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虽平定,继之而来的是藩镇割据,宦官专权,边防空虚,时有外敌入侵。战祸不停,赋役繁重。加上土地兼并激烈,农村两极分化,官僚地主的享乐生活与劳动人民的悲惨处境,形成鲜明的对比,社会矛盾日趋尖锐。这是中唐新乐府运动所以兴起的社会根源。但仅仅是这样的认识,还嫌不够,还不能回答:为什么新乐府运动不迟不早、恰恰兴起于号称“中兴”(《旧唐书?宪宗纪下》)的元和初年呢?
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简编》中说:“唐宪宗比他的先帝们有振作朝廷的意愿,多少能够听朝臣们的谏诤,也多少改革一些前朝的恶政,所用宰相也还得人,因此朝廷在政治上呈现唐中期未曾有过的气象,在军事上也就获得未曾有过的胜利。”我进一步提出,在裴?领导下,从贞元末至元和初,逐步组成了一个具有进步倾向的政治集团。
《旧唐书?裴?传》中说:“(裴?)作相之后,恳请旌别淑慝,杜绝蹊径,齐整法度,考课吏理,皆蒙(宪宗)垂意听纳。”封建史书对裴?相业的评价,或不免有溢美之词,但元和初年唐朝由中衰暂时转向“中兴”,确是与裴?集团的努力分不开的。
裴?集团的主要成员都是有才能的、力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年轻官员。其中有李绛、崔群、韦贯之、裴度,还有元稹和白居易等。他们的共同点是:敢于批评朝政,主张改革时弊。作为诗人的元、白,还另有特色,就是:他俩除了与他人一样陈述政见之外,还以文学配合政治,创作了大量的讽喻诗,兴起了新乐府运动。
唐朝的文人,中进士或明经以后,还要经过吏部考试“身、言、书、判”合格,才能进入仕途。元、白都受裴?赏识,同登拔萃科,俱授秘书省校书郎。元稹曾在悼念裴?的《感梦》诗中说:“惟我与白生,感遇同所以。官学不同时,生小异乡里。拔我尘土中,使我名字美。美名何足多,深分从此始。”元和元年(806),元、白又同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考试前,他俩同在长安华阳观进行准备,“揣摩当代之事”(白居易《策林序》)。“指病危言”(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并序》自注)就是遵照裴?对他俩的指示。
此后,元、白一直受到裴?的提拔。《旧唐书?白居易传》说:“自雠校(指贞元十九年为秘书省校书郎)至结绶畿甸(指元和元年为县尉),所著歌诗数十百篇,皆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而往往流闻禁中。”白居易也曾写过一首《梦裴相公》诗,与元稹的《感梦》诗异口同声,感激裴?对他俩的知遇。这种交谊,仅仅是私人的感恩戴德吗?不,元、白与裴?,抱有挽救危亡的共同的政治理想。
白居易曾高度评价裴?的功业。元和三年(808)九月,裴?为宰相,白居易为宪宗所撰的《除裴?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制》中说:“在太宗时,实有房、杜,赞贞观之业。在玄宗时,则有姚、宋,辅开元之化。”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是唐朝著名的四个宰相。白居易期望裴?继之而起,“罔俾房、宋专美于前”。他把“中兴”唐朝的希望寄托在裴?身上。
在裴?的领导支持下,白居易在元和初年,对皇帝进行了勇敢的谏诤,向权幸进行了猛烈的战斗。
元和三年,应制举人牛僧孺、皇甫、李宗闵的对策,忤犯了权幸裴均、李吉甫等,考策官韦贯之等被贬为外官,覆策官裴?被免内职。白居易上《论制科人状》,力言裴?、韦贯之等“皆公忠正直”,不当黜责。
四年,宪宗因久旱,欲颁“德音”。李绛、白居易奏请:降系囚,蠲租税,放宫女,绝进奉,禁止掠卖良人等,宪宗采纳两人意见。
白居易曾多次在谏诤中指责皇帝:“陛下明降制旨,又自弃之,何以制驭四方?何以取信天下?”(《论裴均进奉银器状》)“陛下宁忍徇下之情而隳法制?”(《论承璀职名状》)
五年,元稹勇于弹劾,不避权势,遭到打击,自监察御史贬江陵府士曹参军,李绛、崔群均言元稹不当贬,白居易累疏切谏,《论元稹第三状》中大声疾呼:“今中官有罪,未见处置;御史无过,却先贬官。”
在一次谏诤中,白居易甚至还当众指摘宪宗:“陛下错!”使宪宗不能忍受。
从上面的一系列事实可以看出,元和初年白居易对皇帝的谏诤,对权幸的战斗,是与裴?集团其他成员互相配合,互相支持的。元稹也是这样(参阅拙著《元稹年谱》)。裴?“好直”,一贯奖励官员行直道(他对无所“献纳”的严休复,进行过严肃的批评)。正是在这样的政治气氛下,元、白才有可能勇气百倍地对皇帝进行谏诤,对权幸进行战斗。元稹虽因此贬谪,也毫不畏缩,宣称“谏死是男儿”(《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并序》)。而裴?死后,元稹就变节了,承认“自从裴公无,吾道甘甘已矣”。他还叹息:“白生道亦孤,谗谤销骨髓。司马九江城,无人一言理。”(《感梦》)所谓“道”,指直道,即敢于对皇帝谏诤,对权幸战斗。白居易的表现怎样呢?裴?死后,白居易写过“直道速我尤,诡遇非吾志”,“悠悠身与世,从此两相弃”的诗句。诗的题目是《适意二首》,实际上内心是一片苦闷。他与元稹不同的是,他不愿“诡遇”而采取了明哲保身的消极态度。裴?的存亡,影响元、白的政治态度如此深巨,从而反映出元和初年元、白敢于对皇帝谏诤,对权幸战斗,是与裴?的支持分不开的。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皇帝初即位,宰相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手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皇帝”指宪宗,“宰相”指裴?。“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诗,指讽喻诗。因“难于指言”而创作讽喻诗,可见讽喻诗是变相的谏草,另一种形式的“启奏”。白居易依靠谁将讽喻诗“闻于上”呢?当然是这位“正人”宰相了。这段话,清楚地说明了裴?是白居易元和初年大量创作讽喻诗,兴起新乐府运动的政治上的支持者。
将白居易的《新乐府》与他元和初年的“启奏”、《策林》相对照,可以看出它们的精神是相同的,例如:
白居易《寄唐生》诗中说他作“乐府诗”是:“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既然“启奏”、为制科考试做准备的《策林》、“愿得天子知”的《新乐府》,都是白居易向皇帝陈述政见之作,写作时间又相近,其精神当然是相同的。这是白居易创作《新乐府》的具体情况。
表现在对诗歌的功能的理解上:白居易把讽喻诗当做变相的谏草,另一种形式的“启奏”,所以他明确提出《新乐府》是:“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就是说:以诗歌反映社会现实,以诗歌推动政治改革,不尚文采。他标举“六义”,继承《诗经》传统,批判“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的唯美主义诗歌,提出“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戒也。”所以白居易创作的《新乐府》,明白如话,老妪都解。
总之,白居易把讽喻诗当做谏诤的手段之一。离开这个特点去分析白居易《新乐府》和新乐府运动,是隔靴搔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