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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33、“扬州八怪”六题

闵贞不应列入“扬州八怪”

1962年,俞剑华在北京《光明日报》发表文章,提出名列“扬州八怪”者,有十三人。1964年,我在北京《文物》发表文章,提出名列“扬州八怪”者,有十五人。我掌握的资料比俞氏多,所以多了二人。此后,我在《扬州八怪画集序》《扬州八怪研究资料丛书前言》等文章中,多次介绍十五人的资料。现在,有关“扬州八怪”的画册、书籍中,多采用十五人之说,未见反对的、怀疑的文章。今天,我对名列“扬州八怪”的闵贞,提出自己的看法。为了便于讨论,先将十三人、十五人两说的资料依据,列为简表如下:

以上是“扬州八怪”六种有代表性的说法,求同存异,共有十五人。今分析如下:

汪(砚山)《扬州画苑录》中,有“怪以八名”的话,是不是他始倡“扬州八怪”之称呢?不是。黄宾虹说:“扬州称有八怪,未详倡于何人。”(据《黄宾虹文集》)黄氏年长我五十九岁,他在写给我的信中说:“鄙人年二十余,侨居邗上近十载。读乡先哲汪砚山所著,心喜之。”他是清光绪十四年(1888)到扬州的。他在扬州读过《扬州画苑录》,而不认为汪是始倡“八怪”之称者。

汪虽说“怪以八名”,但未列举“八怪”之全部姓名,只说“如李复堂、啸村之类”。他不知道八人之姓名呢?还是有所顾忌呢?我分析是后者。因为他在“怪以八名”这句话之后,紧接着说“画非一体”。他如不知道八人之姓名,未见过八人之作品,怎能得出“画非一体”之评价呢?由于他是贬低“八怪”的,怕打击面过大,只举二人而已。

汪是安徽歙县人,入扬州府仪徵县籍。凌霞是浙江归安人,曾寓居扬州。汪、凌都熟悉扬州画坛情况,又是画友,《天隐堂集》中有《题汪砚山文学〈扬州景物图册〉》可证。“八怪”指哪八人,汪、凌意见不同。《扬州画苑录》中所举李、李二人,一人之名不见于《天隐堂集?扬州八怪歌》。《扬州画苑录》开雕于光绪十一年(1885),《扬州八怪歌》作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稍前,凌霞见过《扬州画苑录》而不将李列入“八怪”,反映出当时“八怪”无固定姓名,凌霞可以按己意评选。

黄宾虹的著作中,未提过凌霞《扬州八怪歌》,可见他未见过此《歌》,《古画微》中的“八怪”,也是他按己意评选的。至于李玉?、葛嗣、陈衡恪未到过扬州,他们笔下的“八怪”,更都是按己意评选的。既然各按己意评选,当然不可能完全相同,这是列名“八怪”者竟有十五人之多的根本原因。

在“扬州八怪”六种有代表性的说法中,只有陈衡恪《中国绘画史》提出闵贞。陈氏距离“八怪”时代已远,他的说法,值得商榷。

(一)

历史上以地域命名之群体流派,绝对没有与该地毫无关系之人,加入其中。如:“会稽二清”为唐清江、清昼之合称,二释均工诗。“北京三杰”为唐富嘉谟、吴少微、谷倚之合称,三人同官于太原府(唐代北部),均以文词著名。“吴中四士”为唐包融、贺知章、张若虚、张旭之合称,四人皆以文艺扬名于上京(长安)。“新安四家”为明末清初渐江、汪之瑞、孙逸、查士标四位画家之合称,均徽州府人。“金陵八家”为明末清初龚贤、樊圻、高岑、邹哲、吴宏、叶欣、胡造、谢荪八位画家之合称,皆聚居金陵。(据张庚《国朝画徵录》)余不多举。

“扬州八怪”是以地域命名的画派,其中十四人均与扬州有关系:

(1)扬州府四人:高翔、罗聘、李、郑燮。

(2)旧属扬州府一人:李方膺。据《清史稿?地理志五》,康熙十一年(1672),扬州府“并通州”。雍正三年(1725),“通州升直隶州”。李方膺在雍正三年前是扬州府人,雍正三年后是通州人。阮元《淮海英灵集》载李玉(李方膺父)、李彩升(李方膺兄)、李(李方膺侄)之诗,这是扬州人仍以通州人为同乡之证。该书扉页:“嘉庆三年仪徵阮氏小琅?仙馆刊板,乡人通州胡长龄题签。”这是通州人仍以扬州人为同乡之证。扬州人与通州人有旧情,互认同乡,所以李方膺虽未流寓扬州,也未在扬州卖画,仍可列入“扬州八怪”。

(3)外地人寓居扬州、或在扬州卖画者九人:李、金农、高凤翰、黄慎、边寿民、杨法、汪士慎、华、陈撰。

按照传统的标准,以上十四人,均可列入“八怪”。闵贞则不然,其先世居江西南昌青石桥之东村,康熙二十二年(1683)迁居湖北广济之武穴。《清代扬州画家作品》说闵贞“乔寓汉口、扬州”,《扬州八怪画集》说闵贞“侨居汉口镇,曾流寓扬州”,侨居汉口尚有资料依据,流寓扬州则为臆测。《扬州画苑录?流寓》中无闵贞之名,闵贞之画无绘于扬州者。

(二)

历史上齐名合称之人,都是同时,有联系,绝对没有不同时又无联系的人加入其中。如:“竹林七贤”为魏晋间嵇康、阮籍、山涛、向秀、阮咸、王戎、刘伶七位名士。“饮中八仙”为唐李白、贺知章、李、李适之、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八位嗜酒者,杜甫作《饮中八仙歌》。“明四家”为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四位有师友关系的画家。“画中九友”为明末清初董其昌、杨文骢、程嘉燧、张学曾、卞文瑜、邵弥、李流芳、王时敏、王九人,吴伟业作《画中九友歌》。“清初四王”为王时敏、王、王?、王原祁四位有亲属或师友关系的画家。余不多举。

除闵贞外,列名“扬州八怪”者,皆有友谊。如:李、李合称“二李”。金农《冬心先生杂著?画梅题记》:“画梅之妙,在广陵得二友焉,江巢林画繁枝,高西唐画疏枝,皆是世上不食烟火人。”罗振玉旧藏金农画竹,别纸自题:“予遂画竹,求之者酬值之数,倍于买竹。板桥有诗云:‘画竹多于买竹钱’,予曾对人吟讽不去口,益徵信吾两人画竹见重于人也。”可见金农对汪士慎、高翔画梅,郑燮画竹之崇拜。郑燮《板桥诗钞?绝句二十三首》有高凤翰、李、黄慎、边维祺(寿民)、金司农五首,跋云:“名位不高,各怀绝艺,深恐失传,故以二十八字标其梗概。”可见其友情之笃。谢?在《书画所见录》中,记载李、郑燮、高凤翰、高翔、黄慎等结“江湖二十三友”,“酬倡无虚日”。诸人常合作画,《扬州八怪画集》影印的边寿民、黄慎合作花果扇面,即为一例。李方膺虽不在扬州卖画,但与郑燮、李等深交。《百梅集》影印李方膺画墨梅卷,郑燮题:“晴江李四哥……画梅为天下先。愚来通州,得睹此卷”;旅顺博物馆藏李方膺《竹石图》,李题:“余不晤晴江,十余年矣。见其所画梅竹,匪夷所思,笔笔精彩夺目,自写胸中逸气,如仲圭为百泉作竹自题有云:‘与可画竹不见竹,东坡赋诗忘此诗’是也。余最喜画梅,于今见晴江,从此搁笔。”可见郑燮、李对李方膺画梅之倾倒。李与李方膺亦合称“二李”。

十五人中,罗聘、闵贞二人年辈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罗聘是金农弟子,又与前辈交游,《香叶草堂诗存?江上怀人绝句十五首》有金冬心夫子、郑板桥、高犀堂三首,可以为证。按照阮籍、阮咸叔侄均列入“竹林七贤”,沈周、文徵明师生均列入“明四家”,王时敏、王原祁祖孙均列入“清初四王”之先例,罗聘列入“扬州八怪”,还是可以的。闵贞则不然,他未寓居扬州,未与“八怪”之十四人有来往,他所结识的人物,有姓名可考者,如:

唐蜗寄据《画林新咏》。

钱陈群旅顺博物馆藏钱陈群像,署“乾隆戊寅清和月正?闵贞画”,隶书。有沈可培题字,裘曰修、吴锡麒、张廷济题句。

吕星垣据《闵贞传》。

余集《管室学古录》有《广济闵氏墓碣》。

吴省钦《白华前稿?朝天集》有《闵(贞)奉馔图》,《荆北集二》有《题闵贞画牛饮钟馗为王别驾(焘)》。

杨揆《桐华吟馆稿》有《题闵孝子贞奉馔图》。

朱筠《笥河文集》有《广济闵氏先墓碑(并诗)》。

汪启淑据《飞鸿堂印人传》。

曹剑亭旅顺博物馆藏闵贞绘《曹剑亭先生镜影卷》,有翁方纲、程晋芳等题跋。

翁方纲《复初斋诗集》有《庚子春广济闵生为予写天际乌二句诗意,后十五年,始得装于坡公墨迹前,系以诗》《闵正斋白蓼图》,《复初斋文集》有《奉馔图后序》。

孙原湘《天真阁集》有《为叔讷题陈郎碧小影(闵贞画)》《今昔辞》。

以上诸人,均非扬州人士。既未在扬州寓居或卖画,又与郑燮等十四人无交谊之闵贞,如列入“扬州八怪”中,违反了评定齐名合称人物之传统标准。

(三)

列名“扬州八怪”的十四人,不仅是画家,而且文学修养较高,这是该画派之共同点。其中有诗词文集者十一人:

李:《李啸村近体诗选》

郑燮:《板桥集》(《诗钞》《词钞》《小唱》《家书》《题画》)

金农:《冬心先生集、续集、拾遗、三体诗》《冬心先生杂著》

高凤翰:《南阜山人诗集类稿、文存稿》《高凤翰手札》《高西园诗画录》

李文膺:《梅花楼诗钞》(佚,据《通州直隶志?艺文志》)

黄慎:《瘿瓢山人蛟湖诗钞》

边寿民:《苇间老人题画集》

罗聘:《香叶草堂诗存》

高翔:《西唐诗钞》(佚,据《重修扬州府志?艺文志一》)

汪士慎:《巢林集》

华:《新罗山人离垢集、补钞》

陈撰:《玉几山房吟卷》《绣铗集》

李、杨法虽无诗集传世,但其画上多有题诗,不过没有汇编成集。闵贞则不然,其画上绝无题诗,今列举其传世之作品及见于著录之作品为证。

十幅作品,皆题识简陋,可见闵贞不工诗文,与“扬州八怪”十四人题画诗文之妙趣横生,引人入胜,未免相形见绌。陈衡恪只看到闵贞画法与“八怪”相近,遂将他列名其中。如仅是这一点而不考虑地域、时代、行踪、交游、文学修养等条件,就将闵贞列入“扬州八怪”,那么,取法“八怪”的许多画家,不皆可以列入“扬州八怪”了吗?

综合以上理由,闵贞不应列入“扬州八怪”。

《海外藏中国历代名画》中的“扬州八怪”作品

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南京艺术学院教授林树中,用了十三年的时间,寻访到流失于海外的中国名画二万三千余件,细选其中精品(约十分之一),编印《海外藏中国历代名画》八大册。今从第八册“扬州八怪画派”作品中,选择不仅有艺术价值而且有史料价值的几幅,略作考证。

李《山水图》

李《山水图》题云:“绿树森林蔽亭,不知人在蓼花。分明一夜溪头雨,洗出青山数点痕。懊道人。”考如下:

李传世之画,多为花鸟题材,山水画罕见。如《扬州八怪》(1981年文物出版社出版)、《清代扬州画家作品》(1984年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出版)、《扬州八怪画集》(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等书中均无李山水画。这幅山水画,纸本,水墨淡设色,是日本私家所藏,今《海外藏中国历代名画》将它影印,公之于世。

据清咸丰《重修兴化县志》卷十《杂类志?外纪》引李《自叙》:“幼学子久山水”,跟谁学呢?清汪《扬州画苑录》卷一:“(李)炳旦诗宗苏、陆,书类吴兴,作平远山水,直追摩诘,都人称‘三绝’。”李炳旦是李之兄,耳濡目染,这位诗书画“三绝”的哥哥,应是李的第一个山水画老师。四川博物馆藏李《花卉蔬果册》郑燮题:“复堂之画凡三变:初从里中魏凌苍先生学山水,便尔明秀苍雄,过于所师。”这位同乡前辈,应是李的第二个山水画老师。

李学而能“变”,这幅山水画,已“变”黄公望画法。画上未署年月,当为中年“变”法后之作。这与李早年擅长工笔花卉,中年以后“变”为写意花卉的艺术历程,是一致的。

汪士慎等《萱花蝴蝶图》

汪士慎题《萱花蝴蝶图》云:“煦煦何知幻里胎,舞衣摺叠化工裁。吴郎惯做庄生梦,飞到春风香国来。城吴侃画蝶,甘泉管希宁写花,富溪汪士慎题小诗一截,以博大雅一笑。时辛酉五月,书于青杉书屋雨中。”考如下:

(1)这首题画诗,见于汪士慎《巢林集》卷三《吴侃画蝶》。“煦煦”作“脱茧”,“惯做”作“自入”,“飞到”作“只到”。吴侃字谔生,山东历城人,寓江苏常州,能诗画,善篆刻,惜早卒,作品流传少。这幅画极为珍贵。(《图》中“城”应是历城)

(2)《巢林集》卷二有《张紫峰招同管幼孚、张楚涛由铁佛寺探梅,步至平山一粟庵四首》《咏幼孚斋中雪猫》诗,卷三有《幼孚、紫峰以梅花数本见赠四用前韵》《盆莲为幼孚作》《幼孚惠盆竹》诗,卷四有《秋日程振华招同西唐、幼孚步蜀冈》《春晚晚望同西唐、振华、幼孚》《过寒木山房喜幼孚携惠泉水至》诗,卷五有《幼孚斋中试泾县茶》《元日登文峰塔同幼孚、蔚洲作》诗。管希宁字幼孚,号平原生,又号金牛山人,江苏甘泉人。涉猎百家,旁及金石,于书画尤所究心,卒年七十。汪士慎与管希宁唱和甚多,汪称管为“良朋”,可见二人友善。

(3)汪士慎在画上钤“左盲生”印,他何年左目失明?《巢林集》卷二有《家援鹑弟招游浙中山水志别》《由梧桐乡至吴道中》等诗。姚世钰《孱守斋遗稿》卷二有《桐乡客舍喜晤汪近人即书其移居图后》《饮茶怀近人桐乡》等诗。互相参看,知汪士慎游浙时曾在桐乡逗留,并与姚世钰会晤。上述两首姚诗之前,有《戊午八月初三日钱唐观潮有怀江上故人金寿门、陈授衣、江皋久客》等诗,戊午是乾隆三年。可见汪士慎《家援鹑弟招游浙中山水志别》“人随春水去”指乾隆四年春,《归自浙中寄诸友旧》“入秋拼卧老江干”指乾隆四年秋,《写梅可村》“笔研携游越,归来老病加,乱愁生白日,一目著寒花”,指乾隆四年秋游浙归来后左目失明。又,厉鹗《樊榭山房续集》卷一《题汪近人煎茶图》:“先生一目盲似杜子夏。”此诗作于乾隆四年,亦可证明此年汪士慎左目失明。

汪士慎等《萱花蝴蝶图》作于乾隆六年辛酉,汪左目失明已二年,故钤“左盲生”印。

李方膺《墨梅图》(一)

李方膺《墨梅图》(一)题云:“幽芳独秀在山林,密雪无端苦见侵。驿使不来羌管歇,与谁共话岁寒心。乾隆七年八月五日写于梅花楼,晴江李方膺。”考如下:

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五《李晴江墓志铭》:“今天子即位,乾隆元年……奉旨发安徽,以知县用。晴江乞养母家居。四年,服阕。补潜山令,调合肥,被劾去官。”按照这一记载,似乎乾隆四年李方膺已到潜山做官了。但这幅《墨梅图》所题“幽芳独秀在山林”句,是乾隆七年他作画时尚未出山之口吻。二者必有一误。

据杨廷撰《五山耆旧今集初刊》卷八转载陈兆所撰李玉《行状》,雍正十年玉因病回籍调理。十一年召见,复任福建按察使司。十三年告老还乡。《紫竹山房文集》未收此文。《紫竹山房诗集》有《暮春送李观察但山先生罢任归江南》诗,自注:“前二年移疾归,特起复任。”与《行状》吻合。李玉于雍正十三年暮春罢任回南通州,是无疑的。袁枚不当云“晴江乞养母家居”,应云乞养父母家居。

又据《行状》,李玉卒于乾隆四年十一月,方膺丁忧。袁枚云方膺“(乾隆)四年服阕”,大误。故宫博物院藏方膺《双鱼图》,题云:“风翻雷吼动乾坤,直上天河到九阍,不是闲鳞争暖浪,纷纷凡骨过龙门。乾隆十一年四月公车北上,写于扬州杏园。”从题句反映出此年方膺“公车北上”谒选,路过扬州。

据清《滁州志》《潜山县志》《庐州府志》,李方膺于乾隆十二年任滁州知州,十三年任潜山知县,十四年任合肥知县。乾隆七年他尚无官职,与“幽芳独秀在山林”题句吻合。袁枚所记疏漏,不足为据。

金农《骅骝图》

金农《骅骝图》题云:“秃笔扫骅骝,韦侯画马之妙也。其红鞯覆背图一轴,乾隆元年见之京师王侍郎宅,曾题诗左方。侍郎逝后,此画为厮养卒窃去,归之内城卖浆家矣。今拈豪追想其意,所谓头一点尾一抹者,乃于素缣中摹得之。每逢上巳湔之日,不无有斜阳芳草香轮渐远之感也。乾隆二十五年四月,百二硕田富翁金农画记。”考如下:

(1)这篇题识见于金农《冬心先生画马题记》。文字全同,无“乾隆二十五年四月……”款识。

(2)杭世骏《道古堂文集》卷三十八《刑部右侍郎王公行状》:“公名兰生,字振声,一字坦斋。爱士如子弟,故主三大省学政,兴贤育才,鼓舞淹滞,青矜组带之士,彬彬郁郁,莫不愿出门下,迄今诵说不衰。”全祖望《鲒?亭集》卷十八《刑部侍郎管礼部侍郎事坦斋王公神道碑铭》:“世宗宪皇帝嗣位,丙午,诏督学浙江。浙中素称多士,公未尝稍徇物望也,而高材生俱列甲选。今上嗣位,是冬晋刑部侍郎,寻调管礼部。卒于乾隆二年二月二十三日,得年五十有八。”可见,《骅骝图》所云“京师王侍郎”,名兰生,卒于乾隆二年,与金农题识吻合。

(3)杭世骏又云:“某与公先后入馆,悉公之蕴畜,重公之介特,哀公之卒然以死而血胤之无续也。”全祖望又云:“予追随幕下,公所以陶铸野者甚至。及入京,又以邸舍相近,得时见,今而后叹撰杖之无从矣。”从杭世骏、全祖望为王兰生撰行状、神道碑,可见其关系密切。杭、全都是金农之友,王兰生又“爱士”,故金农能至王兰生家中观画。

金农《盛梅图》

金农《盛梅图》题云:“乾隆元年,应举至都门,与徐亮直翰林过张司寇宅。司寇出观赵王孙墨梅小立轴,冷香清艳,展视撩人,大似予缁尘素衣也。今二老仙去,予亦衰颓,追写寒葩,不觉黯然自失,恨不令二老见我横枝满幅,含豪作简斋诗句一题其上也。七十五叟农画记。”考如下:

(1)这篇题识见于金农《冬心先生画梅题记》。“小立轴”作“小立幅”,无“七十五叟农画记”款识。

(2)金农《冬心先生续集》自序:“乾隆元年,开博学鸿词科,遂到都门”。与《盛梅图》题识吻合。

(3)王鸣盛《西庄始存稿》卷三十《翰林院编修徐君象赞(并序)》:“君讳葆光,字亮直,长洲人。遂以康熙壬辰进士第三人及第,授翰林院编修,才品为馆阁之冠。君古文辞纯明峻洁,诗尤雄健排,出入眉山、剑南之间。”又,《义门弟子姓氏录》:“徐葆光亮直(文名最著)”,“金农香铁(钱唐)”。可见《盛梅图》题识所云“徐亮直翰林”,名葆光,与金农都是何焯(义门)的弟子。

(4)《清史稿》卷三百四《张照传》:“张照,字得天,江南娄县人。康熙四十八年进士,改庶吉士,授检讨,南书房行走。雍正初,累迁侍讲学士。复三迁刑部侍郎。十一年,授左都御史,迁刑部尚书。”“照敏于学,富文藻,尤工书。”可见,《盛梅图》题识所云“张司寇”,名照。中国古代习惯,刑部尚书称大司寇,刑部侍郎称少司寇。又,金农《冬心先生续集》自序:“华亭张得天尚书,曾屏车骑,访予于樱桃斜街。”此为金农与张照相识之证。

(5)据《清史稿》卷五十八《地理志五》,清初,长洲县属苏州府,娄县属松江府,均属江南省。徐葆光与张照有同乡之谊。又,乾隆《苏州府志》卷五十七《人物十一(长洲县)》:“徐葆光字亮直,诗文雅赡,兼工书法。喜交当世文人,名满一时。”徐葆光既喜交当世文人,又与张照都擅长书法,同官于京师,故相友好,与《盛梅图》题识吻合。

(6)据《清史稿?张照传》,乾隆十年卒。《盛梅图》绘于乾隆二十六年,正相吻合。金农云“二老仙去”,可见徐葆光亦已去世。此为画可补史之一例。

金农《梅花图》

金农《梅花图》题云:“玉女窗中,有人同梦,梦在水边林下。此余五年前为华亭沈君沃田画梅花帐子题句也。时沈君方纳姬金屋,有诗纪事,朋侪多艳称之。今余又用胭脂螺黛画此小幅,复书前词,家有明珠十斛之人者,赠之何如。己卯嘉平月三日,奉寄鹤亭先生上卿大雅之赏。七十三翁杭郡金农记。”考如下:

(1)这篇题识见于金农《冬心先生画梅题记》。“题句”作“句”,“又用”作“用”,“画此”作“写此”,无“己卯嘉平月三日。”款识。

(2)阮元《淮海英灵集》戊集卷四《歙江氏诗?江讳春》:“元撰传云:公讳春,字颖长,生时有白鹤之祥,故号鹤亭。姓江氏,徽州歙县人。祖演,侨居扬州。父承瑜。皆以盐起家。公姓警敏,为金坛王太史步青弟子,善属文,工诗,与程编修梦星齐名。冶鹾业,上官知其能,檄为总商。(乾隆二十二年)授内务府奉宸苑卿。”可见,《梅花图》题识所云“鹤亭先生上卿”是江春,以盐商为内务府奉宸苑卿。

(3)《淮海英灵集》又云:“(江春)广结纳,主持淮南风雅,一时文人学士,如……金寿门农……或结缟?,或致馆餐,虚怀卑节,人乐与游,过客寓贤,皆见优礼,与玲珑山馆马氏相埒。”金农《冬心先生画竹题记》云:“又至广陵,客谢司空寺,无日不为此君写照也。每画毕,必有题记,一摅枨触之感。秋雨兀坐,编次成集。江君鹤亭见而叹赏不置,命人钞录付剞劂氏。江君早岁能文,交道矜慎,独取乎韦布寂寞之言,其贤谁得而测之耶!乾隆上章敦九月九日,钱塘金农自序。”可见江春与金农友善。

(4)沈大成《学福斋诗集》卷十二《百一诗钞》有《西方寺寻金寿门》《初冬至建隆寺访桐溪尊宿留同金寿门、史苕湄、张静思、懒云上人晚饭用崔珏道林寺韵》诗,卷二十一《竹西诗钞》有《冬心居士既化去弟子罗聘以蕉林午睡图乞诗为赋一篇哀亡友兼义罗君焉》诗。又,《学福斋集》卷六《金寿门遗集十种序》云:“金君同客淮南最久而习。”沈大成字学子,号沃田,清江苏华亭人。金农与沈大成友善,故金为沈绘梅花帐子。

金农《冻萼吐华图》

金农《冻萼吐华图》题云:“吾家有耻春亭,因自称耻春翁。亭左右前后种老梅三十本,每当天寒作雪,冻萼一枝,不待东风吹动而吐萼也。今侨居邗上,结想江头,为玲珑山馆主人写此横幅,未知亭中窥人明月比旧如何,须于清梦去时问之。乾隆二十二年岁次丁丑,杭郡金农时年七十有一笔记。”考如下:

(1)这篇题识见于金农《冬心先生画梅题记》。“自称”作“自称为”,“吐萼”作“吐花”,“为玲珑山馆主人写此横幅”作“漫写横斜小幅”。无“乾隆二十二年……”款识。

(2)阮元《淮海英灵集》乙集卷三《马曰》:“字秋玉,一字谷,本籍祁门,业鹾扬州,遂家焉。生平勤学好客,一时夙儒名士,造庐授馆无虚日。”《马曰璐》:“字佩兮,号半查,秋玉征君之弟,博学工诗,与兄齐名,称扬州二马。”马氏兄弟居扬州新城东关街,于所居对门筑别墅曰街南书屋,有十二景,小玲珑山馆是其中之一景。马曰卒于乾隆二十年,故知金农题识中之“玲珑山馆主人”只指马曰璐。

(3)金农《冬心先生集》卷二有《忆康山旧游寄怀余元甲、高翔、马曰楚、曰、曰璐、汪士慎》诗,卷四有《马曰、曰璐兄弟招同王岐、余元甲、汪埙、厉鹗、闵、汪沆、陈皋集小玲珑山馆》诗。又,金农《冬心斋研铭》有《马谷蕉叶研铭》《马涉江铎研铭》。以上诗、铭均作于马曰生前。金农与马氏兄弟友善。

(4)杭世骏《道古堂诗集》卷六《赴召集》有《题画赠马员外曰》诗,卷十一《归耕集》有《新秋雨后马员外曰……送余还山……》《汉铜雁足灯歌为马曰璐赋》诗,卷十三《寄巢集》有与马曰、曰璐兄弟等《寒夜石壁庵联句》诗,卷二十一《闲居集》有《伤逝十二首》,其第四首是哭马曰的。卷二十三《韩江集下》有《立冬前一日雨中集街南书屋追悼马员外曰》《题马氏昆季云壑清吟图》《桃歌为马曰璐、方士作》《夏五集玲珑山馆奉怀卢运使》诗,卷二十四《韩江续集》有《奉酬南斋诸公中秋前一日山馆对月有怀》《过小玲珑山馆复酬诸公》《再过山馆》《马生振仲约身以礼能以诗绍其家学……》《马征君招集七峰草堂送别》诗。马氏兄弟与杭世骏唱和甚多。马振仲是马曰璐第三子。杭世骏为马氏兄弟撰《七峰草亭记》,为马曰撰墓志铭,为马曰璐撰《南斋集序》,均见《道古堂文集》,今不多引。

杭世骏与马氏兄弟友善,他为马氏兄弟题画,是可能的;但金农于乾隆二十二年绘《冻萼吐华图》,此时马曰已卒,故金农题识中无“马氏昆仲”之语;而杭世骏题跋云“马氏昆仲属予题二律”云云,与事实不合,此跋疑为赝作。

南京博物院看“扬州八怪”书画

2001年6月,参观了南京博物院主办的“扬州八怪书画展”,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其中八件作品,尤为宝贵,特撰此文,说明其艺术价值、文献价值。

陈撰《荷香十里图轴》

题云:“甲戌秋中,玉几”。

孝萱按:康熙三十三年、乾隆十九年的干支,皆是甲戌。画上钤“玉几翁”白文印,是乾隆十九年陈撰晚年作品。

杭世骏《道古堂文集》卷三十四《玉几山人小传》云:“玉几山人者,钱唐陈撰楞山也。自言人,家世系出勾甬,居杭非一世矣”。以下叙述陈撰馆于项氏、江氏情况。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五《冈西录》云:“杭堇浦太史为征君小传,中只述其主项、江二家而不及园,是未知之深也”。陈撰久寓扬州,黄宾虹《古画微》评为“扬州八怪”之一。

杭世骏又云:陈撰“诗有逸才,天然高澹,不琢自雕”。“灵秀钟于五指,书无师承,画绝摹仿,每一纸落,人间珍若珙璧”。陈撰书画作品流传至今者不多,这幅墨荷,画如其诗,“天然高澹”,足称逸品。

画上有王素题:“金城南畔树如云,半笼桑麻半绕村,西风十里万泉寺,一路荷花香到门。小某借题”。王素,字小梅(某),号逊之,甘泉(今扬州市)人。经历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六朝,是一位高寿画家。

李《石畔秋英图轴》

题云:“康熙乙未七月,画请敬倚年长兄教。兴化弟李”。

孝萱按:各种画学书籍均评李为“扬州八怪”之一。

郑燮《板桥诗钞(范县作)绝句二十三首?李》小序:“号复堂,兴化人。孝廉,供奉内廷,后为滕县令。画笔工绝。(蒋相公、高司寇弟子)”。又题李花卉蔬果册:“复堂之画凡三变,初从里中魏凌苍先生学山水,便尔明秀苍雄,过于所师。其后入都,谒仁皇帝马前,天颜霁悦,令从南沙蒋廷锡学画,乃为作色花卉如生。后经崎岖患难,入都得侍高司寇其佩,又在扬州见石涛和尚画,因作破笔泼墨,画益奇。”(四川博物馆藏墨迹)传世的李画,以“破笔泼墨”为多,工笔罕见。这幅菊花,工笔设色,作于康熙五十四年(乙未),是李学习蒋廷锡工笔画法时期的作品。郑燮又云:李“初入都一变,再入都又一变,变而愈上,盖规矩方圆尺度,颜色深浅离合,丝毫不乱,藏在其中,而外之挥洒脱落,皆妙谛也”。郑燮说明了李之画从工笔到写意,从具象到抽象的经过,这幅《石畔秋英图轴》为我们提供了李之画规矩、颜色“丝毫不乱”的实物。

李方膺《菊石图轴》

题云:“抑园李方膺”。

孝萱按:多数画学书籍所述“扬州八怪”中,有李方膺之名。

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五《李晴江墓志铭》云:“晴江讳方膺,字虬仲。晴江有士气,能吏术,性好画,画松竹兰菊咸精其能,而尤长于梅,作大幅丈许,蟠塞夭矫,于古法未有,识者谓李公自家写生,晴江微笑而已”。

凌霞《扬州八怪歌》云:“晴江五斗曾折腰,拜梅与梅为朋曹。画梅倔强犹腾蛟,腕底飒飒风雨号,‘金刚怒目’来献嘲。”(蒋苕生论晴江画诗有云:“怒目撑眉气力强,不成菩萨是金刚。”)这幅菊花,设色工笔,一丝不苟,是李方膺早年作品。郑燮主张:“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板桥题画》)南京博物院展出的李方膺《菊石图轴》与李《石畔秋英图轴》都属罕见,都为我们提供了画家从工笔到写意的实物。

杨法篆籀册页

孝萱按:各种画学书籍所述“扬州八怪”中,无杨法之名,只有凌霞评杨法为“扬州八怪”之一。凌霞《扬州八怪歌》云:“已军篆法能兼包”。今南京博物院展出的杨法墨迹,大胆融合草、篆为一体,“兼包”之评甚确。汪士慎《巢林集》卷四《怀杨已军》云:“同为林下老,谁是眼中人!野服疏狂态,沙鸥远近邻。”杨法字怪人狂,凌霞评为“扬州八怪”之一,是有眼光的。

《扬州画舫录》卷二《草河录下》云:“杨法,字已军。江宁人。工篆籀。黄园中‘柳下风来,桐间月上’八字;是所书也。来扬州,寓地藏庵,与小山上人善”。卷一《草河录上》云:“周太朴铜鬲,周器也,藏鹾商徐氏家,华秋岳绘图,杨已军法书”。卷九《小秦淮录》云:“埂子上一为钞关街,其上两畔多名肆,如伍少西毡铺匾额‘伍少西家’四宁,为江宁杨纪〔巳〕军名法者所书”。卷十三《桥西录》云:“贺园始于雍正间贺君召创建。园中题名……杨法”。这四条记载,足以说明杨法与扬州关系之密切。金农七言诗联对联云:“恶衣恶食诗更好。非佛非仙人出奇。集唐人诗句,以奉巢林先生有道之鉴。杭郡旧友金农书。”

孝萱按:多数画学书籍所述“扬州八怪”中,有金农、汪士慎之名。《扬州画舫录》卷十四《冈东录》云:“金农,字寿门,号冬心,浙江仁和人。好古力学,工诗文,精鉴赏,善别古书画,书法汉隶。年五十,妻亡,侨居扬州,从事于画,涉古即古,脱尽画家之习。著有《冬心诗钞》,其余诗文十种,皆其门人罗聘搜索而成。”阮元《淮海英灵集》乙集卷三云:“汪士慎,字近人,号巢林。祖居富,移籍扬州。善分书,工画梅,诗味清高,迥出尘。性嗜茶。著有《巢林集》七卷,卷端绘有啜茶小像。”下略考金农、汪士慎关系:

汪士慎比金农大一岁。李玉?《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卷三《汪士慎》云:“私淑金农。”震钧《国朝书人辑略》卷四汪士慎小传云:“寿门弟子。”均误。据金农《冬心先生杂著?画梅题记》:“画梅之妙,在广陵得二友焉,汪巢林画繁枝,高西唐画疏枝,皆是世上不食烟火人。”又《冬心集拾遗?近人先生为予篆刻姓氏私记,深得两京遗法,因追忆旧时所蓄汉印,作诗三首以寄》有句云:“刻来大雅异雕锼,老气峥嵘横九州”。又《冬心先生画竹题记》云:“此幅墨竹,为巢林先生作。”又《冬心画梅题记》云:“古笺一番,画江路野梅,题诗其上,装成小立轴,奉寄巢林先生……”金农称汪士慎为“友”、为“先生”,并表示钦佩其艺术造诣之高,怎能说汪士慎是金农之弟子呢?今南京博物院展出的金农墨迹,称汪士慎为“先生”,自称“旧友”,也可证明非师生关系。

这副对联,不但有艺术价值,还有文献价值。

《巢林集》卷首陈章题云:“好梅而人清,嗜茶而诗苦。惟清与苦,实渍肺腑。故朴不外饰,俭不苟取,啬用其明,然环堵,优哉游哉,庶其近古欤!”陈撰序云:“吾友巢林先生,亮体达心,涉冶群籍,意行自重,不屑世好,衡门两版,?如空山,三四素心,时相过从,焚香瀹茗之馀,他无所事。故其诗亭亭落落,迥然尘之外,深情孤诣,吐弃一切。韩江文采如林,若吾巢林,洵如所称寒琼独朵者矣。”陈章的题词、陈撰的序言,说明了汪士慎生活环境与诗歌创作二者之间的关系。《巢林集》卷二《移居二首》云:“乞米难盈瓮,担书竟满车”。(其一)“从今得安稳,蔬食胜家丰”。(其二)《目有痼疾将成残废因作杂事诗四首以当解嘲?作书》云:“茫茫难乞米,衰老独咨嗟”。《归自中寄诸友旧》云:“怀人渺渺传书远,乞米悠悠举笔难。”卷三《老来五首》第四首云:“煨芋抵餐饭,缝棉胜绮罗。”《除夕》云:“今夕是除夕,家贫一例清。女剥山果,老妻烹莱羹。”卷四《许棠东》云:“性定啖藜藿,美味早弃捐。坦然任终老,无意慕神仙。”《山芋羹》云:“饱食抵餐饭。清斋胜大烹。”卷五《新岁遣兴》云:“六十翻头又丙寅,多年况味得称贫。蔬食元胜粱肉美,蓬窗能敌锦堂新。”诸诗反映出汪士慎安贫乐道,不慕富贵,不羡神仙的高尚情操。

可见,金农这副对联,既符合汪士慎的生活实际,又符合汪士慎的创作实际,是对汪士慎人品、诗品的很好的概括,可谓知己。

金农《兰花图轴》

题云:“红兰花叶皆妙,惜无香泽,今年夏月见于奉宸院卿江君鹤亭水南别墅。越夕,费胭脂少许,画此小幅,以寄鹤亭品外之赏,若宋徐、黄诸贤却未曾画得也。荐举博学鸿词杭郡金农笔记,时年七十又五”。

孝萱按:这是金农赠送盐商江春的一幅画。这样的题材,金农不止一次画过,如故宫博物馆藏金农《红兰》绢本设色立轴,题云:“红兰花叶皆妙,惜无香泽,今夏见于奉宸院卿江君鹤亭水香别墅。越夕,费燕支少许,图此小幅,若宋徐、黄诸贤却未曾画得也。昔耶居士记。”(《清代扬州画家作品》题句较南京博物院所藏的《兰花图轴》稍简。但两幅画均题为“今夏”,可见都是金农七十五岁所绘。

《淮海英灵集》戊集卷四阮元《江春传》云:“主持淮南风雅,一时文人学士如……金寿门农……或结缟?,或致馆餐,虚怀卑节,人乐与游,过客寓贤,皆见优礼,与玲珑山馆马氏相埒”。据《冬心先生杂画题记》:“三载中得题记画竹诗文五十八篇,为广陵江鹤亭镂版行世”。可见江春对金农之“优礼”甚厚。

金农为江春作画不止一幅。(美)弗利尔美术馆藏金农《梅花图》题云:“己卯嘉平月三日,奉寄鹤亭先生上卿大雅之赏,七十三翁杭郡金农记。”可惜已流失到国外。

高翔隶书七言绝句轴

诗云:“竹映油窗日半曛,把君诗句惜离群,于今谁复狂于我,敢向中郎写八分。黄鞠三索书,依韵寄,录请政老年先生,西唐高翔。”

孝萱按:李玉?《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黄宾虹《古画微》评高翔为“扬州八怪”之一。

《淮海英灵集》戊集卷三云:“高翔,字凤冈,号犀堂,甘泉人。玉桂之子。善画,工八分书。”《扬州画舫录》卷三《新城北录上》云:“三清院在(官河)右岸砖路旁,高凤冈以八分书题其门额”。高翔以八分书著名,“敢向中郎写八分”可见其自负不浅。

据《重修扬州府志》卷六十二《艺文志一?集部?别集类》,高翔撰《西唐诗钞》,可惜没有流传下来。建国后,扬州发现陈章的文稿,其中有《西唐诗集序》,略云:“故友高西唐,死将期,其子增,丧葬既毕,一日踵吾门,跪而稽颡,起而泣曰:‘吾先人深于篆籀,精于绘画,所作虽多,皆随手应去,蔑有存者,仅诗一册,又搜罗于丛残败簏中。先生吾父执友,乞为我论次之。’予曰:‘西唐之诗,非其专者也,见识既高,且无俗韵,不必求合于古人,而自多合者,往往清妙之句,探玄珠于罔象,故尝传在人口,如神龙之露一片甲,已足眩人,奚待窥其全体而始惊异之耶?然为人子者,自当宝守。’今增手抄净本,重若球璧,可不谓之贤矣乎!”此《序》对高翔的诗歌,作了评价,并说明高翔的诗集,未能刻印。南京博物院展出的高翔墨迹,使我们得见其一首佚诗。

李书札

札云:“八日贱辰,荷蒙顾及。昨又承枉驾,尚未答谢,统容面趋台教也。前商馆地一事,遵谕笔墨之外,或有他务可司,足征厚爱。时当换季之顷,百端丛脞,仍祈早为留神,更感高谊。临楮祷切。吴村老先生,学教弟李拜呈,初十日。小刻早晚可以印就,即当请教耳。”

孝萱按:汪《扬州画苑录》评李为“扬州八怪”之一。

这是李写给盐商贺君召的一封信。《扬州画舫录》中,多载李、贺君召佚事,今摘录重要者如下:

贺园始于雍正间贺君召创建。君召字吴,临汾人。建有?然亭、春雨堂、品外第一泉、云山吕仙二阁、青川精舍。迨乾隆甲子,增建醉烟亭、凝翠轩、梓潼殿、驾鹤楼、杏轩、芙蓉、目台、对薇亭、偶寄山房、踏叶廊、子云亭、春山草外山亭、嘉莲亭。丙寅间,以园之醉烟亭、凝翠轩、梓潼殿、驾鹤楼、杏轩、春雨亭、云山阁、品外第一泉、目台、偶寄山房、子云亭、喜莲亭十二景,征画士袁耀凤绘图,以游人题壁诗词及园中扁联,汇之成帙,题曰《东园题咏》。

李《谷雨放船吟序》云:“时逢谷雨,偶缘贺监之招;人比德星,不减陈门之聚(文学陈皋师席)。海空一棹,座满诸贤。将军则是主是宾(李元戎文攀、莲幕茂才缪毅斋),轻裘缓带;名士则难兄难弟,玉仲金昆(江松泉、蔗畦两秀才)。叔度征君,雅量波澄千顷(松石学博);奎章学士,豪情竹写双钩(柯兰墀孝廉。用九思敬仲事)。高鹫岭之风,锡追独鹤(远村、药根两上人);阐龙潭之秘,亭玩群鸥(汪春泉书史。用彦章事)。古先生天竺依然(剩楼孝廉),李供奉开元再见(复堂明府)。香生玉局,花边围国手之棋(樊麟书郡丞、程懒予国手弈);味忆莼羹,日下返步兵之驾(张又牧孝廉)。压倒何论元、白,旧价新声(杨希斋司马。用杨汝士事);吟披直逼阳春,曲高和寡(宋愚斋司马)。贱子叨居末座,技献雕虫;群公集仿西园,才方绣虎。敢云玉,窃效抛砖”。按是集中诗惟古斌、江昱、江恂三人,馀俱散失,而桐城张裕荦字铁船有七律二首,亦载入《谷雨放船吟》之末,李《序》曾未之及。居扬州,以诗画擅长,与李同时称‘二李’,均与君召友善。为《东园题咏序》及凝翠轩联云:“终古招邀山色远,几人爱惜月明多”。

李,字啸村。上江人。工花卉翎毛。来扬州,居贺园。

从南京博物院展出的李墨迹看出:(一)贺君召向李祝寿,(二)贺君召代李介绍工作,(三)李以著作向贺君召请教。为我们提供了李与贺君召“友善”的实物。

扬州博物馆看“扬州八怪”书画

2006年9月18日,我到扬州博物馆看了几幅“扬州八怪”的书画作品,今按照我一贯提倡的以书画印章证史的方法,撰此小文。

李、李觯二名

清汪《扬州画苑录》说:“怪以八名。”自注:“如李复堂、啸村之类”。文献记载李复堂名,但从他流传下来的作品看,有署名李者,也有署名李觯者。今以我在扬州博物馆所见的五幅有年代的李复堂作品为例:

竹菊坡石图轴

自在心情盖世狂,开迟开早说何妨,可怜习染东篱竹,不想凌云也傲霜。复堂李。

此画不知作于何时,雍正甲寅十一月十日,同板桥居士、莲若上人过登李世兄宅,乃笔足成之。懊道人记。

芭蕉独鹅图轴

为爱鹅群去学书,丰神岂舆右军殊,近来不买人间纸,种得芭蕉几万株。乾隆十五年清和月,懊道人李觯。

三友图轴

苍松翠竹老梅清。乾隆十八年八月,?堂李。

以上三幅,署名李。

松风水月图轴

风入松林夜态生,横空老干舞秋声,任他狮吼摇龙象,水自无波月自明。乾隆十七年岁在壬申中春,作《松风水月图》。?堂懊道人李。

诗轴

官舍西偏待庐,便栽花树满庭除,他年县令携儿女,桃枣盈筐念老夫。结个茆亭凿池,一天消受也非痴,官衙便似僧寮淡,修整空门好住持。四郊美景是青黄,比户相看足稻梁,检点河阳旧花谱,当年曾否种甘棠。分定人间破处修,一年容易又中秋,四时之序成功去,只解为欢不解愁。修葺临淄官舍,作诗四章。乾隆十七年岁在壬申长至后一日,客崇川精舍,书请念翁学长先生教政。余字学粗浅,念翁爱忘其丑,乃索余书,迟至七年后,始得报命,可谓愆期,然亦践久要之言矣。?堂弟李觯。

以上二幅,署名李觯。

孝萱按:“扬州八怪”能诗,大多数有诗集传世,李?堂能诗,但没有编成诗集,以上几首诗,很珍贵,读之可以了解李?堂诗之风格。五幅作品中,雍正十二年(甲寅)前、乾隆十五年(庚午)、十八年(癸酉)三幅署名李,乾隆十七年(壬申)二幅署名李觯。这个现象,引起我思考几个问题:

(一)是不是乾隆十七年的作品,皆署名李觯呢?否。请看:

芙蓉杨柳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白帝清光几卧游,老夫作画水边楼,十分宝艳归图内,反觉荒园冷淡秋。乾隆十七年八月,?堂懊道人李觯。

(二)是不是只有乾隆十七年的作品,署名李觯呢?否。请看:

玉兰春色图轴(泰州市博物馆藏)

少年橐笔走蓬瀛,垂老甘棠种海滨,无?心情画姚魏,何如人索玉堂春。乾隆十八年新秋写,?堂懊道人李觯。

梧桐菊石图轴(烟台市博物馆藏)

满院秋红碧树阴,白头公隐凤皇林,高冠岌岌离离子,莫负丹青一片心。乾隆十九年春三月,写似明卿年兄,?堂懊道人李觯。

天中小景图轴(上海美术出版社藏)

一拶生红照乘珠,双禽如向老夫呼,事关小草论忠,此是人间好画图。乾隆二十一年岁在丙子夏五写,?堂懊道人李觯。

以上四例,说明乾隆十八年(癸酉)、十九年(甲戌)、二十一年(丙子)的李?堂作品,也有署名李觯者;而且乾隆十七、十八两年的李?堂作品,既有署名李者,也有署名李觯者。

还有一幅画上,两个名字并用者,请看:

花鸟册(《荣宝斋画谱》)

花有可观,根有可食,岂非两美之合。人生遭际,安能若此,但恐又有冯道一流,乡原一辈。乾隆十七年冬,李觯制。(“印”,白文)

乾隆十七年谷雨,?堂李制。(“朱文”)

雨过天清带晚霞,别开生面人家,分明一片离离影,可是陶潜圃内花。乾隆十七年秋日写,?堂李觯。(“印”,白文)

以上三例,皆觯、二名并用。

最后,对李?堂的名、字、号,作几点分析:

(一)音shàn,觯音zhì,音不同。同鳝,鱼名;觯,古代酒器,义不同。李?堂以音、义不同的、觯二字为名,还在一幅作品中并用,这是李?堂“怪”的表现之一。

(二)李?堂原名,一作觯,因其形近。觯,与适古音相近,以觯为名,取义于自适。

(三)李?堂又有善夫、宗扬二字、号。古人取名对应,李?堂这两个字、号,是对应的,取扬善之意。

(四)、善(shàn)音同,善夫之号,由而来。(《荣宝斋画谱》李?堂《花鸟册》:“旅寒日,暮景苍凉,键户不出,时闻竹风鸟语,因忆旧句,有‘蹇驴过冻浦,斗雀堕寒林’一联,漫走笔为之。善夫。”钤印,朱文。是善、并用之证。)

李佚诗

诗笺

吹到西风奈客何,蕉声桐影傍秋多,梦醒燕子红楼雨,肠断吴儿白歌。花最难开宜早,镜无好照敢轻磨,海陵一夜寒涛(原缺一字),又与离人作恶魔。《泰州夜坐》之一,书请云翁年先生教。李。

孝萱按:“扬州八怪”大多数是诗、书、画、印兼擅。多有诗词文集流传。李《啸村近体诗选》共三卷。卷上七言律诗四十五首,卷中五言律诗四十五首,卷下七言绝句七十三首。卷首有卢见曾、秦大士两序。卢序作于乾隆十九年(甲戌),要点有三:(1)叙述相识相知情况,(2)评价李之诗,(3)叹息李之穷。秦序作于乾隆二十一年(丙子),着重描绘李之为人,并说明李卒后,卢见曾选辑其诗付梓。

卢见曾交游至广,为何独垂青于李,刊其遗诗呢?请看卢序:“余闻啸村诗名于胶州高西园凤翰,时西园方以县丞试用于皖城。啸村,皖人也。余为六安州牧,每至省,必与两君盘桓。后五年,转运扬州,大会名士于平山堂,时啸村与西园俱在座,赋诗怀古,意气遒上。及余被逮,西园亦挂弹章,啸村留扬州不去,与予两人相依。后余徙塞外,啸村又时时以诗相问讯,盖啸村之笃于友谊如此。岁甲子,蒙恩起牧滦州。乙丑,迁永平守。啸村俱各有诗。甲戌,乃?来兹土,回忆平山之会,首尾逾十八年,而啸村然为诸生。”《诗选》中《和雅雨夫子自江宁调治颍州原作》《题雅雨夫子〈出塞图〉》《汪履方道人陪雅雨夫子出塞暂归问讯无恙即候兴居》《雅雨夫子重淮南喜赋》(以上卷上)《题雅雨夫子〈借书图〉二首》《和雅雨夫子移桐种竹二首》《陪卢雅雨夫子邓尉山看梅》(以上卷下),皆李与卢见曾唱和之作。从卢序、李诗看出,卢见曾爱李之诗才,悯李之不遇,尤其是重李之情谊,故不惜重金,为之刊印《诗选》。

李有《拙草散佚诸同人广为搜罗拟合钱付梓未果》(《诗选》卷上),搜罗散佚,未必能全。这首《泰州夜坐》,即为佚诗。此诗作于《同朱象山归自泰州舟次即事》(卷下)之前。合而观之,可见李之游踪,亦可见其书法,具有艺术价值与文献价值。“啸村不为古诗”(卢序、秦序),《泰州夜坐》是七言律诗,也可作为李不为古诗之证。郑燮郑墨兄弟书轴……东坡居士题王定国所藏王晋卿画《烟江叠嶂图》诗,乾隆丙子夏五月,板桥兄燮书此付四弟墨,世人何苦索攫,使吾家无一字之遗也。

孝萱按:清凌霞《扬州八怪歌》指郑燮、高凤翰等八人。据《昭阳郑氏谱》,郑燮、郑墨为堂兄弟,郑燮生于康熙三十二年(癸酉),郑墨生于康熙五十六年(丁酉),郑燮比郑墨大二十四岁。

古人计算年龄,出生之年为一岁,次年二岁(俗称虚龄),与现在之实足年龄不同。杨荫溥旧藏郑燮自叙:“乾隆己巳,时年五十有七。”即按虚龄计算。

《板桥诗钞?怀舍弟墨》云:“我无亲弟兄,同堂仅二人,上推父与叔,岂不同一身。年来父叔殁,移家僦他宅,幸有破茅茨,而无饱糠。”郑燮与郑墨,共同度过一段贫穷生活,感情深挚。《家书》(《与舍弟书十六通》)都是写给“四弟墨”的。

这幅字,书于乾隆二十一年(丙子),郑燮虚龄六十四岁。

郑燮与董伟业

书《扬州竹枝词》卷

……昔人书法之妙,多以无意得之。逸少醉本《兰亭》,颜鲁国公《争坐位帖》,皆是也。偶有客觅董耻夫《扬州竹枝辞》,骤不可得,因记忆成藁(然后)誉清与之,然誉者不及此脱稿多矣。无意之妙,甚于有意,要须极老极熟之后,当知其放而遒,活而炼,草率者不得借口。板桥燮又记。

孝萱按:董伟业作《扬州竹枝词》,乾隆五年郑燮序云:“盖广陵风俗之变,愈出愈奇;而董子调侃之文,如铭如偈也。于嬉笑怒骂之中,具萧洒风流之致。”可见郑对董《竹枝词》之赞赏。董伟业《竹枝词》九十九首之一云:“梦醒扬州一酒瓢,月明何处玉人萧,《竹枝词》好凭谁赏?绝世风流郑板桥。”可见董以郑赞赏其《竹枝词》为荣。

董伟业《扬州杂咏》称郑燮为“吾师”,可见董对郑之尊重。郑燮致董伟业函呼之为“良友”(《天咫偶闻》卷六),可见郑对董之亲密。《板桥诗钞?绝句二十三首?董伟业》云:“字耻夫,号爱江。沈阳人,流寓甘泉。作《扬州竹枝词》九十九首。”“百首新诗号《竹枝》,前明原有艳妖词,合来方许称完璧,小楷钞誊枕秘随。”正因郑燮秘藏董伟业《竹枝词》,所以“客”向他寻觅。

郑燮手书董伟业《竹枝词》后,发了一段议论:“要须极老极熟之后,当知其放而遒,活而炼,草率者不得借口。”对照《板桥题画》所云:“殊不知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一笔石)运笔之妙,却在平时打点,闲中试弄,非可率意为也。”郑燮论书法,强调“极老极熟之后”,才能“放”“活”,反对“草率”;论绘画,强调“极工”之后,才能“写意”,反对“率意”,完全是一致的。他苦口婆心地奉劝世人:“不奋苦而求速效,只落得少日浮夸,老来窘隘而已。”(《板桥题画》)

高凤翰与郑燮

行书卷

持赠松石卷,新诗托四章,好存今日意,永矢才无忘。乾隆戊辰秋七月,我板桥郑使君弟以勘水恙来胶西,相见病次,四诗将意,题此卷后充赠,使君其勿吐乎?即日今生同学愚弟高凤翰左手书。

松老则瘦,石古自贤,枝垂根润,?乎云泉。戏抹博南先生粲。壬子新秋,湖王蓍,时年八十又四。

孝萱按:高凤翰、郑燮合称“髯高风郑”。(潍坊博物馆藏郑燮题高凤翰《荷花芦苇图》轴)《南阜山人诗集类稿?鸿雪集下?忆郑板桥》云:“澹如我辈成胶漆,狂到狂奴有性情,便去故乡寻旧迹,断碑犹爱板桥名。”自注:“胶州为唐之板桥镇,犹有遗刻。”《板桥诗钞?绝句二十三首?高凤翰》云:“号西园,胶州秀才,荐举为海陵督灞长。工诗画,尤善印篆。病废后,用左臂,书画更奇。”“西园左笔寿门书,海内朋交索向余,短札长笺都去尽,老夫赝作亦无馀。”可见高、郑二人之友好。

高凤翰、郑燮互相赠画、题画。《国朝山左诗钞》有高凤翰《郑板桥画兰陈溉夫画松南阜山人题诗》:“溉夫画松松支离,板桥画兰兰离披。兰离披,兰有香,松枝拂之松风长。披风坐,北窗凉,老奴消受太清狂。”《高南阜画册》有郑燮题:“(一)睡龙醒后才伸爪,抓破青山一片青。聊题画境,其笔墨之妙,古人或不能到,予何言以知之。”“(二)此幅已极神品逸品之妙,而虫蚀剥落处又足以助其空灵。”“(三)此幅从何处飞来,其笔墨未尝著纸,然飞来又恐飞去。”“(八)此幅三石挤塞满纸,而其为绿、为赭、为墨,何清晰也。为高、为下、为内、为外,何径路分明也。又以苔草点缀,不黏不脱,使彼此交搭有情,何隽永也。”可见高对郑画、郑对高画之高度评价。《高南阜画册》之尾,黄易跋:“板桥幅幅题识,互相映带,精彩双妙,想见二老风流。”

《风月谈馀录》载《板桥先生印册》云:“板桥藏印,称‘四凤楼’,盖谓胶州高凤翰、扬州高凤冈、天台潘西凤、江阴沈凤也。”以高凤翰为“四凤”之首。据《印册》,“七品官耳”印,为高凤翰“用左手刻”。

高、郑交情之厚,略如上述。此卷所云乾隆十三年(戊辰)郑燮“以勘水恙来胶西”,未见其他书籍记载,具有文献价值。此年郑燮知潍县事,故高凤翰称他为“郑使君”。

此卷有雍正十年(壬子)王蓍绘松石。王蓍,初名尸。字宓草,一字弟为,号湖村、八友、伏草。室名“瞰浙楼”。秀水人,江宁籍。王蓍赠画给高凤翰,是新发现,可对“八怪”交游增加一位。

罗聘罗允绍父子

梅竹楹联

嘉庆三年九月既望,喜与苕庵姻契同寓于恩纶堂,将南归,出此纸索愚父子合作楹联,因命梅痴仿逃禅墨趣,予以息斋勾勒法成之,并题二十字,以博雪和。诗曰:“岁晚琅节,春风玉雪姿,别离形梦寐,澹月下?帷。”诗成独酌三杯,醉矣,不知其诗不成。

“寒花岁宴倍精神,得似江南一段春,幸有长身君子在,海天相遇伴吟呻。”越日早起笔,两峰道人。

诗字不成字也,余舆苕庵最契,几欲毁去,姑留之,从俟明日看,或不肯忘此醉态耳!如真不可留,亦留此以俟他年以此劣迹换予得意作,何如?明日再题,竹叟罗聘。

孝萱按:清李玉?《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以罗聘、高翔、汪士慎等八人为“扬州八怪”。罗氏一门风雅,罗聘、方婉仪夫妇及子(罗允绍、允瓒)女,皆以画名。金楷《香叶草堂诗集跋》云:“先生诗文笔墨,啧啧宇宙间,梅痴、小峰两嗣君先生又能卓然自立,克承先志者。”蒋宝龄《墨林今话》卷四云:“两峰画人物山水花草梅竹,无不臻妙。”“配方夫人婉仪,号白莲居士,受诗于沈学子,亦善写梅竹兰石,两峰称其有出尘想。”“子允绍,字介人;允缵,字练塘,一字小峰;女某,俱善画。”梅痴为允绍之号。

罗聘有《香叶草堂诗存》传世。乾隆六十年翁方纲序云:“盖(金)冬心之高弟子,腹贮皆金石琳琅,深情远,不仅师冬心画梅者也。其于画理,深入古作者之室,幽深?邈之趣,悉寓之于诗。盖冬心之诗,以含蓄见味,而两峰能尽发其欲言者。”嘉庆元年吴锡麒序云:“徒以绘事之精,用博名流之玩。活梅花于腕下,生竹树于胸中,莫不知野王无声之诗,而罕能知摩诘有声之画也。”翁序主要赞赏罗聘之诗,吴序则于赏诗之外,又详论罗聘之画。翁方纲、吴锡麟是一代名人,对罗聘如此倾倒,可见其诗画造诣之高。

一般为书法楹联。罗聘、罗允绍父子合作绘画楹联,别开生面,弥足珍贵。上联为墨梅双钩竹,下联为墨竹双钩梅,是罗氏父子最擅长者。罗聘所题五、七言绝句各一首,不载于《香叶草堂诗存》。因《诗存》刊于嘉庆元年,而梅竹楹联,绘于嘉庆三年,在《诗存》刊行之后。

罗聘题跋中有“将南归”之语,是自述行踪之第一手资料,具有文献价值。

高翔佚诗

八分书轴

迂回一径通,疲驴驼我过桥东,若教问信空山路,香处前头有放翁。司笔小吏春无主,挝鼓狂生酒兴穷,留取寒香归砚北,好和书味到胸中。《梅花八咏》之二,书为云老道长兄之,西唐高翔。

孝萱按:据《重修扬州府志?艺文志一》,高翔著《西唐诗钞》,可惜未流传下来。我从各方面搜求高翔佚诗,《韩江雅集?十一月三十日集小玲珑山馆分咏》有“高翔得寒松”一首,《江苏诗徵》选高翔《送潘悔桥归天台省墓》二首,《淮海英灵集》选高翔《冬日同老匏、陋夫、藏山、近人、雪门、容斋过古水上人铁佛禅院予冒雨先归用老匏止宿原》一首,《清画家诗史》选高翔《题吕半隐山水》、《题〈夜话图〉》各一首,等等。

高翔墨迹中有不少佚诗。南京博物院藏高翔书轴,是一首七言绝句。扬州博物馆所见高翔书轴,是《梅花八咏》中二首七言绝句。2000年广西美术出版社影印《高翔行书诗》,今选录其中一首,并说明其文献价值。

梦老匏巢作

春夜初成寐,风寒扑短檠。故人来入梦,杯酒尚同倾。诗好谁为诵,居幽姓屡更。难看邗水上(自注:谓二人墓在邗沟侧),草色与烟平。

孝萱按:高翔此诗,洋溢着对朱冕(老匏)的怀念之情,可歌可泣。诗中所云朱冕“墓在邗沟侧”,与汪士慎《拜老匏墓》“临流剪取溪毛荐”句互相印证。

汪士慎与朱冕

墨梅图轴

崩崖悬峭未全枯,门外青青长绿莩,昨夜雪深三尺许,一枝先插酒家胡。老匏句。溪东外史汪慎写。

孝萱按:《淮海英灵集?朱冕》云:“字老匏。江都布衣。素好苦吟,兼以穷老,故语多瘦削,寒逼人。其《病卧》诗云:‘卜葬凭诗友,书空作子孙。’亦可哀矣。所为诗六卷,既没,无复存者。其友人汪药宏收集刻为《卧秋草堂集》一卷。”

汪士慎与蔡嘉、高翔、朱冕为“诗画友”(《墨林今话》卷一)。《巢林集》卷一《迟朱老匏不至》云:“寂寂空庭清画长,日移疏影到吟床,一声幽鸟下檐角,落尽桐花小院香。”“隐隐林端透暝烟,煮茶声里思悠然,柴门开到月斜后,清露滴凉琴上弦。”描绘出等候好友未来的寂寞心情。卷六《拜老匏墓》云:“往事牵情不?论,故人何处卧秋魂。西风草色碧无际,白日林深路有痕。赖得良珉书姓氏,空馀土送寒暄。临流剪取溪毛荐,旧好飘零几辈存。”可见汪、朱交谊之高尚。

《冬心先生杂著?画梅题记》云:“画梅之妙,在广陵得二友焉,汪巢林画繁枝,高西唐画疏枝,皆是世上不食烟火人。”《香叶草堂诗存?雨中集小书画舫观巢林西唐遗墨》云:“风流不可见,妙墨尚人间。”可见金农、罗聘对汪士慎书画(尤其画梅)之推崇。汪士慎在自己精心创作的墨梅图上,题朱冕诗句,使朱诗与画并传于世,用心何等仁厚。郑燮佚诗佚文考释《南梁曹贞女诗》嘉庆《东台县志》卷三十八《录三?艺文下》载郑燮(板桥)《南梁曹贞女诗》,全诗如下:

海岸春潮泛柏舟,两髦终古恨悠悠。一从镜破凝红泪,无复妆成上翠楼。少小虚教娴妇德,平生未解说闺愁。而今垂白空房里,绣得芙蓉不并头。

这是郑燮的一首佚诗。在郑诗之前,有李沂《南梁曹贞女诗》六首。李沂字子化,一字艾山,号壶庵,郑燮的同乡前辈,“兴化论诗者多宗之”(据阮元《淮海英灵集》丁集卷一《李沂》)。《板桥诗钞(潍县刻)》有《效李艾山前辈体》。题《黄瘿瓢山水册》引用李沂《史阁部墓》诗。举此二例,可见郑燮对李沂之景仰。郑燮作《道情》亦效法李沂。今又发现郑燮继李沂之后赋《南梁曹贞女诗》,郑与李关系不浅。

曹贞女何许人也?据《东台县志》卷三十二《传十三?列女上?贞女?国朝》:“曹贞女,名祥,梁垛人。父存中,在日许字孙继芳,未嫁,芳卒,女遂矢从一之志,依母兄三十余年。年五十,鄣郡徐麟寿之以诗曰:‘已足传千古,身当五十春。冠裳谁苦节,巾帼有斯人。未觌夫君面,终甘处女身。异哉卑弱质,矫矫是松筠。’年七十余卒,张符骧为之传。(《江左壶仪录》)”从这篇小传看出当时曹祥有名,否则不会有名人为之赋诗撰传。但细味郑燮之诗,乃控诉望门寡陋俗之摧残妇女,其结尾“垂白空房”二句,更明显有怜悯之意。

扬州学派的代表人物汪中,著《女子许嫁而婿死从死及守志议》,援引《仪礼》《礼记》,强调“昏姻之礼,成于亲迎,后世不知,乃重受聘。”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是礼之所由行也,非礼之所由成也。”请期之后,可以改嫁,合“礼”;不许改嫁,非“礼”。大声疾呼,抵制恶俗。他举例说,袁枚有妹“幼许嫁于高”,婿“不肖”,“袁嫁数年,备受楚,后竟卖之。其兄讼诸官,而迎以归,遂终于家。”“传曰:‘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袁枚之妹,“可谓愚矣。本不知礼,而自守礼。”结论是:“传曰:‘一与之齐,终身不二。’不谓一受其聘,终身不二也。又曰:‘烈女不事二夫。’不谓不聘二夫也。”汪中引经据典,针砭女子许嫁而婿死守志之非“礼”,其识见比郑燮更高。

《重修大悲庵碑记》

王璋《民国东台县志稿》卷四《艺文记》载郑燮《重修大悲庵碑记》,全文如下:

惟无乃能造天下之有,而有不能造有也。惟虚乃能受天下之实,而实不能受实也。大悲庵之建,即是道矣。顺治、康熙年间,有僧悟明,笃念佛,无尘事,舟中人延而供之,师弗乐,?买地于安丰之周家桥西,结茅编篱,仅蔽风雨,经声达户外,人愈敬之,致木数百头,砖瓦数十万,夜叩其门,转咒不应,破门入,师辞曰:“何处不可施舍,独此耶?”众皆赧去,遂以茅屋终厥身。是始开山,已了得一个空字。师病,人问所?,曰吾兄含珠可。珠来,重起佛殿,又造韦驮殿,缘木至,强为之,累债无算,圆寂时,无含饭也。其徒法树,克成师志。法树有徒禹平,又善成法树之志。相与忍饥寒,勤作苦,捐口食,积锱铢,几年尽完夙逋,更作西厢别殿,而此庵遂构成全局。乾隆十七年壬申,有歙县徐公肇成司马昆玉与法善,悉其清修,爰发大愿,谓佛殿湫隘,宜崇兴之,鸠工庇财,费钱六百金,群助者半,已捐者过半,更捐置田园田一顷,以供香火,而大悲庵遂巍然黝然矣。夫徐公之乐善喜施,皆法公之道行,有以感之也。法公之经营修造,皆其徒禹公之辛勤劳苦,克成厥志也。法公师弟之创修,又赖其先悟公暨含公之茅屋不葺,藜藿自甘,苦志以终,而乃食报于子孙之克振兴也。由今溯昔,大悲庵之自无而之有,自虚而之实,岂非无能造有,虚能受实之明效大验哉。岁二十一年丙子春,余罢官过安丰时,时法公已没,其徒禹公请以碑记,歙邑徐公司马为之勒石,备斯庵之始末焉。据嘉庆《东台县志》卷三十五《录二?寺观》:“大悲庵,在安丰场周家桥西。秦黉《过大悲庵诗》:‘为道禅居好,同来野寺阿。短墙双户闭,环水小桥过。华鸟迎人静,茶爪饷客多。了无尘俗虑,羡煞老维摩。’仲鹤庆《过大悲庵赠僧禹平诗》:‘闻知老衲无相识,除是诗人只闭关。行过长溪桥一曲,来寻深树屋三间。纷纷败叶西风紧,黯黯黄花落照闲。题诗数行出门去,空林鸦乱正归山。’”郑文只叙述大悲庵的“始末”,今查出县志所记大悲庵的景色,可作补充。

郑燮对佛教是什么态度?其《与舍弟书十六通?焦山读书寄四弟墨》云:“僧人遍满天下,不是西域送来的。即吾中国之父兄子弟,穷而无归,入而难返者也。削去头发便是他,留起头发还是我。怒眉目,叱为异端而深恶痛绝之,亦觉太过。”又云:“况自昌黎辟佛以来,孔道大明,佛焰渐息,此时而犹言辟佛,亦如同嚼蜡而已。”可见他对佛教不迷信,也不反对,所以他与和尚交游,为佛寺撰文。他所深恶痛绝的,只是那种“杀盗淫妄,贪婪势利,无复明心见性之规”的和尚。

这篇碑记,避而不谈佛教教义,只在“无能造有,虚能受实”上做文章,这是郑燮文思巧妙之处。此记撰于乾隆二十一年春。郑燮罢官回乡,曾经过安丰,此事未见他书记载,可供研究板桥生平者参考。

李方膺考论

李方膺(1697-1756)的理想是“奋志为官,努力作画”。由于画名大,掩盖了他的政绩。

一、从政

李方膺字晴江,号虬仲,别署木田、木子、秋池、抑园、禊湖、仙李、桑苎翁、衣白山人等,出生于江苏南通州一个“半业农田半业儒”的家庭。先世李华,廪贡生,官至户部郎中;李贡,拔贡生,官至江西建昌知府;李敕、李延祥、李达生三代皆秀才。达生子玉铉、玉镛都是廪生,杨廷撰《五山耆旧今集初刊》登载其诗各一首;玉(贡南、但山),进士,官至福建按察使,著《退思录》《家诫》《滇闽吟》等。玉四子:方曹,秀才;彩升(原名方韩),廪贡生,云南府同知,著《课鱼庄诗草》《西宁风土记》,善画,尤精兰、竹;方龙,举人;方膺。从方膺家庭成员看出,他是在政治、文化气氛都很浓厚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

对李方膺影响最大的人,当然是他的父亲。光绪《通州直隶州志》将李玉入《名臣传》。袁枚《李晴江墓志铭》说玉铉“受知世宗”,未详述。据陈兆所撰《行状》,雍正四年爱新觉罗?胤祯召见玉铉,特简福建通省粮储驿传道;七年又召见,特简贵州按察使,调福建按察使;十一年再召见,复任福建按察使。玉被“严明”“研求治道”的皇帝三次召见,可见他是当时的好官。

方膺是秀才,举贤良方正。雍正七年陪同玉铉入京。引见后,交总督田文镜,以知县用。父子一同出京,至涿州分路。方膺诗云:“父子衔恩遭际殊,涿州分路泪如珠。”方膺进入仕途,完全出于胤祯的特恩。他本“负经世之志”,以“葵有丹心菊有骨”自励,牢记“谆谆农事生灵本”的父训,誓做好官,效忠国家。

据袁枚《李晴江墓志铭》及清《乐安县志》《莒州志》《沂州府志》等书,简述李方膺雍正年间政绩如下:

雍正七年(一作八年),任乐安知县。“邑大水,晴江不上请,遽发仓为粥”。知府劾他“擅动官谷”,田文镜考虑到方膺是皇帝交给他的知县,未追究。

雍正十年(一作十一年),调莒州直隶州知州。“俗颇健讼,方膺谕之以理,动之以情,有顿首泣谢以去者。胥吏素狡猾,相戒莫敢玩法”。

雍正十二年,回乐安本任,调兰山知县。“豪强吞并田产,成大讼,膺力反旧案,冤抑昭雪。念兰地洼下,多水患,常相地势,开浚沟浍,躬自督率夫役,因民所愿,刻期成功,至今民蒙其利”。

值得大书特书的是,李方膺敢于抗拒总督王士俊,为民做主,被劾“阻挠开垦”而下狱,但也因此而获美誉。此事始末,袁枚在《李晴江墓志铭》中有十分生动的描述:

调兰山。当是时,总督王士俊喜言开垦,每一邑中,丈量弓尺承符手力之属麻集。晴江不为动,太守驰檄促之。晴江遂力陈开垦之弊,虚报无粮加派病民,不敢附粉饰,贻地方忧。王怒,劾以他事,狱系之。民哗然曰:“公为民故获罪”,请环流视狱,不得入,则担钱贝鸡黍,自墙外投入,瓦沟为满。

今天子即位,乾隆元年下诏罪状王士俊,凡为开垦罢官者,悉召见。诏入城,已二鼓,守者即夜出君于狱。入都,立军机房丹墀西槐树下。大学士朱轼指示诸王大臣曰:“此劝停开垦之知县李兰山也。”愿见者或挤不前,则额手睨曰:“彼颀而长,眼三角芒者是耶?”少宗伯赵国麟,君父同年进士也,直前握其手曰:“李贡南有子矣!”悲喜为之泣。

袁枚不愧为文章妙手,使李方膺一身正气、为民爱戴、受大臣尊重的高尚形象,活现在我们眼前。

爱新觉罗?弘历将李方膺发安徽,以知县用。乾隆十一年,方膺“公车北上”,路过扬州。十二年,任滁州知州。十三年,任潜山知县。十四年,任合肥知县。得罪了知府,被劾为贪赃。方膺《出合肥城别父老》二首云:“罢官对簿已三年”,说明他被审问了三年。又云:“停车郭外泪潸然,父老情多马不前。茅店劝尝新麦饭,桑堤留看小秧田。”说明民众眼睛是雪亮的,认为他不是赃官而是好官。

罢官后,方膺在金陵卖画:“我是无田常乞米,借园终日卖梅花。”画上常钤“换米糊口”印章。借园是项氏花园,方膺借住。

二、著作

作为知县、知州的李方膺,一贯重视文化教育事业。在莒州,他“捐俸重新学宫,规模增焕”。在兰山,“甫下车,即重修学宫”。他亲自主持县志、州志的编纂工作,殚精竭虑,惨淡经营。在乐安,主修县志,未竣,调莒州,在莒州完成,亲撰《重修乐安县志序》付梓。在莒州,主修州志,未竣,回乐安本任,调兰山,终于在南通州完成,千里邮寄,附书云:“志已修完,剞劂之事,幸与新刺史谋之。”作为知县、知州,虽有主修方志者,但方膺先后主修两部方志,而且都是在离任之后完成,这种高度负责尽职的精神,在封建社会的官员中是罕见的。

《通州直隶州志?艺文志》中记载着李方膺两部著作:(一)《山东水利略》四卷。据李琪跋,是方膺亲勘小清河而作,“指画六百里之形势,条陈七邑之利病”,共十四篇,议者采其说入《山东通志》。有乾隆五年刊本。(二)《梅花楼诗钞》二卷。未刊。王藻《崇川各家诗钞汇存补遗》登载方膺诗二十六首。

李方膺十余年的仕宦生涯,略如上述。袁枚说:“晴江有士气,能吏术,岸然露圭角,于民生休戚,国家利病,先臣遗老之嘉言善政,津津言之,若根于天性者。”然而这样一个好官,“率以不能事太守得罪”。在胤祯召见方膺之前,玉铉就对皇帝奏明,他儿子“性戆不宜官”,知子莫若父,可谓不幸而言中。

当方膺“风尘历遍”,离开官场时,他写下了“一腔热血来时满,两鬓寒霜去日悬”的诗句。《李晴江墓志铭》说:“罢官后,得噎疾,医者曰:‘此怀奇负气,郁而不舒之故,非药所能平也。’竟以此终。”

三、绘画

2001年6月,我参观了南京博物院主办的“扬州八怪书画展”,特别重视李方膺的《菊石图轴》。这幅画,工笔设色,一丝不苟,虽未署年月,当是方膺早年作品。郑燮(板桥)说得好:“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板桥题画》)这幅画提供了方膺从工笔到写意的实物,不仅有艺术价值,而且有史料价值。

方膺的工笔画罕见,流传于世者皆为写意之作,被评选为“扬州八怪”之一。

“扬州八怪”这个名称,始于何时?与“八怪”同时的蒋士铨,在《题郑板桥画兰,送陈望亭太守》诗中,虽有“常人尽笑板桥怪”之句,尚不能理解为当时已有“八怪”之名。稍后的谢?,在《书画所见录》中,只记载李、郑燮、高凤翰、高翔、黄慎等结“江湖二十三友”,“酬倡无虚日”,无“八怪”之说。直至光绪时,汪《扬州画苑录》中才有“怪以八名”的话,凌霞才正式写了《扬州八怪歌》,载在《天隐堂集》。

“八怪”指哪八位画家?记载不一。《扬州画苑录》中只点了李、李二人之名。《扬州八怪歌》中才完整地提出了郑燮、金农、高凤翰、李、李方膺、黄慎、边寿民、杨法八人。稍后的黄质(宾虹),在《古画微》中,则以李方膺、汪士慎、高翔、边寿民、郑燮、李、陈撰、罗聘为“扬州八怪”。汪是安徽歙县人,入扬州府仪征县籍。凌霞是浙江归安人,寓居过扬州。黄宾虹也是歙县人,年长我五十九岁,他在写给我的信中说过:“鄙人年二十余,侨居邗上近十载。”汪、凌、黄都熟悉扬州画坛的情况,如果“八怪”有约定俗成的说法,三人所记人名,应该相同。凌霞认识汪,《天隐堂集》中有《题汪砚山文学〈扬州景物图册〉》可证。他不会不知道《扬州画苑录》,但不采取汪以李为“八怪”之一之说。黄宾虹信中说:“读乡先哲汪砚山所著,心喜之。”他虽“心喜”《扬州画苑录》而不采取汪以李为“八怪”之一之说。凌、黄二人所提出的“八怪”之名,亦有差异。种种现象表明,“扬州八怪”本无固定的姓名,汪、凌、黄各以己意评选。

至于李玉?《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葛嗣《爱日吟庐书画补录》中所列举的“扬州八怪”姓名,与汪、凌、黄之说,又有些不同。李是北通州人,葛是浙江平湖人,都与扬州无渊源,他们不可能比汪、凌、黄更了解扬州画坛情况,显然也是按照自己的见解评选。时代更后的陈衡恪的绘画史中,始将闵贞列入“扬州八怪”。我有《闵贞不应列入“扬州八怪”》一文。

分析一下这十四位画家,高翔原籍扬州府江都县,新籍扬州府甘泉县(从江都县析置);李、郑燮籍扬州府兴化县;汪士慎、罗聘原籍徽州府歙县,迁居扬州。其他画家是外地人来扬州卖画。来扬的时间,有先有后;在扬的时间,有长有短。“扬州八怪”不是一个组织,画家们时来时往,或聚或散,流动性较大,艺术水平高低不一。人们按照各自的角度,提出各自的名单,当然不可能完全相同了,但有一个最主要的共同之处,就是创新。

李方膺情况特殊。他既不是当时扬州府所领二州、六县人氏,也不像李、金农、黄慎、陈撰、高风翰、杨法、华在扬州卖画。李斗《扬州画舫录》、汪《扬州画苑录》中详记雍、乾时期扬州画家(包括本地人和外地人来卖画者)姓名,无李方膺。方膺之所以被列入“扬州八怪”画派中,一是由于其绘画具有鲜明的创新个性;二是因为康熙十一年,扬州府“并通州”。雍正三年,“通州升直隶州”。

南通州曾属扬州府管辖,《淮海英灵集》丁集卷一登载李玉、李彩升、李诗,是扬州人与南通州人认同乡之证。该书扉页:“嘉庆三年仪征阮氏小琅?仙馆刊版,乡人通州胡长龄题签。”是南通州人与扬州人认同乡之证。既然扬州人与南通州人互认同乡,不在扬州卖画的李方膺,被列入“扬州八怪”,是可以理解的。现在流行的李方膺常至扬州卖画而列入“扬州八怪”之说,是缺乏证据的。

方膺善画松、竹、兰、菊等。他画风松、风竹,题云:“画史从来不画风,我于难处夺天工”,可见其翻新创造的艺术追求。他画出了松、竹在狂风中坚定不动摇的姿态,“自笑一身浑是胆,挥毫依旧爱狂风”,又借笔下的风松、风竹,寄寓他自身的人格。

方膺画梅尤精。他自称“予性爱梅”。李霞说他父亲有两友,一是袁枚,一是梅花。袁枚记载:方膺“权知滁州时,入城未见客,问‘欧公手植梅何在?’曰‘在醉翁亭。’遽往,铺氍毹,再拜花下”。为什么如此爱梅?在方膺心目中,梅花最高洁,孤高自赏,与他的个性相同而引为知己。方膺画梅常钤“平生知己”印章可证。他自题云:“庭前老树是吾师”,“梅花有品格性情,必尽得其旨趣,然后可以传神。”他从对大自然的直接观察中得到感受而进行创作,李钦佩其“纯乎天趣”,袁枚赞扬其“于古法未有”,郑燮评价尤高:“(方膺)画梅,为天下先。日则凝视,夜则构思,身忘于衣,口忘于味,然后领梅之神,达梅之性,挹梅之韵,吐梅之情,梅亦俯首就范,入其剪裁刻划之中而不能出。夫所谓剪裁者,绝不剪裁,乃真剪裁也;所谓刻划者,绝不刻划,乃真刻划也。”方膺巧夺天工的画梅成就,是他“苦心于斯,三十年矣”的收获。

方膺在画上的题诗,常借题发挥。如画松题:“万物贵其真”,“直干壮川岳”;画菊题:“挺立霜天不寄篱”,“味苦谁能爱,含香只自珍”;画竹题:“虚心直节与云齐”;画牡丹题:“心情多强屈”;画梅题:“画家不解随时俗,直气横行翰墨端”,等等。表达了自己不事权贵,不同流俗的独立人格。他画兰题:“当户已愁锄欲尽,入山又恐负芳时。”上句借锄兰,讽刺妒贤嫉能者,下句表示自己虽在野,仍不能忘怀世事。总之,方膺诗与画一气呵成,境界高度统一,使人玩味无穷。袁枚说,方膺画梅,“识者谓李公为自家写生”。其实不仅画梅如此,画松、竹、兰、菊也是这样,他以画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

最后说一下“扬州八怪”名称的褒贬变化。

“怪”,原是贬义。拿花鸟画来说,对“八怪”抱否定态度的汪,批评“八怪”的花鸟画“徐、黄之遗规”,从反面说出了“八怪”花鸟画的创新。

凌霞仿吴伟业《画中九友歌》,写《扬州八怪歌》,开始变贬为褒。稍后,苏州“怡园画社”的陆恢、顾麟士等,也对“八怪”表示崇敬。陆说:“人皆以怪病,我独以怪敬。”顾为“八怪”抱不平,认为“之数人者,皆学问博雅,天资卓绝”。“顾‘怪’非美德,吾以为非称之,而诬之也”。余不多举。

从中国绘画的发展史看,梅、兰、竹、菊、松是历代画家反复描绘的题材,“八怪”在形象塑造和内容意义上大胆创新,扩大了人们审美的视野,促进了文人画的发展,直接影响了中国近现代的画风,意义深远。汪曾讥笑“八怪”:“示崭新于一时,只盛行乎百里。”事实证明他全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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