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广记》卷四八八元稹《莺莺传》云:“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对于这个“忍情”之说,学术界多持批判态度。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解释云:“《莺莺传》中张生忍情之说一节,今人视之既最为可厌,亦不能解其真意所在。夫微之善于为文者也,何为著此一段迂矫议论耶?考赵彦卫《云麓漫抄》捌云:‘唐之举人先籍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据此,小说之文宜备众体,《莺莺传》中忍情之说,即所谓议论;《会真》等诗,即所谓诗笔;叙述离合悲欢,即所谓史才。皆当日小说文中,不得不备具者也。”陈氏的解释,只能说明《莺莺传》中要发一段议论,而不能说明必须发“忍情”的议论,需要再作探索。
“忍”,谓忍耐也。如:忍辱、忍耻、忍丑,谓忍受屈辱;忍羞、忍愧,谓忍受羞愧;忍痛,谓忍受痛苦;忍气,谓忍受欺侮;忍笑,谓忍住不笑;忍涕,谓忍住不哭;忍恶,谓忍耐住脾气不发作。“忍”,又有抑制、克制之意。如:忍口,谓抑制食欲;忍性,谓克制性情。《文选》卷十六江淹《别赋》云:“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所谓“忍爱”,谓隐忍住情爱,克制住情爱。从字面看,《莺莺传》“忍情”与《别赋》“忍爱”意思相似;但从内涵看,《莺莺传》有具体事实,与《别赋》泛泛而言者不同。请申论之:
《世说新语》卷中之上《雅量》云:“豫章太守顾劭,是雍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岂可有丧明之责?’于是豁情散哀,颜色自若。”顾雍知道其子顾邵已死,内心悲痛已极,由于宾客满堂,为了表现自己的“雅量”,伪装得“神气不变”,但丧子之悲,岂能忍耐得住,克制得住?从他“以爪掐掌,血流沾褥”的行动看出,忍悲比放声大哭更为痛苦。
《晋书》卷七十九《谢安传》云:“(苻)坚后率众,号百万,次于淮肥,京师震恐。加安征讨大都督。(谢)玄等既破坚,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棋,看书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之,徐答云:‘小儿辈遂已破贼。’既罢,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其矫情镇物如此。”(《世说新语?雅量》亦载此事)淝水之战是关系到东晋存亡的重要战争,谢玄大破苻秦兵,作为主帅的谢安,能不兴奋吗?为了表现其“雅量”,在客人面前伪装得“了无喜色”,但从他“不觉屐齿之折”反映出他高兴到什么程度!所以说,谢安闻捷而忍喜,是“矫情”也。
顾雍丧子应悲而忍悲,谢安闻捷应喜而忍喜,虽是“矫情”,却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故颇为魏晋人士所叹服,称为“雅量”。这些佳话流传,元稹耳熟能详。探究《莺莺传》“忍情”说,不能忽视前代的思想资料。我赞成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元稹以张生自寓”的观点。元稹抛弃了才貌双全的初恋情人“崔莺莺”而久久不能忘情,这从元稹所写的许多诗歌可以证明。不能忘情而“忍情”,与顾雍应悲而忍悲、谢安应喜而忍喜相似;但元稹做了抛弃“崔莺莺”的亏心事,与顾雍、谢安无亏心事不同。元稹借张生之口,发了一段“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的议论,与顾雍自叹“已无延陵之高,岂可有丧明之责”的思路相似。但顾劭之死非顾雍之过失,而“崔莺莺”之被“始乱终弃”是元稹之过失,故顾雍丧子后尚能“豁情散哀”,而元稹抛弃“崔莺莺”后只能以“善补过”来逃避良心的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