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复基在长江边告别吴兆麟,赶到长堤街61号艾玛的居住地时,那栋二层楼的小屋里没有亮光,也没有人气,只有小院里黑乎乎的门紧闭着,上面吊着一个长方形的铜锁。这就告诉他,艾玛没有回来,那么她去了什么地方呢?
可以这样讲,艾玛不仅仅因为刘复基那天夜里救了她而尊敬他,而且从知识层与人格来讲,她开始有些崇拜他了。
那天夜里,刘复基拿了曾作富的手写纸作为证据走了出来,艾玛也跟着他出来了。他们在门口不远的一个三条小街交叉路口分手时,艾玛突然问:“刘大哥,小妹想陪你说说话,好吗?”
刘复基抬头看了看没有月亮的天空,又扫了眼四周,微笑着对她说:“时候不早了,你该休息了,我们改日再聚吧。”
“不”,艾玛向他送来一阵秋波般的甜软微笑,“刘哥,老实讲吧,我没有料到你们新军中还有你这样有文化、有见识的兵士呢。”
“小妹”,刘复基一听她叫他大哥,也改口亲切地道,“你应该清楚,军中的士卒并不比军官低矮啊,读书人从军者多也。”
“啊,你也是读书人么?”
“前年我就在乡村教私塾,是今年夏天才投笔从戎,考入我们武昌籍万廷献的湖北新军炮标的。”刘复基简洁地介绍说,“你呢,也是学军事的吗?”
“从日本留学回来后,父母病故,跟着叔父在京城,去年叔父病故,我便被派到督军总署做日、英翻译参谋,这次被派到湖北督军府任职。”艾玛说着叹了口气,“其实我生活也很难,很多人都恨我,总希望把我赶出军界。”
“不会吧,你与人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不公平地对待你呢?”刘复基说。
“因为我是旗人嘛,其实清廷统治汉人的两百多年来,朝廷官吏腐败,但并不是每个旗人都腐败。就像我,想腐败也腐败不了,我手中没权、没银子呀!”
刘复基笑了,又走了两步,前面有棵树,只见有一男一女在树下近距离地站着,月光从云缝中露出脸来使他们能清楚地看清对方。艾玛用胳膊轻轻地碰了一下刘复基的胳膊:“你看,他们多幸福。”
刘复基淡淡一笑忙转过话锋说:“艾妹,这里叫什么湖你知道吗?”
“紫阳湖嘛”,艾玛不高兴地说,“你干嘛答非所问呀?”
刘复基又是一笑:“艾玛,我想问你一件事,不知可否?”
艾玛一看他满脸认真,只好驻足道:“不知道我的才学是否能给予你满意答复。”
“不要这样讲”,刘复基说,“你对清廷办学,为行新政,为立宪预备的提法是何见解?”
艾玛略思片刻后说:“去年(1905年)元月五日(乙巳五月初三),汉口报称,袁世凯、周馥、张之洞联奏,自本年起十二年后,实行立宪政体,你可知道?”
“读过报道,大家都称之为督奏清变政吧?”
“对”,艾玛说,“八月二日(七月初二),汉口报又载端方、袁世凯、赵尔巽、岑春煊、周馥等奏即时停科举,取消前刘坤一等所奏三科递减办法,你怎么看?”
“你看呢?”刘复基反问。
“刘哥,我是说真话呢,还是骗骗你呢?”
“今天我们大家高兴,掏心掏肺论政,各自凭良心,无害友之计谋,这里说的就放在这里了,决不带走。”
“好,我说。”艾玛向湖北边的小桥走去,“清廷办学,为行新政,为立宪作预备,统统都是假的,无非是拉拢汉族人的手段。而知识分子已经看出其中的阴谋,有志者几乎都出洋了……啊……”
刘复基听着听着,忽听一声惊叫,低头一看,艾玛刚才脚下一滑,掉进了紫阳湖那碧绿的水中。由于水深,艾玛的头发在水上面漂着,两手从水中伸出来乱抓着。
“艾玛”,刘复基来不及细想,呼叫着跃入水中,抓住她的衣服朝岸上拖。
艾玛已经喝了几口水,由于她在北方长大,不会水,这会儿她抓住了刘复基的右手上部,头一下子从水中伸了出来。刘复基由于长期生活在鱼米之乡的娘子湖畔,水性超人,对这小小的紫阳湖何所畏惧也,他左手托住艾玛的头,轻声说:“双手拉住我,快上岸,太冷了,太冷了!”
艾玛不停地咳嗽、呕吐,将脸贴在刘复基的胸膛上,好像有一种因祸得福的感觉。
“艾玛,拉着我!”刘复基的左手抓住岸边的柳树枝,说,“快,快上去,水里太冷了!”
说着,他将艾玛朝陡岸上推:“抓住前面的树枝,抓住,快抓住!”
艾玛浑身冷得站不住,手边也抓不住树枝,急得哭出来了,不停地“妈呀,妈呀”地叫。
“我来!”刘复基抱住她的腰猛朝上一推。
艾玛终于上得岸来,她右手抱住湖边的树,伸出左手抓住刘复基的手:“快……快上来!”
刘复基也爬上来了,两个人在寒风中互相对视了一会儿后笑了。虽然冷得牙齿咯咯地打战,但各自心里都暖暖的。
“快,把我的衣服穿上!”刘复基将自己刚才脱在地上的棉衣抓起来,披在艾玛身上。
“你穿!”艾玛忙推开。
“快穿上走,快点!”
艾玛穿上了,但两腿刚才被冷水浸泡得麻木了,不听使唤。
“刘哥”,艾玛坐在地上哭开了,“我……我站不起来。”
“来,我背你!”刘复基蹲了下来,“快,不能冻死在这里!”
艾玛愣住了。
“不要想别的了,要命呢!”刘复基拉起她的胳膊,背起来就跑……
月亮是那样明亮,大地如同洒满水银一般。
刘复基将艾玛背回她所居住的长堤街61号,累得两腿几乎站不起来。他喝完艾玛给他做的生姜水驱寒后,拍了拍身上换好的干净衣服:“你的衣服我临时穿回去,明天早上给你送来。”
艾玛没有说话,她背靠着房门,两颊泛着红光,望着他,两行热泪不知道为什么“唰”地流了下来。
刘复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问:“你怎么啦,要上医院吗?”
艾玛摇了摇头。
“你怎么啦?”
“刘哥,天底下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好男人了!”
“别这样说”,刘复基说,“这个世界上坏人毕竟是少数的嘛。”
“不,找不到你这样的好人!”艾玛说着向前走了一步,“你……你不走好吗?”
看着艾玛深情的目光,刘复基假装没听到般哈哈一笑:“艾妹,你休息吧,明天见!”
“刘哥!”艾玛控制不住奔泻的感情,扑进刘复基怀里。
刘复基两手朝背后伸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艾玛抬起头,双手搂着他的腰,两眼注视着他……
“艾妹,你嫂子还等着我回去……”
“刘哥,我不在乎你什么……”
“艾妹,我扶你上床……”
然后刘复基赶回了驻地。
这一夜,刘复基失眠了,感情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这么折腾人呢?
从此以后,艾玛几乎天天都来找他,有时送来戏票,在激情的热浪中两人都感受到精神的慰藉……
回忆着几个月的交往,刘复基始终记住吴兆麟大哥的一再叮嘱,保持人格尊严,你会改造她的!
“咚咚咚……”一串快而急的脚步声传过来,打断了他的回忆。刘复基寻声望去,五个巡逻的宪兵朝这边走过来,英国制造的电筒光柱,已经扫到了他左前的青砖墙上,他正要隐蔽一下,电筒光已经扫到他身上了。对方大吼一声:“谁?”
“我!”
“在这儿干什么,哪儿的?”
“炮标的,等艾玛参谋有事儿。”
宪兵一看他穿着炮兵制服,没有多问就走了。刘复基又向右后方走了两步蹲在一处黑角落里望着61号门口。
“就是这里!”一个鸭公嗓子的声音传入刘复基的耳朵,“你敲门,问何林太先生是不是在家。”
“你叫嘛,我跟他不熟。”
“嘿,你没听我讲话,隔两步就听不到啦?”
“敲门!”高个子对鸭公嗓子命令,“快,不行就撞开门。”
“不,我们悄悄地从后窗翻进去。”
“革命党人个个都是精怪,弄不好是要被他打死的。”
刘复基一听大吃一惊,抓革命党人的?他不能犹豫了,悄悄走近,定睛一看,是两个宪兵!他当机立断,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走过去:“喂,干什么的?”
高个子一看是一个穿炮兵制服的士兵走过来,忙扭头走过来,低声问:“干什么的?”
“等朋友,你们干什么?”
“宪兵队的,抓革命党人。”高个子说。
“左队官赵友林是你的长官吗?”
“你认识他?”高个子问。
“他是我大哥。”刘复基急中生智耍了个小骗术,说着瞅了他一眼。
“啊,左队官的弟弟。”高个子讨好地道,“本人牛明级,请兄长在左队官面前多多美言,提为正目一定送银元百块。”
“好说”,刘复基向鸭公嗓子一指,“你叫什么?”
“田哲鹰,也请兄长在左队官面前美言,提前晋升为正目,送银元不少于一百五十块!”
“有机会我就给二位兄弟进言”,刘复基问,“这个人肯定是革命党人吗?”
“1894年,他跟着孙文在美国旧金山组织兴中会,意在推翻我大清政府,据报他是今天下午从香港回来的。”
刘复基心里有了底,说:“需要帮助时,请打个招呼。”说完扭头就走,没走两步,“哎哟”一声蹲在了地上,高个子听到叫声急忙跑过来。
“哎哟,我的脚脖扭了,快帮我揉一下。”刘复基说着两手支着地,痛苦状地叫,“哎哟……”
高个子讨好地赶过来:“兄弟,怎么啦?”
“踏到一个小坑中,脚脖子扭了”,刘复基痛苦地蹲在地上,“你快看看是怎么回事。”
趁高个子宪兵蹲在地上为刘复基看脚伤之机,刘复基悄悄地从口袋里摸出匕首,对着他后颈窝狠狠地刺了进去。这家伙“哎哟”了一声,栽倒在地上了。
“怎……怎么回事?”鸭公嗓子奔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刘复基飞快地从高个子宪兵腰里抽出手枪,对着鸭公嗓子“砰砰”两枪,然后又一阵旋风般奔到那户人家门口:“快跑,宪兵抓你来了!”
一声开门的声音后,传来脚步声,几个方位响起了哨兵通报有情况的哨音,循着枪声奔过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大。刘复基一看革命党人已经跑了,回头寻找逃走的路线时,发现艾玛房间的窗子亮着光,急忙奔过去拍着小院的门:“艾妹,开门啦!”
刘复基在与宪兵周旋时,艾玛从另外一条小巷乘人力车回来了。刚刚进门,就听到两声枪响,她打开窗户朝外看,发现有黑影朝小院冲来,听到喊叫声,她明白是刘复基,便迅速赶出来打开门。
“刘哥,你怎么在这里?”
“找你来的。”刘复基说着扭头扫了眼,“快进去!”
艾玛将刘复基让进来关上门,见刘复基手中提着枪:“刚才两声枪响是你放的?”
“不是!”刘复基说,“我听到枪响,宪兵也朝这边跑过来,怕有误会我要坐牢呢。”
“快上楼,把灯熄了就不会有麻烦的。”艾玛连忙熄了灯,拉着他就朝楼上跑。
刘复基站在艾玛的房间里喘气,把有一股血腥味的衣服脱下来塞进了一个破旧的衣柜中。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快开门,宪兵队查房!”宪兵在一家家地叫门。
“长官,61号二楼的窗子灯光刚熄灭。”一个士兵道。
“61号二楼开门,宪兵队查房!”一个宪兵大叫。
刘复基听着对艾玛说:“不能连累你,我走啦!”
“不!”艾玛背靠在门上,“我来对付,你现在走只能是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