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三十年(1765),两淮都转盐运司盐运使赵之壁编纂、刻印了《平山堂图志》。日本天保十四年(1843),江户昌平翻刻此书,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藏版。昭和五十六年(1981),同朋舍以原版印刷二百部。2000年,奈良女子大学教授横山弘以第一百八十九部赠我。《平山堂图志》由中国传至日本,日本翻刻重刊后又传至中国,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实物。
本文分三部分。第一部分,由左江翻译日本小川环树所撰《平山堂图志解说》,以见日本学者对此书的认识以及此书传入日本后的翻刻、重刊情况。第二、三部分,由我进一步考证《平山堂图志》与《平山揽胜志》《平山堂小志》《扬州画舫录》的关系,通过比较,以见《图志》独特的文献价值。
(一)
平山堂是中国长江下游扬州西北约2.5公里的一所古迹,位于蜀冈之上、大明寺之旁。大明寺建于南朝刘宋武帝之时(5世纪后半期),隋(601)以后曾称栖灵寺。因为唐代僧人鉴真于753年东渡日本之前,一直在此寺任住持,所以大明寺在日本也广为人知。1963年,寺中建立鉴真纪念堂,大明寺也因此更为有名。平山堂则稍迟一些,建于北宋诗人、政治家欧阳修在扬州任太守期间(1048)。因为位于丘陵之上,扬子江以南的山岭可以尽收眼底,再加上人坐在堂中视线与众山相平,所以称之为平山堂。平山堂建成以后,一直是当地的名胜,来到扬州的人,必定要前去参观。这样至南宋末期(13世纪),虽经过多次修复,但到元末明初仍开始荒废,据全祖望《平山堂记》记载,平山堂曾一度成为道教的寺观。直到清朝康熙十二年(1673),扬州知府金镇接受汪懋麟的建议,对平山堂进行重建,并于翌年完成,平山堂才再次作为佛教寺院使用。二十三年(1684),康熙巡幸江南,在此停留,并为平山堂题写匾额。乾隆元年(1736),豪族汪应庚又修复平山堂,增建庭园。后来,乾隆四下江南期间曾到此游览,并作诗赞赏这里的美景。平山堂之下是环绕扬州城的运河,开掘于雍正十年(1732),开始叫炮山河,后又改称保障河(《图志》中使用的是后者)。河上架了很多石桥,两岸建有楼阁、亭台。这条河俗称“瘦西湖”,大概因与杭州西湖相比河身稍窄而得名吧,但瘦西湖两岸的秀丽风光,绝不比杭州的园林逊色。如现在的学者所言,瘦西湖是扬州盐商中的富豪营建,是清朝盛世在繁华都市诞生的艺术品。
在主要介绍平山堂的地志中,有清初汪应庚的《平山揽胜志》十卷,乾隆时程梦星的《平山堂小志》十二卷。《平山堂图志》则在前人著述的基础上,记载更为详细,并增加“图”一卷,使读者更觉赏心悦目。编者是曾任两淮转运使的赵之壁,《图志》前有乾隆乙酉(1765)年的序,可知此书大概刊行于是年。光绪九年(1883),当时地方长官欧阳利见又重刊了《图志》。现在这套官版本,是根据江户昌平校翻刻的,如卷末所记载,刊行于天保十四年即1843年,比光绪重刊本早四十年。官版本忠实翻刻了原刊本,将两种版本进行比较,版框的宽度一样,行款一样,但本文有一点差异,如卷头的图版(第十八页左),与“花南水北之堂”相连的建筑物的后方山上,官版本有“白塔晴云”四字,光绪刊本则没有。从构图来看,两种版本基本相同,但仔细比较,会发现官版本更为精致。
以下就官版本的内容作一介绍。首先是收集康熙、乾隆在各处题写的诗和匾额而成的《宸翰》一卷,接着是以“名胜全图”四字为扉页的版画六十七页,再次则描写从扬州府城南门开始到大明寺、平山堂之间即瘦西湖两岸的风光。进入本文,卷一、卷二为“名胜”,将“全图”中出现的名胜,就其由来、历史一个一个地进行详细的介绍。卷三至卷九为“艺文”,集录了从唐宋到清初文人吟咏此地的诗和散文。卷十为“杂识”,是宋至清初地志、随笔中与平山堂相关的逸事的辑录。随着扬州经济地位的衰落,到19世纪中叶,书中所载图与本文描写的建筑和庭园大部分已荒废。这种状态在龚自珍写于道光十九年(1839)的《重过扬州记》以及阮元写于同年的《扬州画舫录跋》中都有反映。
最后必须说一下这一版本重新印刷的缘由,前已言及新印《图志》是根据天保十四年江户昌平校雕板刊刻的官版翻刻的,昌平校刊行的汉籍很多,这些版木虽有一半在江户末期因火灾烧毁,但幸运的是残存下的版木仍不少。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所藏更丰富,有六十五种、二百四十六册,据说这些版木是明治末年寄存在京大的。在这之前,富田铁之助将自己所藏在明治四十二年全部印刷,命名为“昌平丛书”,《平山堂图志》也收入其中。也有部分是在移至京大以后(大正十年左右)印刷的。这以后很长时间,这些版木都未进行印刷。就版木而言,经常印刷滋润是很必要的,吉川幸次郎博士对此一直很担心,这次听从博士的劝告,同朋舍借去京大的藏版进行印刷,诚为可喜可贺之事,遗憾的是,此事刚有头绪,博士却溘然长逝,令人痛惜不已。现在,印刷装订都已完成,愿以此书告慰博士在天之灵。
(二)
乾隆年间,考述扬州平山堂之专著,流传于世者,有如下三部:
(1)《平山揽胜志》,十卷,署“新安汪应庚编,汪应铨较”。有何玉梁、汪应铨两序及汪应庚自序。汪应铨序署“乾隆七年”。(小川环树云“清初”,未谛。)
(2)《平山堂小志》,十二卷,署“江都程梦星编纂,江都汪立德、秉德校梓”。有乾隆十七年沈德潜序及十六年程梦星自序。
(3)《平山堂图志》,十卷,署“宁夏赵之壁编纂”。有乾隆三十年赵之壁自序及“凡例”。
以上三书之异同优劣,试作比较:
(1)《揽胜》《小志》无图,《图志?凡例》云:“古人左图右书,不可偏废。而舆地形势,尤非图不明。”《图志?名胜全图》共有四幅:图一,蜀冈保障河全景。图二,由城清梵至蜀冈三峰,再由尺五楼至九峰园。图三,迎恩河东岸。图四,迎恩河西岸。均为长卷。图二长达五十七页,足称巨制。
(2)《揽胜》有总叙,各景点有小序,并载有关的文艺作品。《小志》无总叙,各景点有小序,并载有关的文艺作品。汪应庚的后裔汪立德、秉德曾比较《揽胜》《小志》二书,略云:“(先光禄)尝作《平山揽胜志》,自小秦淮、红桥、法海,以达蜀冈,采昔人之记序诗词,汇为一书,以传其概。又欲作山堂专志,因病未果。今皂溪太史所编《平山堂小志》,以堂为主,而堂之左右散见蜀冈者,亦附于后,斯堂兴废之由,阅六七百年,?如指掌,名贤题咏,搜罗益博,与先光禄之意,若嘿契焉。”(《平山堂小志》跋)光禄指光禄寺卿汪应庚。汪立德、秉德说《小志》所载文艺作品较《揽胜》为多,经核对,虽然有《小志》选载而《揽胜》未载者,亦有《揽胜》选载而《小志》未载者,可以互补。
《图志》体例,与《揽胜》《小志》不同。《图志》将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宸翰”集中于卷首,又分列“名胜”“艺文”“杂识”三门。《凡例》云:“古书之足资考订及有关建置兴废者,已悉采入‘名胜’门内。自余方言诗话轶事异闻,或稽之史传,或采之说部,细大不遗,总为《杂识》一卷。”比较之下,《图志》“名胜”“杂识”二门之资料,超过《揽胜》《小志》。《凡例》又云:“‘艺文’详于宋、元以前,至有明一代,则区别颇慎,我朝名家辈出,然惟其人已往者载之。”这也与《揽胜》《小志》兼载生存者之文艺作品不同。
对照之下,《图志》所列景点,较《揽胜》《小志》增加甚多。因为:乾隆十六年、二十二年、二十七年、三十年爱新觉罗?弘历“南巡”,“(炮山河)乾隆十五年、二十年、二十六年巡盐御史吉庆、普福、高恒叠经挑浚,加深广曲折,点缀园亭,栽植桃柳,游者如在山阴道中,步步引人入胜,如身人小李将军画图,金碧辉煌,目不暇赏。”(《图志》卷一)《揽胜》成书于乾隆七年,十五年以后所增景点,不可能列入;《小志》成书于乾隆十六年,二十年以后所增景点,不可能列入;《图志》成书于乾隆三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二十六年以后所增景点,全都列入。
当然,也有《揽胜》《小志》二书所列景点,为《图志》所未列者。《图志?凡例》云:“小秦淮乃小东门外夹河,无关延赏。宝城在蜀冈以北,蒙谷、茶园、时会堂、春贡亭、昆邱台诸古迹又在上方寺侧,皆去平山堂甚远。旧志虽收,今不复录。”今按:《揽胜》有“小秦淮”景点,《图志》因“无关延赏”不列;《小志》有“宝城”“蒙谷”“茶园”“时会堂”“春贡亭”“昆邱台”等景点,《图志》因“皆去平山堂甚远”不列。是三书体例之不同,非《图志》阙漏。
(4)《图志》成书在《揽胜》《小志》之后,后者对前者自有参考借鉴之处。如《图志》卷一《平山堂》引“程梦星《平山堂小志》”,《洛春堂》引“(汪)应庚《平山揽胜志》”等,不一一列举。又如《一粟庵》赵之壁按语“庵之名,始见于程梦星《小志》”云云。《图志》吸收《揽胜》《小志》精华,后来居上。
(三)
乾隆末年,又出现了《扬州画舫录》,李斗著,十八卷。此书木刻、铅印多次,流传之广,远过于《揽胜》《小志》《图志》三书,这是为什么?我们可以从《画舫》的三篇序言得知其原因。
乾隆五十八年袁枚序:“上自仙宸帝所,下至篱落储胥,旁及酒楼茶肆,胡虫奇妲之观,鞠弋流跄之戏,都知录事之家,莫不科别其条,?如指掌,于牙牌二十四景之外,更加详尽,真足传玩一时,舄奕千载焉。”
乾隆六十年李斗自序:“退而家居,则时泛舟湖上,往来诸工段间,阅历既熟,于是一小巷一厕居无不详悉。又尝以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上之贤士大夫流风余韵,下之琐细猥亵之事,诙谐俚俗之谈,皆登而记之。”
嘉庆二年阮元序:“凡郡县志及汪光禄应庚《平山堂志》、程太史梦星《平山堂小志》、赵转运之壁《平山堂图志》所未载者,咸纪于此。考索于志乘碑版,咨询于故老通人,采访于舟人市贾,其裁制在雅俗之间,洵为深合古书体例者。”
三序所言属实。《画舫》所涉及的范围,确是广泛,诸如扬州的城市区划、运河沿革、工艺、商业、园林、古迹、风俗、戏曲、饮食以及文人轶事等,都有记载。而《揽胜》《小志》《图志》只载名胜及有关的文艺作品。比较之下,三书范围窄,《画舫》范围阔;三书雅,《画舫》在雅俗之间。当然是后者能适合众多读者的需要。
《画舫》成书在《揽胜》之后五十余年,《小志》之后四十余年,《图志》之后三十年,它必然补充了三书所不可能记载的事;但必须指出,它在考订名胜方面,多有袭用三书,尤其是《图志》之处。略举数例:
《画舫》卷十六《蜀冈录》:“蜀冈在大仪乡。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云《洪武扬州府志》云《嘉靖志》云祝穆《方舆胜览》云陆深《知命录》云姚旅《露书》云《府志》《太平寰宇记》按《郡国志》云《平山堂图志》按《朱子语类》云正谓蜀冈也。”
孝萱按:从“顾祖禹”至“蜀冈也”,全抄《图志》卷一《名胜上?蜀冈》,并采用《图志》赵之壁之按语。
又:“法净寺即古大明寺。《宝志》云《平山堂小志》云释赞宁《高僧传》云《嘉靖志》云又《小志》云郡人赵有成捐募增修。雍正间,汪应庚再建前殿后楼山门廊庑庖。金檀蒋衡书‘淮东第一观’五大字,刻石嵌门外壁上。”
孝萱按:从“《宝志》”至“增修”,全抄《图志》卷一《法净寺》。从“雍正间”至“壁上”,是采用赵之壁之按语,而未说明。
又:“西园内凿池数十丈,瀹瀑突泉,《图志》所谓是地拟济南胜境者也。”
孝萱按:《图志》卷一《平山堂西园》原文为:“楼前东南数十步为瀑突泉,高可丈余,如惊涛飞雪,观者目眩。又一瀑突泉,与厅对。园中瀑突泉二,以拟济南泉林之胜,无多让焉。”李斗节录《图志》而失去原意,读者不检阅《图志》原文,不知所云。
又:“五烈墓在蜀冈西峰。《图志》云:又有卓氏四烈墓,事迹详翰林院侍讲赵定求所撰墓铭,并载《艺文》。石刻藏司徒庙。”
孝萱按:《画舫》上引文字,全抄《图志》卷一《五烈祠》赵之壁之按语。“彭定求”,李斗误作“赵定求”。据《图志》卷九《艺文七》彭定求《卓氏四烈墓铭(并序)》云:“余方校诗在扬”云云,康熙时人局参校者,是彭定求,非赵定求。《图志》在“石刻藏司徒庙”句上,有“墓铭为编修汪士书”九字,李斗删去,使读者不知石刻之书者为谁。
又:“五司徒庙在西峰。《南史?王琳传》云《增补搜神记》云陆容《菽园杂记》《揽胜志》云《小志》云《万历江都县志》又《小志》云又按《南史》称扬州茅智胜,皆无足置辨。”
孝萱按:从“《南史》”至“无足置辨”,全抄《图志》卷一《司徒庙》。“又按”云云,乃《图志》赵之壁之按语,李斗攘为己有,特此揭出。
再将《图志》《画舫》二书之图,作个比较:《图志》图多,《画舫》图少;《图志》之图,是长卷,使读者看到名胜的整体,《画舫》之图,是册页,读者只能看到名胜之片断。
有比较才能鉴别。经过以上的比较,《图志》独特的文献价值已显示于读者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