我所用,“一个男人不能被情所困,而应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为解救国家、解救同胞上,方不枉来人世一回。”
“刘哥,今天我们不谈宏伟大业好不好?”
“好好好,你早点休息,我走了,麻烦你找件干净衣服,让我把血衣换下来,万一真的出了事不好办。”
“你还没回答完我的话呢”,艾玛急忙抓住他的胳膊摇着他的身子,“你说,你对做皇帝的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有何见地?”
“嘿,对皇上的事怎么好妄加评说,再说中国几千年帝制相当腐败,西洋之风吹不进来,民主进程、立法宪制无法立国,只有推翻帝制,建立共和才会有……”
“你又讲革命党人宣传的思想,我是问你对有钱人娶几个姨太太什么的……”
“我反对!”
“那么西洋所说的情人……”
“咚咚……”有人在外面敲门打断了他俩的话,俩人立刻紧张起来。
“怎么办,你看是谁来了?”刘复基贴着耳朵问艾玛。
艾玛站在那里,一时手足无措。
“冲我来的!”刘复基轻轻地拔出枪,“我跟他们拼了!”
“不要鲁莽行事。”艾玛拦住他,“快,你在我床下委屈一下,没有我叫你出来,绝对不准出来!”
“万一是宪兵呢?”
“很可能是他们发现什么又回来了,不过这年头死几个宪兵,上面不会那么认真……”
“咚咚!”门又敲响了。
“快到床下面去。”
刘复基忙弯腰爬到床下。
“谁呀?天太晚了,我睡了,有事明天说吧!”艾玛故作睡意蒙眬地回答。
“快开门,是我!”
“啊,关特派员,有事明天再说,我已经睡了。”
“刚才这里有枪响,宪兵吹哨了。又听说革命党人打死了两个宪兵,死了一个革命党人。事情发生在你这附近,我怕你受惊了,特地赶来看看你。”
“好啦,我没事,谢谢你关心,你回去吧,我已经睡了。再说深更半夜的,我一个人又不方便,免得人家说闲话。”
“快开门吧,外面好冷,让我进屋暖和暖和吧。”
“你快回吧,我不起来了。”
“艾玛,我……我有话今夜非跟你讲不可。”
“哎呀,你别来烦我好不好,你要说的又是爱呀,恨的。告诉你,关光夫先生,我对你没有激情。”
“只要我们在一起,慢慢的你会对我有激情的,不起风哪有浪,不闪电哪有雷声呢,什么都有个前奏,何况是这种男欢女爱的……”
“别酸溜溜的好不好,快回吧……”
“我不走!”关光夫发狠了,“你再不开门,我就撞。”
他们就这样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僵持着。
刘复基伸出头来:“他执意送死,你放他进来,我收拾了他!”
“不行,不行,你快躺在床下别动”,艾玛一身冷汗,“关光夫,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我想死你了,再再不看你一眼,我……我……我简直要跳江了!”
“你跳吧,我不拉你。长江又没盖上盖子,自作多情!”艾玛生气地隔门对他说。
“你开开门,只裂开一道缝,我只看你一眼!”关光夫哀求道,“真的。”
“你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呢,还是哪根弦松了或紧了?深更半夜要看女人一眼。”艾玛说着走到门口,“如果你再这样骚扰我,我明天电告京城,要你吃不完……”
“我俩的事谁干涉得了?艾玛,求求你。我看你一眼,扭头就走!”
艾玛担心这家伙把门撞开了,只好退一步为进三步道:“你说话算数,不进来,在门外看一眼?”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得了吧,就你还大丈夫?”艾玛忙悄悄地后退几步弯下腰,“刘哥,你千万别冲动,有什么事我有办法平息。我开门让他看一眼,这种有神经病的色狼,我能对付。”
“好,我听你的!”
艾玛又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门口说:“你看一眼,别进来,你要进来我就对不起了。”
“好好好。”关光夫在门外回答。
刘复基心里极其紧张,眼光借助月光又注意到从床下伸手就可以拿到的那个梳妆盒子,里面有装手枪、炸药的门柜钥匙,更有意思的是,里面还有一块英国制造的肥皂,这会儿他伸手可及,但又怕这关光夫闯进来……
“快呀,快开门呀!”关光夫在门外控制不住大叫起来。
“好,我开一道缝!”艾玛说着拉开了门上面一道栓。当她“咋吱”地拉开中间一道铁栓之时,关光夫一边口里叫着“艾玛”,一边拼命朝屋里挤,“我……我真的好……”
“不行”,艾玛顶住门,“不行……”
刘复基在床下急得额头出汗,但又不敢出来。
“不许动!”一个威严的声音传进屋里、屋外每个人的耳朵,紧接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关光夫的脊背,“什么人,胆敢这般?”
关光夫顿时毛骨悚然,一道电筒光照住了他的脸,使得他的双眼无法睁开。
“啊,这不是关特派员吗?”来人语气充满惊异,“我当是谁呀。”
“啊,左队官吴兆麟?”艾玛望着关光夫背后的人惊叫起来,“吴左队官,你怎么来了?”
“刚才这里枪响,又听说被革命党人杀了两个宪兵,我特地赶来看看情况。”吴兆麟说。
刘复基听了,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是这样。”艾玛出门了。
关光夫愣愣地发呆。
刘复基一看艾玛出门时反手将门关上了,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机不可失,忙伸出粗壮的胳膊抓住桌上的梳妆盒子,拿出那两把钥匙,在那块肥皂的两边各按了两把钥匙印……
“吴队官,你对朝廷还真认真负责啊。”关光夫望着吴兆麟,“你不是冲着谁的身段、脸蛋来的吧?这61号只有夜来香能把你诱来的。”
“关光夫,你……你……”艾玛气得都喘不过气来,“你太过分了!”
“关特派员”,吴兆麟一本正经,“本人为朝廷命官,拿朝廷丰厚银子,本职是维护国家之利益。听到枪声,也听说杀了宪兵,这么大的事,士兵可以不出来探个究竟,我一个驻此不远的左队官不出来看看,上对不起国家,下对不起百姓,你怎么能出口伤人呢?”
关光夫顿时只是喘气,出不了一言。
“我是在下面听到楼上有响动跑上来的,这难道也是多管闲事?”吴兆麟又补一句。
吴兆麟一直在背地里保护刘复基,他不见刘复基出来,就潜伏在下面,他刚才看到有条黑影冲上来,断定必有情况。在暗处他认出是关光夫,如果不是艾玛开门,他也不会出面,让艾玛与他周旋,没想到艾玛真的开门让他看一眼。吴兆麟大吃一惊,万一让关光夫进了房撞见刘复基,今天的事就闹大了,这是刘复基生死之关键时刻。刘复基原先根本就不知道吴兆麟在保护他,这会儿他在床下多么感激这位兆麟大哥啊!
“关特派员”,艾玛开口了,“快回去休息吧。”
关光夫苦苦地一笑,故作轻松地对艾玛说:“没事我就走了。”
“那好,我俩一块儿走。”吴兆麟也跟着走了,“一个月前你到我左队时我们才相识,只见过几次面吧?”
“对对对,好像见过几次。”关光夫点点头。
两人边走边谈。
艾玛关好门后两腿一软坐在地上:“我的妈呀,今天这事儿怎么这么巧呢,吓死我了。”
刘复基爬出来一把扶起她:“快,坐在椅子上。这叫命大,我是托你之福,虎口脱险!”
“你真是福比天大呢!”艾玛哭笑不得地借机又一头栽在刘复基怀里。
刘复基明白吴兆麟大哥会在他回去的路上等着他,只好安慰着艾玛将她抱在床上躺下,然后小声说:“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