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说,拍《七剑》,是想借此把他所尊敬的导演黑泽明拍摄影片《七武士》的路程重走一遍,他做到了。
《七武士》,是用现实主义,接近纪录片的手法,拍摄的一个关于人类精神的浪漫与高贵,在残酷的乱世中如何存在和坚持的故事,《七剑》亦是。
傅青主的领袖气质,像勘兵卫。穆郎的乐天,像平八。韩志邦的幼稚,像胜四郎。杨云聪的气度,像久藏。
偷袭天门屯一场,《七武士》里武士奇袭匪巢的翻版。晦明传剑给几人的场面,像七武士的聚首。《七武士》武士与农民的关系,也正如《七剑》中剑客与村民的关系。只不过前者显而后者隐。黑泽明的武士世界里,农民的委琐与武士的坦荡径渭分明,而徐克只是让刘郁芳最后劝告韩志邦随七剑离开,“我不想你留下来,慢慢变得和武庄的人一样。”
但徐克与黑泽明不同,他没有跟着前辈的脚步亦步亦趋。黑泽明的世界都在脑子里,用电影来还原。而徐克的世界,有很多却是思维碰撞出来的,有很多是发掘了演员或场景的气质,再进一步地发挥和创作。《七武士》是古典时代的作品,而《七剑》则是现代的。《七武士》纯是正邪分立,而《七剑》则是邪中有正,正中有邪。前者如风火连城,后者则如楚昭南。
楚昭南与风火连城,几乎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是内心的恶念与善念不断交战的人物,只不过表面上,风火连城是恶念占了上风,楚昭南是正气占了上风。风火连城在女人被抢时,哀叹道:土匪!连女人都抢算啥英雄?禽兽不如!我再看时并未发笑,而是看到这个人物的可怜。他根本没意识到绿珠是他霸占和抢夺的女人,他还以为自己在爱绿珠。他就是自己口中“昨天的孩子”,只不过今天成了吃人的野兽。他把绿珠当作他以前爱过的一个女人的替代品,只是他没有爱的能力,表现出来的只能是兽性和暴戾。据孙红雷所说,风火连城的结局并非如公映版般被楚昭南刺死,他在被楚昭南刺中后,踢飞火盆,其实已借机逃走,随后他面对背叛的手下,用金砖(他心为物役的象征)砸死与他争夺财宝的倭奴门将,但最后却被他信任的秀才用算盘刀杀死。
而楚昭南的一切,都暗示着他可能成为风火连城一样的人物。他高傲,几乎从不和六剑一起行动。他有隐藏的兽性,要喝下敌人的血来使自己同样变得无情。他自私,村民中毒后他对绿珠说:别管他们,你喝了河里的水没有?——其他碌碌庸人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人。
他贪功,当他得知军饷的所在时,立刻不顾心爱女人的危险赶去天门屯。他多疑,面对风火连城在险境中的挑拨,立刻用汉语试探绿珠。他霸道,绿珠的遭遇引发了他同命相怜的同情,立刻要绿珠以后跟随自己过自己的生活。他又是心理失衡的,永远抛不下强行压抑下的曾经的屈辱和仇恨。
他的高傲背后隐藏着自卑,强大背后隐藏着虚弱。他在电影里武功最强,却恰恰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一个。
七剑,代表了徐克对人类种种品格与力量的理解的象征,它首先由徐克设计,再和动作指导刘家良商讨其实用性,最后再进行修正而完成,一如徐克一贯的电影拍摄方法。
七剑的铸造,由强调力量的舍神剑,到重视灵巧的天瀑剑,一直到由龙剑,是极致的锋锐,充满强大的破坏力,剑身上面也饰满繁复的花纹。而到了最后的青干剑,则是完全的朴拙,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如果说天瀑剑还是在强调放下执著,解放心灵,而到了青干剑,则已不知执著为何物。这让我想起所见弘一法师的字,年轻时飘逸潇洒至极,老年却全然朴拙,如同孩子的笔体。正是由金刚怒目而始,到洗尽铅华而终。一如人生或电影。
黑泽明曾是少年剑士,而徐克并不真懂武功,但与徐克合作过的武术指导都说,徐克对武术世界有着过人的敏感。《七武士》的武打是写实的,《七剑》的武打则是用写实的方法来表现超现实的武术力量。影片由刘家良担任动作指导,更多负责的是前期的设计和指导,实拍中的设计主要由熊欣欣和董玮完成。《七剑》是刘家良的写实和深厚的武术修养与徐克的武术指导团队的天马行空想象的一次完美结合,各种武器和武术的出现,如四把日本刀的空地协同作战,血滴子式的铁伞,铁网,手弩,西洋剑式的击剑(公映版中被删),舍神剑的威猛无俦,天瀑剑的变化莫测,竞星剑的放长击远,由龙剑的锋锐狂暴,都得到了很真实而又精彩的表现。
公映版《七剑》中风头最劲、最有说服力的一个角色,是楚昭南。甄子丹收放自如、狂放不羁的个人武术风格,与片中楚昭南的个性完全吻合,甚至可以说,甄子丹不是“演”出,而是“打”出了楚昭南这个角色。甄子丹舞剑,确有人剑合一的“游龙”之姿,不但好看,而且有很强烈的个性和情感,裹杂着对对手的轻视。在不多的甄子丹的拳脚武打戏中,甄子丹以下劈脚劈倒敌手这一类的动作也完全暗合这个人物狂放自负的不羁性格。而令我印象最深的,是甄子丹在结尾被救出后,用捆缠在双手上的锁链和敌人的兵刃对打一段。用双手间的一点铁器和对手的刀剑相击,仍取的是攻势,真的是艺高人胆大,非有极高之武功,极自负之性格,不可能这样来打。楚昭南被擒前的一段武打(被删),在由龙剑脱手的情况下,劈手抓住敌兵刺来的矛头,随即一记连环腿,一腿踢断长矛,一腿踢飞敌兵,接着将半截长矛作剑,舞得宛若游龙,将重重敌人击退。如果说电影中也有“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的意境,那么这一段就是最好的诠释。
徐克式的影射仍无处不在,风火连城对绿珠说:你不是绿珠,你是我的。这句话在暗示他的侵略、占有、自私的“爱”。他要绿珠忘记自己的名字,因为名字代表着尊严,代表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代表人在这个世界需要承担的责任。没有了名字,人就可以等同于动物,就可以放弃人性,也就是《新龙门客栈》里说的:来,为这个没名没姓的年头干一杯!
风火连城说:每个人心里都有几个鬼,轮流作怪。徐克以为:恶人并非生来邪恶,不过是面对自己心魔(鬼)的战败者罢了。于风火连城,这个鬼是贪婪和恐惧;于傅青主,是罪业;于楚昭南,则是仇恨和狂妄。
屠杀武林人士的,不是正规军,而是风火连城的雇佣军,这也许是妥协,但也是徐克一贯的主题,对中国人的内耗的隐喻。
风火连城永不离口的金钱,买卖,是商业社会的隐喻。是以傅青主要找他谈判,也只有说“谈买卖”才行。
不过这一次,我并不完全欣赏徐克的隐喻,因为《七剑》的野心很大,格局很大,格调期望很高,讽喻实际上破坏了整部影片的气度。《七剑》的问题,是风格不够统一,写实没有贯彻到底,残酷的屠杀之后,马上变为金钱利益的计算,假使去掉后者,相信反而会更好。
《七武士》是黑白世界,它的构图和美术古典中正,虽然是破败的世界,却是一股浩然之气。《七剑》所呈现的彩色画面,同样也是一个超一流的美术世界,影片开始的大屠杀,红与黑两色构成的世界。在未剪的版本中,真正的残酷更加显现。断肢残体,血流如注。风火连城手下的门将以铁伞将刀手的头颅剪落,傅青主以弩箭刺瞎山指的眼睛……其实这些画面对于电影的主题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但在公映版中都未出现。电影开始,一群武林人士被风火连城的部队包围,画面里让人想起《刀》中的世界,古旧和暗淡的氛围,尽是残忍和无情。徐克用一个个的画面展示着一个个被欲望和兽性填满的世界,恍如杭州城法海冷眼旁观的人间。风火连城的天门屯,黄色的城堡,断壁残垣,存放军饷的多臂邪神,无不透出恐怖和贪婪的氛围。那个女门将的阴阳头配上阴阳怪气的言行举止,将人性的扭曲表现得尤为真切。而风火连城的部队简直就是一支半兽人军团,脸上画了战纹,以破坏为生。“战神酒”的设计则让人想起当年凶悍的秦军就有在战前饮酒,使战士更加勇猛狂暴的方法。《七剑》中的邪恶并不是传统武侠片中抽象空洞的“邪恶”符号,而是对历史与现实中人性邪恶的真实理解和再现。
残酷的展示,是为了让人更加懂得珍惜世间的美好。诚如杨云聪对华昭所说:长大了,就会发现世界没有那么好……但丑的东西里有美的,要把它找出来,好好珍惜它,好好保护它。大屠杀之后,徐克给出的一个宁静空灵的画面,阳光透入的山林,小溪边,武元英骑着驴子吹笛而来,宁静仿如胡金铨的空灵世界,然而门将山指突然出现,打破了这种宁静。
如果说武庄的世界代表了世俗的桃源之地,那么天山的画面,则代表了超越世俗的超然世界,天山,流星,天火,世外高人,七剑纵马疾驰的场面,充满了浪漫感,代表了人类可能的抛弃世俗羁绊,不为物役的理想境界。假如按照弗洛伊德的解释,天门屯代表的是本我,武庄代表的是自我,而天山则代表了超我。
徐克之前的武侠电影,如《东方不败》与《新龙门客栈》,极致的浪漫,是少年人的武侠,而《七剑》是成年人的武侠。如果说以前的浪漫武侠天马行空,不着风尘,还是侠之小者。而如今这种对世事透彻的理解,真正的残酷中真正的浪漫和坚持和抗争,才是真正的侠之大者。渐渐明白,国人不懂得《七剑》,是我们在被局限的温室中已经失去了理解现实的能力,因此只能欣赏被提纯了的童话,因而不能欣赏这种残酷现实中的童话。因为我们的观众,现实主义者大多不理解童话,而理想主义者往往又无视现实。
孩童口中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徐克曾说,我们以前看古代书生的像,比如孔子,也是负剑的,为什么呢?其实并不是防身,而是自杀用的。因为中国古代人很重视尊严,当尊严不能够保持时,就用剑来自杀。《七剑》的剑,是一种寄托,代表的是正气。一种庸俗或残酷尘世中的一种理想和希望,这种理想不是虚妄的,不是温室中的花朵,而是代表一种力量和勇气。
徐克拍过很多残酷的电影,也拍过很多浪漫的电影。《七剑》,则是首次残酷和浪漫的完美结合,是《地狱无门》与《东方不败》的一次碰撞,是徐克几十年拍片生涯的一次总结。
把徐克的电影摆在一起,真是蔚为大观,每一部都不一样,但又同样的精彩。没有一个导演可以像徐克这样多变,这方面也许只有库布里克可以与之相比吧。只不过库布里克多是戏剧古典的底子,而徐克则倾向于天马行空,库是大师,徐则是鬼才。要是换了别人,有这么多的成就,恐怕早已躺在自己的过去上面享受了,但白了头发的徐克,仍然在变。真是像塔可夫斯基说的一样:他最佩服古代日本的画家,把一种风格画到极致后,就隐姓埋名来到别处,开创另一种风格,再度达到极致。徐克就是这样的人。
武侠电影起源于草莽,本是引车卖浆者流的娱乐,它虽几经改良,但仍有其弱点、罩门,如诗化现实,留给观众的空间少。这些问题一直存在,但可以看到,徐克在《七剑》中试图改变这些。不论做到了多少,这种勇气都是可敬的。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家在他抒情世界的废墟上诞生。我们可以看到,主动离开他被万众嘱目和怀念的抒情世界的徐克,诞生的并不是仅仅只能执著于现实世界的小说家,而是在认识到人世间所有的丑恶和残酷之后依然心怀信仰与理想的——侠之大者。
看《杀破狼》的人有福了,因为你花了一部电影的钱,实际上却看到了两部电影——一部是甄子丹的,一部是叶伟信的。叶伟信(导演兼编剧)与甄子丹(第一主角兼武术指导)的这次握手实际上是非常成功且双赢的,因为在此之前,两人其实都是在小范围内得到极高评价的导演与动作明星。前者有作者特质而缺少娱乐性,后者有动作天才而缺失作品质量。而当两个人共同打造了一部《杀破狼》之后,两人却因为一部影片而同时打入了主流。所以,为了叶伟信来看这部电影的人会惊艳于甄子丹的表现,同样,为了甄子丹来看这部电影的人也会惊讶于叶伟信的世界。而这两者相加之后,《杀破狼》即成了一部兼具电影品质与娱乐性,同时具有票房与经典潜力的电影。据说《杀破狼》放映之后,许多香港观众纷纷对甄子丹的武功表示异常兴奋,说:谁说只有泰国有一位托尼·贾(《拳霸》主角),香港这边也有一位嘛!动作片的影迷听到这话一定气个倒仰——后知后觉竟到如斯地步!二十年前甄子丹已经出道,那时的功夫恐怕比现在还要好。他们不惊讶于泰国出了个甄子丹,反而惊叹香港出了个托尼·贾,简直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