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岳阳楼记》
范仲淹是唐宰相范履冰之后。原住?州,迁居吴县。两岁丧父,寄人篱下。在贫苦的环境里,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据《范文正公年谱》,他曾在长白山醴泉寺借住,读书三年,每天吃粥。又在南都学舍昼夜苦读,五年间未脱衣睡觉。这段“人所不堪”的生活,确实磨炼了范仲淹的意志。
欧阳修在《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并序)》中说:“公少有大节,其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叶大发在《高邮军兴化县重建范文正公祠堂记》中说:“昔文正公为士时,已有泽民之志,每谓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所谓“少”“为士时”,均指范仲淹入仕之前。
大中祥符八年(1015)范仲淹中进士,步入仕途。从天圣三年(1025)任大理寺丞起,多次向朝廷上书,提出许多革除弊政的好建议。《上执政书》尤为著名。天圣四年,范仲淹丧母。五年,他以“丁忧人”的身份,“不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忧”的精神,写了“上执政”的“万言书”,书中比较全面地叙述了他的改革主张。苏轼《范文正公文集序》说:“公在天圣中,居太夫人忧,已有忧天下致太平之意,故为万言书,以遗宰相,天下传诵。至用为将,擢为执政,考其平生所为,无出此书者。”《宋史?范仲淹传》说:“仲淹初在制中,遗宰相书,极论天下事,他日为政,尽行其言。诸葛孔明草庐始见昭烈数语,生平事业备见于是。豪杰自知之审,类如是乎!”以诸葛亮比喻范仲淹,可谓推崇之至!
范仲淹坚持改革,遭到保守势力的打击,一再贬官。景二年(1035),范仲淹权知开封府。三年,“讥切时政”,为吕夷简诬陷,落职知饶州,蔡襄作《四贤一不肖诗》,以详其事。“四贤”谓范仲淹以及支持他的余靖、尹洙、欧阳修,“一不肖”指落井下石的高若讷。此诗“都人士争相传写,鬻书者市之,得厚利。契丹使适至,买以归,张于幽州馆”。蔡诗称赞范仲淹“失身受责甘如荠”;《宋史》表扬范仲淹“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
范仲淹曾负责西北边防,改革军制,防御西夏侵扰,很有成绩。康定元年(1040)八月至庆历元年(1041)四月范仲淹守边时所作的《渔家傲》,写出了边防将士的报国理想、忧国情状,以其英雄气概扣动着历代读者的心扉。这首词突破五代词的局限,为宋代豪放词开风气之先,堪称词的改革。
庆历三年,范仲淹任参知政事,向宋仁宗提出“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等十项改革主张(详见《答手诏条陈十事》)。这十项主张,包括整顿吏治、培养人才、发展生产、加强军备四个方面,以整理吏治为中心,从裁减冗官、选拔“贤能”入手。宋仁宗颁行全国,号称“新政”。由于新政触犯贵族官僚的政治利益,遭到强烈的反对,范仲淹被排挤出朝。
“庆历新政”流产,史家为之惋惜,正如《宋史?范仲淹传》所说:“考其当朝,虽不能久,然先忧后乐之志,海内固已信其有弘毅之器,足任斯责,使究其所欲为,岂让古人哉!”
庆历六年(1046),范仲淹知邓州时,应友人之请,撰写了不朽的名篇《岳阳楼记》。记的结尾,点明了文章的主旨: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话出现在《岳阳楼记》中,不是突然的、偶然的。从上引欧阳修、苏轼等人的有关评述中,可以看出,这个忧乐观,是范仲淹从少年时起,几十年来逐步形成的,是他一生行为的准则。
汉戴德《大戴礼记?曾子立事》:“先忧事者后乐事”。刘向《说苑?谈丛》:“先忧事者后乐”。东晋葛洪《抱朴子》:“先忧为后事之乐”。这是说,先为事业而忧虑的人,后来就能为事业的成功而安乐。这句话虽然有道理,但出发点是为了个人,其思想境界比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差多了。
封建社会的每个儒生都读过《孟子?梁惠王下》:“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只有范仲淹才把孟子这段话概括、提高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言。为什么别人说不出这两句话?因为别人没有范仲淹的抱负。范仲淹“先”忧而“后”乐的思想,比孟子更进一层。做到先忧,已是不易;还能后乐,更为可贵。所以范仲淹的名言成为后代儒生所景仰、追求的目标。
从《岳阳楼记》的时代背景来看,当时摆在北宋统治集团面前的,是一大堆的忧虑,而醉生梦死的官僚只顾眼前纵情享乐。范仲淹从现实生活中产生了他的忧乐观。
从文章的艺术性来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两句,开出新境界,“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三句,从提问中引出自己的抱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字字有千钧之力。“微斯人,吾谁与归”两句,用排斥性的条件复句,表示志愿的坚定不移。“嗟夫”“耶”“噫”等语气词,于一唱三叹之中,显示出作者身为逐臣,不能实现改革志愿的无限感慨。
必须指出,范仲淹的忧患意识中,绝无消沉,颓废,灰心丧气,悲观失望,而是充满积极向上的精神。由于忧患而迫切主张改革。唐代改革家刘禹锡、柳宗元也是“弱冠同怀长者忧”“忧国不谋身”的。可以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范仲淹“奋不顾身”,坚持改革的动力。
评《述梦诗序》
景五年(即宝元元年,1038),范仲淹知润州时,应友人之请,将唐李德裕《述梦诗四十韵》、元稹《奉和浙西大夫〈述梦四十韵〉次本韵,大夫本题言赠于梦中赋诗以寄一二僚友,故今所和者亦止述翰苑旧游而已》、刘禹锡《浙西大夫〈述梦四十韵〉并浙东相公继有酬和,裴然继声,本韵次用》三首诗一同刻石,并写了一篇《述梦诗序》。这件事,从表面上看,似乎不过是为润州做文化工作,实际是为唐代改革家“二王八司马”恢复名誉的政治行动。
范仲淹在《述梦诗序》中说:“某观三君子之诗,嗟其才大名高,俱见咎于当世。”这是开头,接下去是:(1)从李德裕、元稹、刘禹锡的文学才能说到他们的政治表现;(2)同情他们被“奸党”“奸人”陷害,遭受冤屈;(3)以李德裕、元稹为陪衬,重点是说刘禹锡、柳宗元、吕温以及王叔文。范仲淹在润州刻李德裕的《述梦诗》以及元稹、刘禹锡的和诗,他写“序”本应以唐润州刺史李德裕为主,元稹、刘禹锡为宾,但范仲淹恰恰相反,对李德裕、元稹只一笔带过,而详细评述刘禹锡所参加的“永贞革新”运动。《述梦诗序》这种反常的写法,正表现出范仲淹的本意,不在此而在彼。请看原文:
“刘与柳宗元、吕温数人,坐王叔文党,贬废不用。览数君子之述,而礼意精密,涉道非浅,如叔文狂甚,义必不交。叔文以艺进东宫,人望素轻,然《传》称知书,好论理道,为太子所信。顺宗即位,遂见用,引禹锡等决事禁中。及议罢中人兵权,牾俱文珍辈。又绝韦皋私请,欲斩刘辟。其意非忠乎?皋衔之。会顺宗病笃,皋揣太子意,请监国而诛叔文。宪宗纳皋之谋,而行内禅。故当朝左右谓之党人者,岂复见雪,《唐书》芜驳,因其成败而书之,无所裁正。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吾闻夫子褒贬,不以一疵而废人之业也。因刻三君子之诗而伤焉!至于柳、吕文章,皆非常之士,亦不幸之甚也。韩退之欲作唐之一经,‘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岂有意于诸君子乎?故书之。”
这段话大义凛然,充满正气,其中有特别值得注意的几点:
(1)与当时人谩骂刘禹锡、柳宗元、吕温等为“小人”相反,范仲淹称他们为“君子”。与《旧唐书》指责刘禹锡、柳宗元“蹈道不谨”相反,范仲淹称他们“浅道非浅”。对刘、柳、吕等完全肯定。
(2)从肯定刘、柳、吕等入手,进一步肯定王叔文。范仲淹认为:“如叔文狂甚,义必不交”,与《旧唐书》诋毁“刘、柳诸生,逐臭市利,何狂妄之甚也”,是针锋相对的。
(3)与《旧唐书》攻击王叔文“乘时多僻”,《顺宗实录》诬蔑王叔文“谋夺宦者兵,以制四海之命”相反,范仲淹肯定王叔文“议罢中人兵权”及“绝韦皋私请”为“忠”。
(4)揭露“(韦)皋揣太子意请监国”,“宪宗纳皋之谋而行内禅”的内幕,与《旧唐书》歌颂韦皋“忠”“贤”,是针锋相对的。
(5)批评《旧唐书》“芜驳”,“无所裁正”,不可尽信。
唐顺宗时,以王叔文为领袖,以“二王、刘、柳”为核心的政治革新集团掌权一百四十六天。他们的施政方针,主要是抑制专横的宦官势力和跋扈的藩镇势力,改革德宗时期的弊政,史称“永贞革新”,是有进步意义的。在宦官、藩镇、权臣等势力的联合反对下,永贞革新失败,王叔文被杀,刘禹锡、柳宗元被贬,“善良皆不免当时有拘忌,不得不深诛而力诋之”,到宋朝时,“士大夫欲为君子者,皆羞道而喜攻之”。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范仲淹为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恢复名誉,是有很大胆量的。范仲淹抬出孔子的“褒贬”原则,孟子“尽信书,不如无书”的观点,韩愈“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的主张,作为他为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等恢复名誉的理论根据,也是煞费苦心的。
还要指出,范仲淹以《述梦诗》为引子,引出一篇大议论,这种手法是很巧妙的。唐李德裕的《述梦诗》以及元稹、刘禹锡的和诗,都是作于被排挤出朝廷,在南方做官之时。李德裕在诗序中说:“羁怀多感”,在诗中说:“思归更首骚。”刘禹锡在和诗中说:“弓闲蛰受(自注:自谓)”。可以看出他们抑郁的心境。元稹在和诗中说:“庄蝶玄言秘”,更是画龙点睛之笔。《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借梦来阐述自己的哲学思想――齐物论,李德裕、元稹、刘禹锡借梦来寄托他们希望回朝廷,报效国家的愿望,都是借梦言志。范仲淹因主张改革而被贬,他的处境心情,与李、元、刘相似,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才是他撰写《述梦诗序》的真正意图。
清人李慈铭曾感叹过:“‘二王八司马’之事,千载负冤,成败论人,可为痛哭!”“世无特识,多为昌黎《顺宗实录》所厌(俗作压),虽欧阳文忠、宋景文、司马文正尚皆不免,可叹也夫!”这是说,韩愈的《顺宗实录》,欧阳修、宋祁的《新唐书》,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对“永贞革新”的评价都是不公正的。范仲淹为什么比韩愈、欧阳修、宋祁、司马光高明,具有“特识”呢?一个演员,扮演与自己性格相近的角色,能演得出色些。一个研究人员,评论与自己气质相通的历史人物,能评得中肯些。范仲淹之所以能对“永贞革新”作出正确的评价,正因他与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都是改革家,性相近而气相通。
范仲淹为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等恢复名誉,不仅表示他对唐代改革家的景仰,也是借题发挥,表达他自己主张改革、不屈不挠的气概。在《述梦诗序》发表的五年之后,范仲淹作出推行“庆历新政”的实际行动。
总而言之,《岳阳楼记》与《述梦诗序》是北宋著名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范仲淹的很重要的文章。《上执政书》《答手诏条陈十事》是正面提出改革主张,《岳阳楼记》《述梦诗序》是侧面表达改革意志,联系起来研究,才能全面了解改革家范仲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