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流传下来的几种“唐人选唐诗”,如元结《箧中集》、殷?《河岳英灵集》、芮挺章《国秀集》、高仲武《中兴间气集》、令狐楚《御览诗》、姚合《极玄集》以及佚名《搜玉小集》,都未选杜甫诗。
没有流传下来的几种“唐人选唐诗”(包括合选唐及唐以前人诗)是否选杜甫诗呢?请看下面的分析:
(一)《古今类序诗苑》《旧唐书》卷七十二《刘孝孙传》:“贞观六年,迁著作佐郎、吴王友。尝采历代文集,为王撰《古今类序诗苑》四十卷。”
(二)《续古今诗苑英华》刘肃《大唐新语》卷九《著述》:“贞观中,纪国寺僧慧静撰《续英华诗》十卷,行于代。”晁公武《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卷四下《总集类》:“《续古今诗苑英华集》十卷:右唐僧惠净撰。辑梁武帝大同年中《会三教编》至唐刘孝孙《成皋望河之作》,凡一百五十四人,歌诗五百四十八篇。孝孙为之序。”刘孝孙《沙门慧净诗英华序》:“自刘廷尉所撰《诗苑》之后,纂而续焉。颍川庾幼孙学该坟索,行齐颜闵;京兆韦山甫耿介有奇节,弋猎综群言。与法师周旋,情逾胶漆,睹斯盛事,咸共赞成。”
(三)《古今诗人秀句》《旧唐书》卷一九上《文苑传上?元思敬》:“总章中为协律郎,预修《芳林要览》,又撰《诗人秀句》两卷,传于世。”《文镜秘府论》南卷《集论》引元兢《古今诗人秀句序》:“时历十代,人将四百,自古诗为始,至上官仪为终。刊定已详,缮写斯毕。”
以上三种诗选,成书时间在杜甫之前,当然不可能选杜诗。
(四)《续古今诗人秀句》《宋史》卷二九《艺文志八?集类?文史类》:“僧元(玄)鉴《续古今诗人秀句》二卷。”
据皎然《诗式》卷一:“畴昔国朝协律郎吴〔元〕兢与越僧玄监集《秀句》,二子天机素少,选又不精,多采浮浅之言,以诱蒙俗,特入瞽夫偷语之便,何异借贼兵而资盗粮,无益于诗教矣。”谁都知道,杜甫诗既非“浮浅之言”,又非“无益于诗教”。“多采浮浅之言”“无益于诗教”的《续古今诗人秀句》不可能选杜诗。
(五)《玉台后集》《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总集类》:“《玉台后集》十卷:右唐李康成采梁萧子范迄唐张赴二百九人所著乐府歌诗六百七十首,以续(徐)陵。”李康成《玉台后集序》:“昔(徐)陵在梁世,父子俱事东朝,特见优遇。时承平,好文雅,尚‘宫体’,故采西汉以来词人所著乐府艳诗,以备讽览。”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七《诗话(续集)》:“郑左司子敬家有《玉台后集》,天宝间李康成所选。自陈后主、隋炀帝、江总、庾信、沈、宋、王、杨、卢、骆而下二百九人,诗六百七十首,汇为十卷,与《前集》等,皆徐陵所遗落者。”
从现在所能考证出来的《玉台后集》所选唐人诗篇来看,没有杜甫的作品。以“乐府艳诗”为标准的《玉台后集》,不选杜诗,是不奇怪的。
(六)《正声集》《旧唐书》卷一八九下《儒学传下?孙季良》:“一名翌。开元中,为左拾遗、集贤院直学士。撰《正声诗集》三卷,行于代。”
高仲武《唐中兴间气集序》批评“《英华》失于浮游,《玉台》陷于淫靡,《珠英》但纪朝士,《丹阳》止录吴人”。赞扬“《正声》最备”。备,表示完全。孙季良开元中为校书郎、左拾遗、集贤院直学士、监察御史等职,参与过《初学记》《唐六典》的编修工作,与张九龄有过唱和(参阅《文史》第八辑傅璇琮《唐代诗人考略》五《刘希夷》)。孙季良年辈长于杜甫,他是否瞧得起杜甫,选录其诗呢?据《大唐新语》卷八《文章》:“刘希夷,一名挺之,汝州人。少有文华,好为‘宫体’,词旨悲苦,后孙翌撰《正声集》,以希夷为集中之最。”从现在所能考证出来的《正声集》所选唐人诗篇来看,没有杜甫的作品,即使选了杜诗,也不是放在重要地位。
(七)《奇章集》《新唐书》卷六十《艺文志四?丁部集录?总集类》:“《奇章集》四卷。”《文献通考》卷二四八《经籍考七十五?集?总集》:“《奇章集》四卷:《中兴艺文志》集唐李林甫至崔百余家诗奇警者,集者不知名。”
崔时代较杜甫略前,《奇章集》选唐人诗至崔止,不可能选杜甫诗。
(八)《丽则集》《新唐书?艺文志?丁部集录?总集类》:“李吉甫《丽则集》五卷。”《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总集类》:“《丽则集》五卷:右唐李氏撰,不著名,集《文选》以后至唐开元词人诗凡三百二十首,分门编类,贞元中郑余庆为序。”
开元时,杜甫诗名尚未大,《丽则集》选唐人诗至开元止,不大可能选杜甫诗。
(九)《南薰集》《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总集类》:“《南薰集》三卷:右唐窦常撰。集韩至皎然三十人,约三百六十篇,凡三卷。”窦常《南薰集序》:“欲勒上、中,下,则近于褒贬;题一、二、三,则有等衰。故以‘西掖’‘南宫’‘外台’为目,人各系名系赞。”
杜甫时代较韩略前,《南薰集》选唐人诗从韩开始,不可能选杜甫诗。
(十)《文场秀句》《旧唐书》卷一六四《王起传》:“以庄恪太子登储,欲令儒者授经,乃兼太子侍读,为太子广《五运图》及《文场秀句》等献之。”《新唐书》卷六十《艺文志四?丁部集录?总集类》:“王起《文场秀句》一卷。”
《文场秀句》是王起献给庄恪太子看的,其性质与令狐楚献《御览诗》给宪宗看相同。据《唐音癸签?集录二》,《御览诗》所选,“其诗皆妍艳短章,原题亦多以嫌讳有所改易,取资宸瞩,非允艺裁”。这个评价,可以移赠《文场秀句》。《御览诗》未选杜甫的诗,推测《文场秀句》也不可能选杜甫的作品。
(十一)《大和通选》《旧唐书》卷十七下《文宗纪下》:“(大和八年四月)壬辰,集贤学土裴撰《通选》三十卷,以拟昭明太子《文选》,所取偏僻,不为时论所称。”卷一七一《裴传》:“集历代文章,续梁昭明太子《文选》,成三十卷,目曰《大和通选》,并音义、目录一卷,上之。当时文士,非素与游者,其文章少在其选,时论咸薄之。”
“大和”指成书年代,不是裴所选仅限于大和时人。《通选》有三十卷之多,可见绝不止大和时作品。因此,“所取偏僻”应包含两个意思,一是“当时文士,非素与游者,其文章少在其选”,另一是裴对大和以前作品,取舍不当。中唐以后,杜甫诗名隆盛,裴不选(或少选)杜甫诗,违背了时代潮流,这可能是《通选》“不为时论所称”的原因之一。
(十二)《唐诗》杜牧《唐故平卢军节度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君讳戡,字定臣。集国朝以来类于古诗,得若干首,编为三卷,目为《唐诗》,为序以导其志。”《新唐书?艺文志?丁部集录?文史类》:“李戡《唐诗》三卷。”
元稹《赠孝甫见赠十首》之二:“杜甫天材颇绝伦,每寻诗卷似情亲,怜渠直道当时语,不著心源傍古人。”这是杜诗的特色。李戡选诗的标准是“类于古诗”,因此《唐诗》不大可能选“不著心源傍古人”的杜甫作品,即使选了杜诗,也不是放在重要地位。
总起来说,流传下来的几种“唐人选唐诗”未选杜甫诗,没有流传下来的几种“唐人选唐诗”(包括合选唐及唐以前人诗)也未查出选录杜诗的证据,即使选了,也未放在重要地位。这是《唐诗类选》成书以前的情况。
(二)
唐大中十年(856),顾陶选出唐人诗一千二百三十二首,编为二十卷,书名《唐诗类选》,自撰序言,其中有两点特别值得我们注意:
(一)序云:“国朝以来,人多反古,德泽广被,诗之作者继出,则有杜、李挺生于时,群才莫得而并。”顾陶把杜甫、李白推崇为唐代最伟大的诗人,又把杜甫的地位放在李白之上,首次提出“杜李”的称呼。
中唐以来,一般是说“李杜”。如杨凭《赠窦牟》:“应欺李杜久为尘”;窦牟《奉酬杨侍郎十兄见赠之作》:“翰林工部欲何神”;韩愈《荐士》:“勃兴得李杜”;《调张籍》:“李杜文章在”;《感春》:“近怜李杜无检束”;《醉留东野》:“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孟郊《戏赠无本二首》之一:“可惜李杜死”;皇甫《题浯溪石》:“李杜才海翻”;元稹《代曲江老人百韵》:“李杜诗篇敌”;《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时人谓之李杜”;白居易《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翰林江左日,员外剑南时。”《序洛诗序》:“迄于李杜辈”;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李杜泛浩浩”,《雪晴访赵嘏街西所居三韵》:“谁登李杜坛”;李商隐《漫成五章》之二:“李杜操持事略齐”;皮日休《郢州孟亭记》:“论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为尤”;《陆鲁望昨以五百言见贻过有褒美内揣庸陋弥增愧悚因成一千言,上述吾唐文物主盛次叙相得之欢亦迭和之微旨也》:“当于李杜际”;陆龟蒙《袭美先辈以龟蒙所献五百言既蒙见和复示荣唱至于千字提奖之重,蔑有称实再抒鄙怀用伸酬谢》:“李杜气不易”;司空图《与王驾评诗》:“宏思于李杜”;吴融《兖州泗河中石床》注:“李白杜甫皆此饮咏”;高彦休《唐阙史》卷上《郑相国题马嵬诗》:“当在李翰林杜工部之右”;黄滔《答陈隐论诗书》:“大唐前有李杜”;王仁裕《和蜀后主题剑门》:“李杜常挨托”;韦《才调集序》:“暇日因阅李杜集”……不胜枚举。元稹、白居易虽都认为杜优于李,但他们还是称为“李杜”而不是称为“杜李”,可见“李杜”的称呼已是约定俗成了。顾陶冲破当时的习惯,改称“杜李”,充分表现出他的尊杜观念。
光化三年(900),韦庄选《又玄集》,录“才子一百五十人”的“名诗三百首”,以杜甫第一,李白第二,应是受了顾陶《唐诗类选》的影响。
(二)序又云:“虽前贤纂录不少,殊途同归,《英灵》《间气》《正声》《南薰》之类,朗照之下,罕有孑遗,而取舍之时,能无少误?”顾陶认为,在他以前的几种“唐人选唐诗”,其选择标准,不能说没有一点错误,这是指什么而言呢?当指现存的《河岳英灵集》和《中兴间气集》,未选杜甫诗;失传的《正声集》和《南薰集》,未选(或少选)杜甫诗。为什么这几种“唐人选唐诗”不选杜甫诗呢?杜甫《南征》:“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从这两句诗可以看出他生前的遭遇。樊晃《杜工部小集序》:“属时方用武,斯文将坠,故不为东人之所知。江左词人所传诵者,皆公之戏题剧论耳。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当今一人而已。”王赞《玄英先生诗集序》:“杜甫雄鸣于至德、大历间,而诗人或不尚之。”从这两段话可以看出,杜甫生前在诗坛还未取得应有的地位。这应是几种“唐人选唐诗”未选(或少选)杜诗的一个共同的原因。顾陶批评其“取舍”有错误,应指其一个共同的偏差――缺乏尊杜的精神。
(三)
《唐诗类选》已失传,我从宋人诗话、笔记中,考出该书所选杜甫诗三十首。为节省篇幅,仅录题目如下(并注明根据,以便读者查考):
《唐诗类选》究竟选了多少首杜甫诗?现已不能确知。但从现在所能考证出来的《唐诗类选》所选唐人诗篇来看,杜甫是其中最多的一位。顾陶的尊杜倾向,于此得到强而有力的证明。
(四)
顾陶生平,目前仅考出以下几点:
(1)顾陶《唐诗类选后序》:“行年七十有四。”从大中十年逆推七十四载,当生于建中四年(783)。
(2)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五《总集类》:“(顾)陶会昌四年进士”,时年六十二岁,与项斯、赵嘏、马戴、李景述等同年。
(3)《直斋书录解题》称顾陶为“唐太子校书郎”,此乃据《唐诗类选》卷首编者官衔。顾陶《唐诗类选后序》:“一官已弃”,可见他官止太子校书郎。
刘得仁《寄春坊顾校书》:“宁因不得志,寂寞本相宜。冥目冥心坐,花开花落时。数畦蔬甲出,半梦鸟声移。只恐龙楼吏,归山又见违。”读此诗,可见顾陶之为人。
(4)《唐诗类选后序》:“余为类选三十年。”从大中十年逆推三十载,当系大和元年(827)开始进行《唐诗类选》的编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