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是传奇创作的繁荣时期,史家、文豪、诗人们都纷纷撰写,各出心裁,互相竞赛。在这种风气下,王建也写过一篇。
《太平广记》卷六十七《女仙二》,有一则“崔少玄”的故事,注曰:“出《少玄本传》”,无作者姓名。明《虞初志》卷四有《崔少玄传》,系抄录《广记》,署“唐王建”。因明代文人对古代小说,有妄立篇目,乱题撰人的恶劣作风,这篇传奇的署名,也就不为世人所信。其实《崔少玄传》真是王建所撰,唯钟人杰(瑞先)只说了一句“犹是作宫词手”,理由不足。好在传中记载着撰写的时间、地点与经过,可以对照史书,进行考证。
《广记》本《崔少玄传》云:“崔少玄者,唐汾州刺史崔恭之小女也。至景申年中,九疑道士王方古,道次于陕郊,时(卢)陲亦客于其郡。因诗酒夜话,论及神仙之事。时会中皆贵道尚德,各征其异。殿中侍御史郭固、左拾遗齐推、右司马(《虞初志》‘马’作‘谏’)韦宗卿、王建皆与崔恭有旧,因审少玄之事于陲。”这“景申”是哪一年?崔恭、齐推、韦宗卿是什么样人物?
崔恭《新唐书》卷七十二下《宰相世系表二下?崔氏?博陵第三房》有崔恭,是崔承构孙,崔良弼子,“汾州刺史”。[1]这条资料,采自《元和姓纂》。据林宝、王涯二序,《姓纂》成书于元和七年壬辰(812)。汾州刺史是崔恭当时的官职。《崔少玄传》撰于元和十一年丙申(816),传中所称崔恭官职,是符合的。
《李文饶文集别集》卷三载《山亭书怀》署“太原节度使、检校吏部尚书、平章事张弘靖”;《奉和山亭书怀》七首第二首署“节度副使、检校右散骑(常)侍崔恭”,第七首注“元和十三年六月十二日题”。据《旧唐书》卷十五《宪宗纪下》:“(元和十一年正月)己巳,以中书侍郎、平章事张弘靖检校吏部尚书、兼太原尹、北部留守、河东节度使。”可见元和十一年至十三年,崔恭在太原。《崔少玄传》未说崔恭参加陕州“诗酒夜话”,也是符合事实的。
《唐诗纪事》卷五十九《崔恭》云:“恭能文。”崔恭曾撰《唐右补阙梁肃文集序》,说:“(梁肃)则今天台大师元浩之门弟子也。抠衣捧席,与余同焉。”《宝刻类编》卷五《名臣十三之五?(唐)崔恭》著录:“大德元浩和尚灵塔碑:撰并正书,元和十四年十一月五日立,苏。”可见崔恭能诗文,善书法,信仰天台宗。
齐推《金石录》卷九《目录九?(唐)第一千六百五十五唐惠昕大师碑》著录:“齐推撰,正书……贞元十七年。”《宝刻类编》卷五《齐推》著录:“圯上图赞:李德裕撰,元和五年三月立,淮阳。”可见齐推能文善书,《崔少玄传》说齐推参加陕州“诗酒夜话”,是符合的。
《圯上图》画的是汉张良在“下邳圯上”,经受“济北谷城山下黄石”老父的考验,然后获得《太公兵法》故事。司马迁称为“可怪”,班固称为“异”。(详见《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汉书》卷四《张陈王周传》)又,《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卷《子类?道书》著录:“齐推撰《灵飞散传信录》一卷,阙。”可见齐推是信仰道教的,与《崔少玄传》说“会中皆贵道”符合。
《广记》卷三五八《齐推女》(引《玄怪录》)描写“元和中”齐推女得“九华洞中仙官”田先生之助,死而复生的故事。崔恭女与齐推女都成为小说主角,时间都在元和时,耐人寻味。
韦宗卿《元和姓纂》卷二《八微?韦?京兆诸房韦氏》《新唐书》卷七十四上《宰相世系表四上?韦氏?龙门公房》有韦宗卿,是韦季庄孙,出继堂伯韦建。柳宗元《为韦京兆祭杜河中文》中提到“余弟宗卿,获庇仁宇,命佐廉问,忘其愚鲁”。据《旧唐书》卷十三《德宗纪下》:“(贞元十五年十二月)丁酉,以同州刺史杜确为河中尹、河中绛州观察使。”“(贞元十七年十月庚戌)以吏部侍郎韦夏卿为京兆尹。”“(贞元十八年三月)丙戌,以河中行军司马郑元为河中尹,兼御史大夫、河中绛节度使。”可见祭文是贞元十八年柳宗元代韦夏卿祭杜确之作。韦宗卿为杜确从事,在贞元十五年十二月后。《宝刻丛编》卷八《陕西永兴军路二?京兆府中?万年县》著录:“唐河中监军内常侍杨明义先庙碑:唐韦宗卿撰,郑行书,元和六年。(《京兆金石录》)”可见韦宗卿能文,而且贞元、元和间在河中一带。《崔少玄传》说韦宗卿参加陕州“诗酒夜话”,是符合的。
更重要的是考察王建的生平、思想,与《崔少玄传》是否符合。元和间,王建为昭应县丞、渭南县尉等职,在京兆一带活动。他与郭固、齐推、韦宗卿等参加元和十一年陕州的“诗酒夜话”,是无可怀疑的。王建是道教信徒。他的诗集中题道观之作,有《题东华观》《题应圣观》《同于汝锡游降圣观》等;赠男女道士之作,有《赠王屋道士赴诏》《赠太清卢道士》《送宫人入道》等。他在《武陵春日》等诗中提到“仙方”。在《山中寄及第故人》诗中,对一个弃道应试的“十年”老友,毅然绝交:“还君誓己书,归我学仙方。”在《赠阎少保》诗中,对“九十三来却少年”的阎少保,无限羡慕:“侍女常时教合药,亦闻私地学求仙。”他还在《赠王处士》诗中提出:“道士写将行气法,家童授与步虚词。世间有似君应少,便乞从今作我师。”表示了对道教的虔诚向往。更在《照镜》诗中叹息:“老来真爱道,所恨觅还迟。”在《新修道书》诗中发愿:“若得离烦恼,焚香过一生。”和盘托出了他久经挫折后皈依道教的思想。可见,他与几个朋友“论及神仙之事”时创作一篇传奇,描写谪仙崔少玄的故事,是完全可能的。
值得注意的是,《崔少玄传》中对郭固、齐推、韦宗卿,都写出职衔,为什么单独王建自己没有写出呢?按照唐代习惯,作者在卷首署名时,已写出职衔(如《游仙窟》题:“宁州襄乐县尉张文成作”),在文中就不再重复一遍了。《崔少玄传》中王建的姓名列在最后,又不带职衔,正可证明它是王建所撰。
再为王建撰《崔少玄传》提供旁证。李公佐在《庐江冯媪传》中提到“渤海高钺、天水赵、河南宇文鼎”,独不提自己的郡望。陈鸿在《长恨歌传》中提到“太原白乐天”“琅王质夫”,也不提自己的郡望。沈亚之在《异梦录》中提到“陇西公”“陇西独孤铉、范阳卢简辞、常山张又新、武功苏涤”“渤海高允中、京兆韦谅、晋昌唐炎、广汉李、吴兴姚合”以及“(王)炎,本太原人也”,也不提自己的郡望。李公佐、陈鸿、沈亚之在传奇中只提别人的郡望,与王建在传奇中只提别人的官职,其艺术手法是相似的。
《全唐文》卷七一七载长孙巨泽《卢陲妻传》。程毅中《唐代小说史话》第九章认为,《崔传》《卢传》“内容大致相同”,未进一步考论。笔者认为,值得研究的是两篇的不同之处。今将《崔传》《卢传》全文对照如下:
可以清楚地看出《崔少玄传》与《卢陲妻传》之不同:
(1)标题不同。唐传奇以女性为主角者,即以女性之姓名命篇,如《任氏传》《柳氏传》《谢小娥传》《无双传》《上清传》等,皆是其例。《崔传》标题,符合唐传奇之创作习惯,而《卢传》标题,或是宋人所改,以区别于王建之作品。
(2)内容方面:总的来说,《崔传》详而《卢传》略;但个别情节,《卢传》有而《崔传》无。
(3)文字方面:《崔传》长于铺叙,是传奇体,故《太平广记》载之;《卢传》叙述简练,是散文体,故《全唐文》载之。
(4)故事来源:《崔传》是王建记录他与九嶷道士王方古、卢陲、郭固、齐推、韦宗卿的“诗酒夜话”;《卢传》是长孙巨泽记录他从栖真子王君那里听到的话。
(5)写作时间:《崔传》撰于元和十一年丙申(816)“诗酒夜话”之后;《卢传》撰于元和十二年丁酉(817)“聆于王君”之后。
经过分析,可以判断,《崔传》《卢传》是王建、长孙巨泽分别写作,不存在抄袭的问题。更要指出,尤其不存在《崔传》抄袭《卢传》的问题。《崔传》称“女真”讲的是“天人之语”,而《卢传》称之为“梵音”。今按:“梵”,梵语音译词梵摩、婆罗贺摩、梵览磨的略音。印度佛经原用梵语写成,故凡与佛教有关的事物,皆称梵,如梵学、梵经、梵行、梵刹、梵宇、梵钟、梵夹、梵声、梵呗等。“梵音”者,诵经声。王勃《游梵宇三觉寺》诗有“松门听梵音”句。《卢传》用佛教诵经声――“梵音”,来称呼道教女仙的“语音”,非是。这是《卢传》不如《崔传》之一例。内容丰富、文体不同的《崔传》,无抄袭《卢传》之嫌。
唐人小说,颇有一事两篇,俱流传于世者,如:许尧佐《柳氏传》(《太平广记》卷四八五);又有《本事诗?情感第一》。李公佐《谢小娥传》(《太平广记》卷四九一);又有《续玄怪录?尼妙寂》(《太平广记》卷一二八)。
崔少玄事有王建、长孙巨泽两人撰传,是不必怀疑的。
《新唐书?艺文志三?丙部子录?道家类?神仙家》著录:“崔少元(玄)《老子心镜》一卷。”《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卷二《子类?道书》著录:“《谪仙心镜》二卷(阙)。”《老子心镜》《谪仙心镜》与《少玄玄珠心镜》同书异名。《新唐书》又著录“正〔王〕元师《谪仙崔少元(玄)传》二卷。”九嶷道士王方古、栖真子王君与王元师当为一人。神仙本荒唐之说,崔少玄在当时竟有三人为之撰传,可见她的故事流行之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