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文坛上，废名是一位艺术风格独特的作家和学者。提起废名的小说，人们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一幅幅如诗如画的淡墨山水，一曲曲温馨宁静的田园牧歌，一片片空灵隐逸的世外桃源。从20世纪20年代中期到现在，废名独特的文学价值越来越受到文学家们的关注，其小说在文体上的标新立异越来越为研究者们所津津乐道。纵观几十年来废名研究的成果，有一点是被大多数研究者所忽略的，那就是废名是较早在小说中运用意识流手法的现代作家，他的很多作品都运用了意识流的手法来结构文章。但他运用的意识流手法与西方现代意识流手法的确有所不同，可以称作是中国式意识流。本节试从三个方面来探讨废名小说的“中国式意识流”。
一、废名小说中的“中国式意识流”
“意识流”一词原本为心理学术语。最早提出这一概念的是美国心理学家、哲学家威廉·詹姆斯（1842-1910）。他认为“意识完全不是结合起来的东西，它是流动的。河’或者‘流’的比喻可以使它得到最自然的描述……让我们称它为思想之流、意识之流或者主观生活之流”。之后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和柏格森的意识思维理论又为意识流思潮的形成奠定了理论和哲学基础。这些理论观点、概念及其内涵直接影响了文学家，并被他们借鉴和引入文学领域，作用于他们的创作，导致“意识流文学”的产生。
在20世纪初至40年代的西方文坛上，出现了像詹姆斯·乔伊斯、弗吉尼亚·伍尔夫、威廉·福克纳等一批反传统文学的意识流作家，他们不约而同地将创作视角转向人的主观内心世界，采用独特的艺术创作手法，如内心独白、自由联想、感官印象、象征暗示、时空的自由转换与跳跃等来展现通常被人忽视的精神领域，写出了一大批如《尤利西斯》、《到灯塔去》、《喧哗与骚动》等优秀的作品，影响了整个20世纪的文学创作。
“五四”时期的作家们有意识地对西方各种文艺思潮加以介绍和引入，意识流理论在当时也掀起了一波热潮，受到了一些作家和学者的关注。废名这样一个极具创新意识，有着丰富的西方文学资源及开阔的中西方文学视野的作家，自然逃避不了受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浸染和影响。虽然废名从未提及过自己在文学创作上受到过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但不可否认在废名的创作中随处都能找到意识流手法的痕迹。他小说中的自由联想、时空转换跳跃、情节淡化等特点与西方意识流手法的表现方式是不谋而合的。
（一）自由联想
“自由联想”是意识流作家们所热衷的一种写作手法，包括事实与梦幻、现实与回忆的相互交织，来回流动，人物的意识往往不具有任何规律和秩序，打破了传统小说正常的时空次序，出现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的大跨度跳跃。所有的意识流小说都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自由联想的原理。
在废名小说中也存在许多天马行空的自由联想，几乎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人一事，任何一个眼前的场景都能引发人物或作者的想象与联想，忽东忽西，变幻不定，成了一种“感觉的串联”。这些感觉既自呈又互见，有时毫无过渡地从此物跳到彼物，从现状进入回忆，使读者一时摸不着头脑。灌婴曾评价说：“作者联想多，感觉细，爱用比喻，而作者写眼前事物到一个联想，或从一个联想到另一个联想，或写一个感觉到第二个感觉，或写实物到比喻时，往往是跳来跳去的，使读者来不及跟随作者的笔。”废名也承认自己的创作：“字与字、句与句、互相生长，有如梦之不可触摸。”在《桥》和《莫须有先生传》中随处都可找到这种毫无逻辑的意识流淌与自由联想。
（二）时空转换跳跃
“时空转换跳跃”是意识流小说的又一表现技巧。由于意识的随意流动，自由联想的任意跳跃带来了对传统小说时空界限的打破，如同电影的蒙太奇手法一样，意识自由或前或后来回跳动，将过去、现在和想象中的将来混合在一起，造成时间和空间来回穿插、转换和跳跃。这在废名的小说中也是常常可见的，如《追悼会》，整部小说就一直随着主人公北山的意识流动在过去、现在，台上、台下来来回回相互转换，虚虚实实，将他纷繁复杂的心理表露无遗。
（三）淡化情节
情节对于意识流小说是无足轻重的，常常被有意识地淡化，这是意识流小说的一个鲜明特点。在废名的小说中也是如此：注重从人物心理感受入手，崇尚心灵的流露，对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有意识地淡化，没有高潮，没有结局，小说叙述的推进也不依赖于戏剧性的矛盾冲突，而常常通过人物、景物的情趣，人物意念的波流去传达某种生活，营造某种意境。如短篇小说《桃园》中由主人公阿毛的意识流动贯穿始终，通过她头脑中的意识来表现他们一家的命运，情节和故事几乎都淡化为零。长篇小说《桥》在情节淡化上也做足了工夫。
朱光潜先生在评价废名的小说《桥》时就曾慧眼独具地指出：“中国以前实未曾有过这种文章，它丢开一切浮表的事态与粗浅的逻辑而直没人心灵深处，颇类似普鲁斯特与伍尔夫夫人……”汪曾祺也认为废名的小说“运用了意识流”，不过他认为“他的意识流是从生活里发现的，不是从外国的理论或作品里搬来的……因为他追随流动的意识”，“中国自有中国的意识流，不同于普鲁斯特，也不同于弗吉尼亚·伍尔夫，但不能否认那是意识流，晚唐的温（飞卿）李（商隐）便是……有人说废名不是意识流，不是意识流又是什么”。著名学者严家炎先生也提到过：“‘五四’时期中国小说采用意识流的并不多，但废名的某些作品，却含有意识流的成分。”
二、废名“中国式意识流”与其小说“诗化”之关系
尽管朱光潜和汪曾祺都曾先后肯定了废名小说运用了意识流手法，汪曾祺甚至还注意到废名的意识流是一种“中国的意识流”，但他们都只是点到辄止，语焉不详，而且，他们并未注意到废名“中国式意识流”与其小说诗化风格二者之间的关系。
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废名堪称诗化小说的鼻祖。他小说的“诗化”得益于他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得益于他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独特理解，不过也同他小说中别具一格的意识流手法的运用有着不可割断的联系。他小说中叙事结构的散淡性，语言上的跳跃性，意象画境的来回转换等特点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同其意识流手法的成功运用是分不开的。
《桃园》是废名早期的诗化小说，整篇小说的故事极其简单，情节非常微弱，在恬淡朴实的叙述中，插入大段主人公阿毛的意识活动，充满富于跳跃性与暗示意味的自由联想，如：
阿毛用了她的小手摸过这么多的树，不，这一棵一棵的树是阿毛一手抱大的——是爸爸拿水浇得这么大吗？她记起城外山上满山的坟，她的妈妈也有一个——妈妈的坟就在这园里不好吗？爸爸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有一回一箩桃子都踢翻了，阿毛一个一个的朝箩里捡！天狗真个把日头吃了怎么办呢……阿毛看见天上的半个月亮了。天狗的日头。吃不掉的，到了这个时分格外地照彻她的天——这是说她的心儿。
这一段明显运用了意识流手法。阿毛的眼光和思绪随着景物随意流动，不断生发各种联想：看着树，联想到去世的母亲；从对母亲的怀念中引出对春天的怀想；忧虑天狗吃日头，转而看天空，对着月亮，又想到春日的希望与温暖……这样巨大的思维跳跃，像电影蒙太奇的画面剪接一样，将一个一个不同的视觉效果鲜明的画面来回切换闪现，用似真似幻的如梦呓一般的言语，将爸爸辛苦种桃树、妈妈的去世、爸爸妈妈因为生活凄苦而争吵等现实生活的不如意呈现于读者面前。
又如：
阿毛低声的说了一句：“桃树你又不是害病哩。”她站在树下，担着箩筐，看爸爸摘桃，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叶——是这个树吗？这个树，到明年又是那么茂盛吗？那时她可不要害病才好！桃花她不见得怎样的喜欢，风吹到井里去了她喜欢！她还丢了一块石头到井里去了哩，爸爸不晓得（这就是说没有人晓得）……
一开始是阿毛对着秋天落叶的桃树自语；随即闪回到过去，呈现的是阿毛心中去年同爸爸摘桃的情景；然后又回到眼前，由眼前的凋敝祈望明年的茂盛，由明年的花开，想到去年花开时的嬉戏。在阿毛这一连串意识的自由流淌跳跃中，时空来回穿插转换，过去、现在和想象的将来混合在一起。既将阿毛童稚的天真顽皮性格展露无遗，又在这种来回时空闪回切换中将生病的阿毛同桃树的萧瑟凋零相类比，用落花的意象暗示着人物的命运，使读者读来心底不禁产生无限的疼惜和悲凉之感。比起传统小说平铺直叙的描述，废名的这种中国式意识流手法的运用，既能很好地写出人物的心理及人物的命运，又能巧妙地暗合废名跳跃飘忽的思维，增加小说的画面感、朦胧感和跳跃性，冲淡小说的情节铺排，代之以散点感遇、瞬间记忆的流水式结构，使小说含蓄中带着无穷的深意，为小说的诗化表达平添几分色彩。
《桥》是废名诗化小说的典范之作，整部《桥》无意讲述故事，而注重个人内心活动的揭露，借助于主人公的心灵去感受自然的风景和外在的人事。在行文上表现为一种流水般的叙述，字与字之间、句与句之间充满了跳跃性，并留下有意味的空白，再加之意境画面的叠换交叉，营造出一种镜花水月般令人神往、令人忧伤的如烟似梦的诗化境界。这些固然都与废名运用诗歌的表现手法相关，但同其中国式意识流手法的运用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桥·花红山》中的这段描写：
话没有说，只是笑——她真笑尽了花红山。同时，那一棵松树记住了她的马！玩了一半天，休憩于上不去的树。以后，坐在家里，常是为这松荫所遮，也永远有一匹白马，鹤那样的白。最足惜者，松下草，打起小小的菌伞，一定是她所爱的东西，一山之上又不可以道里计，不与同世界，它在那里——青青向樵人吧。
作者的一支笔跳跃在琴子与花红山之间，将表面看来没有任何联系的松树和人物思维巧妙地接洽，通过画面的叠印组接造成了琴子与花红山亲昵对话的效果，把琴子对花红山的喜爱以及心中对小林的爱恋全都描绘出来。由于人物内心的跳跃联想，造成了语言表达上的停顿、跳跃、省略和凝练，在句与句之间有着意蕴丰富的空白，使小说诗意飘忽、朦胧，笼罩着某种神秘的氛围。
再如《桥·桥》中小林过桥这段：
过了桥，站在一株树底下，回头看一看，这一下子又非同小可，望见对岸一棵树，树顶上也还有一个鸟巢，简直是二十年前的样子，“程小林”站在这边望它想攀上去！于是他开口道：“这个桥我并没有过。”说得有一点感伤。“那一棵树还是同我隔了这一个桥。”接着把儿时这段事实告诉她们听。“我的灵魂还永远是站在这一个地方——看你们过桥。”是忽然超度到那一岸去了。
在这一段里，废名遵循想象、情感的逻辑，任由主人公天马行空地想象和漫无边际的联想，超出了时间的樊篱、空间的鸿沟。这座桥既是空间的桥，又是时间永恒的桥。小林过了桥，可望见的是二十年前自己正在对岸爬上那棵树，那棵树却还是与“我”隔了这座桥。他把现在的时间与空间分割开来，而将过去的时间与现时的空间重叠在一起。在情景交融间，主人公程小林的心灵，突然间超度现实世界达到了虚静澄明的境界。简练含蓄的遣词，空白跳跃的运句，充满了作者丰富的哲思，让读者在一片诗情画意的梦幻景致中深深地感悟着人生。
废名小说中中国式意识流手法的运用不仅能很好地表现人物真实的心理，揭示人物命运，展示社会生活画面，而且冲淡了小说的故事情节，造成了文句的跳荡、空白和省略。由人物自由联想，图像化了的心绪感受生发出一幅幅如梦如幻、如诗如画的画境，串联着小说的结构，把平凡人生的描写与诗情画意相交织，创造出一个平和冲淡、简约和谐的神奇世界，从而在某种程度上增添了其小说独特的诗化色调。
三、废名“中国式意识流”与西方意识流文学之区别
废名小说中自由联想、时空转换跳跃和淡化情节等艺术手段虽然与西方意识流有着许多近似之处，并已在其诗化小说的创作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与西方典型的意识流作家相比，废名的“中国式意识流”仍有着他自己独特的创造。
一是西方的意识流派作家笔下的人物多是不正常的人。西方意识流小说诞生于20世纪西方社会风云变幻、动荡不安的时代，在经历了国家转型，传统社会结构解体，以及硝烟弥漫的战争之后，整个西方世界满目疮痍，成为一片现代荒原。人们的心灵在长期的争斗与疯狂的厮杀中受到摧残，精神濒于崩溃，他们在人生道路上迷失了方向，成了思想空虚、精神孤独的“迷惘的一代”。而意识流小说正是这类扭曲了的人物的“意识”之“流”的真实反映，故作品所写大都是疯子、白痴，或是虐待狂和被虐待狂，并且尤其注重潜意识和性意识的描写。这在废名小说中是完全没有的，他所描写都是常态的人和人的常态，也排除了西方意识流小说“泛性欲”的心理描写。虽然也有潜意识的表现，却与西方意识流小说以表现人的迷离恍惚的潜意识为中心，把人物写成受潜意识支配不同，他小说中人物的意识流动，自由联想都是在理性支配下展开的。
二是西方的意识流小说全部是人物的内心独白和内心意识活动，这些意识活动像流水一样，不能分开，并且跳跃性强，让人费解。而废名小说中并非大量运用内心独白和内心分析等手法，不是以大河般的内心独白贯穿小说始终，而是凭着自己的自由联想思绪飞扬，更像点点溪流时现时隐，表现出一种宽泛的意识流手法。
三是西方的意识流小说几乎是“纯意识”的，强调主观真实，外部世界在他们看来只是瞬间印象或只是思考、判断的媒介物，人物几乎退守到纯意识状态中，意识和外部事物缺乏必然的联系。而废名的意识流手法中，往往借用意象，通过意象交叠，思绪转换，联想生发，深入精神世界。这种手法融合了主客观世界，即由外部世界联系到人物的精神灵魂世界，是意象和意识的融合，意识和外部事物是互相联系的。
因此，严格意义上说，废名小说中的意识流并非典型的西方意识流，如同汪曾祺先生所说的那样是“中国的意识流，不同于普鲁斯特，也不同于弗吉尼亚·伍尔夫”。之所以如此，与废名所受中西文学影响有关。
虽然废名从未提及自己受到过西方意识流文学的作家或作品的影响，汪曾祺先生也认为他的意识流“不是从外国的理论或作品里搬来的”。但事实上，中国现代小说诞生于1917年文学革命之后，而当时西方的意识流理论、弗洛伊德学说等都已经传入中国。在北大主修英文，广泛涉猎欧美各种文学著作的废名怎么可能没有接触过意识流文学呢？作家叶灵凤就曾经深有感触地说道：“现代作家可以说没有一人不直接或间接受过乔伊斯的影响。”严家炎先生也认为：“也许因为大量接触英国作品的缘故，他（废名）的小说在手法和语言上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西方现代文学的影响。”况且，意识流手法并非西方所独有。早已有学者指出，在中国古典诗词和小说中就有意识流的痕迹。如张德林在研究现代小说美学时就说过：“屈原的《离骚》，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李贺的《苏小小墓》，李商隐的无题诗等，意识流意味也非常浓！”废名一直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深深濡染于晚唐诗词，并倡导以唐人绝句的手法来进行小说创作，因此废名小说中意识流可以说是他融会中西，将西方意识流小说技巧和中国古典诗词相糅合的中国式意识流。
在文学创作上，废名先生一直远离主潮，独立地走自己的路，开辟自己的艺术境界。他一生都在“蜕壳”，执著于独特的艺术追求，而对中国式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就是他大胆创新的突破之举。在“收纳新潮，脱离旧套”的20世纪20年代，废名已极具先锋意识地运用中国式意识流手法写文章，颠覆了传统小说的叙事形式，打破了原有的框架，拓宽了小说文体的领域，丰富了小说艺术的表现手法，为现代小说模式的创新注入了新的血液，其小说文体的实验性和超前性影响了后来许多作家的创作，为中国新文学的发展作出了独特的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