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客住在美国西部旧金山地区一个叫做圣塔安娜的地方。说金山客神秘,是因为其隐姓埋名,似有来处,实无踪影,神龙见首不见尾。而我在收藏中国古瓷这条路上却与这位神秘的金山客结下了不解之缘。
金山客在eBay网上注册用了“邢子”(Things)这个名字。零一年,在一次网上搜寻中,我发现了“邢子”拍卖的一件祭红摇铃尊,落青花六字乾隆篆书款,其型,色,釉,款,皆美。与康熙年的摇铃尊相比,它的肩腹收放稍显夸张,虽不像康熙首创原器的质朴厚重,却多出几分婀娜。这件瓷器,细腻圆润,脖长瓷温,尊口外撇,端庄含蓄。邢子照相技巧高超,釉下色泽的微妙之处亦拍得十分清晰,遗憾的是,邢子不是个好卖手,卖东西姿态比姜太公钓鱼还要高。
邢子卖古董,好买不好退,请看清楚了再拍,拍下了不能退。即便是卖方的错,买家也得付百分之二十返仓费。邢子称这是所谓“技术性”退货,包括交代不清,买错了货,或者不到年代,以新充旧,等等。除此外,一律不能退。邢子所卖物品没有年代保证,是什么朝代什么窑口全凭买主以全方位照片定夺,卖主不包。一旦买主出价,则视为对规则的认同,自己承担一切后果,所以请诸位看客买家三思而行。邢子还另行规定,尚未积累到十个信誉点数的新手,谢绝参拍。
邢子的条件苛刻,看似不想做买卖,然而他列出的卖品又不能不让你动心。我仔细看了这个摇铃尊的造型,釉色和落款,挑不出毛病。权衡了利弊得失之后,我决定参拍。当时我的点数约六十点,已超过了邢子设立的限制,剩下应该考虑的是:出什么价。同时,我也做好了吃一次亏的心理准备。
所谓点数,是指eBay拍卖网为参拍的买卖双方设置的信誉记录。每一次交易完成后,双方各有一次机会评判对方的信誉程度,分为:好,中,差。只有得到“好”,才能积一个点数,得到“差”则会减一个点数。
这件祭红摇铃尊的拍卖结束时间是西部晚上十点,也就是东部纽约凌晨一点。我调好闹钟,睡觉睡一半便上网去竞拍,最终以一千六百元的最后出价赢得此尊,而后又回头去睡另一半的觉,居然也睡着了,不像以往赢标以后会持续兴奋很久。我想那可能是因为做了吃亏的思想准备,有了这种准备的人,是可以回头睡安心觉的。
按照邢子的要求,我及时寄出汇票,铆足了劲儿等,一边想象着真实的摇铃尊,也想像着各种可能的结局。
一个星期后,邢子寄来了摇铃尊。外包装是个结实的大纸箱,这么大的箱子,仿佛没有必要。打开纸箱,看见了里面的软包装,包得相当精细专业。摇铃尊细长的颈口用一圈泡沫海绵固定扎牢,整个瓷器再按照古瓷包装的规矩,层层严密紧紧裹住,放入纸箱时又加入了许多的防震的泡沫颗粒,如此包装无论路途上怎么摔打,应当是万无一失。
捧着这个祭红摇铃尊,照片上瓷釉的温润竟然被准确地感觉在手上,我将它在双手中慢慢地拧转,细细地观赏釉底深处泛出的光泽。这时,我心里准备吃亏的阴霾荡然无存。这个乾隆款的摇铃尊使我警觉,邢子这个出处不可忽视。
我记住了邢子这个名字,每每上网搜寻,必先去看邢子在网上的拍卖品,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又陆续拍下了邢子的一个辽代绿釉马镫壶,一个康熙朝“文章山斗”款的青花笔筒。
这两件东西的竞得,都有一段小故事。竞拍辽代马镫壶的时候,并无对辽代绿釉的了解,但它那牛皮酒壶的型制散发着游牧民族的浓郁气息。由于辽代时的瓷土和釉土之间经过烧制,粘合不是很好,壶底部的绿釉有几处已经剥落,但丝毫不减它粗狂的风采,壶身上的牡丹刻花丰容壮硕,叶瓣自然下垂,花顶端一排鼓丁,个个圆润,真是难得的刀工。壶把是一条螭龙,龙嘴咬住壶口,龙身上有手工捏出来的大片鳞片,毫不扭捏造作。可是在竞拍的时候,由于没有掌握好时间,计算错误,竟然错过了收盘时限,等到输入标价后,发现拍卖竟已结束,十分懊恼。由于马镫壶没有人竞拍,收是收回去了,但不表示就不在邢子的手上,于是我给邢子发了一个邮件,表示了自己对辽代马镫壶的喜爱,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失去这个机会,请教他是否可能再列一次,让我再有一次竞拍的机会。没有料到,邢子同意就按他的起拍价卖给我。这只辽代绿釉马镫壶是我们最初的收藏,跟元明清的瓷器想比,的确算不得上品,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在柜子里更换瓷器,但这只马镫壶却一直放在书房的柜子里,从不更换,它以它柔和的绿釉和草原气息赢得我们近十年不变的珍惜。
而这只落有“文章山斗”底款的竹林七贤图青花笔筒,是个将错就错。其实当时买的也是一个青花笔筒,但纹饰应是花鸟鱼虫,结果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错了,邢子寄给我们的不是我们买的。这个“文章山斗”笔筒,邢子尚没有在网上列过,也许他后来会拿出手拍卖,也许不会了。这只开门见山的康熙笔筒,有如深海一般的蓝色,配之如和田白玉一样的胎瓷,彼此之间相互映照,眉清目秀,加上竹林七贤个个都是姿态闲散,恣肆放达,让我们不舍与之失之交臂。我们想买的,与收到的,都是康熙青花笔筒,在价格上不会有大的差异,所以干脆就将错就错,留下来了。而果然,邢子也没有问过,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犯了一个美丽的错误。这只“文章山斗”,跟辽代马镫壶一样,也是从不打包进仓,多少年来一直摆放在客厅,它既是一个让我永远欣赏不够的美器,又是一个让朋友看了无不赞叹的康熙官窑瓷。
那时的我,已是网上竞拍高手。我将要决意竞拍的物件先收入自己的“注视栏”,然后坐山观虎斗,不参与网上你来我往的争斗,只等到拍卖期限的最后十秒,一次性下自己愿意出的最高标价,在家里我们戏称此为“天王盖地虎”。以这种方式,通常都可以不花太多的钱而赢标。倘若赢不了,也不至于过分失望,因为自己已经出到了愿意出的最高价。与现场拍卖不同,网上拍卖以时间为限,成交价以限时之内的最后拍出的最高竞争价为准,并不是以你出的最高数目为准。比如,你看准了一个碗,觉得这碗值两千,在网上拍卖的这只碗起价却只有一百,你在拍卖时间结束之前投入两千元的竞标价,时间结束时,如果你是唯一的竞标人,碗的成交价就停在一百元。如果有人竞投到五百元,你赢标的价格就会在五百一十元。至于为什么最后十秒钟出手,则是你不愿给其他竞标人有还手的时间。
赢得邢子三个标,三件瓷器我皆喜欢,对邢子的疑虑也少了。邢子的栏目里的拍品,说明简介大同小异,一概声称“替人卖货,恕不保证”,所拍卖物品一律声称“应该老”,究竟多老,竞标者自己看。我感觉这个邢子对中国瓷器不甚了解,看来诚如他所称是“替人卖货”。我琢磨这个所替之人,必有中国古董古瓷收藏的背景,因为他的古瓷年代及窑口各异,而且除了古瓷外,还列出字画、印章、玉器、鲜瓷(朝鲜瓷)和金石杂件,五花八门,看相都不错。若非有收藏背景,品种不会有这么庞杂丰富,质量也不会如此精好。
我对瓷器之外的其他物品不甚精通,所以很少参拍。凭着对邢子所替之人的收藏背景的大感觉,我试探着给邢子发出一封电子邮件,自我说明了对中国古瓷的收藏偏爱,并特别指出我对邢子寄来的三件瓷器十分喜爱,很有兴趣并希望能够继续从他那里获取更多的东西,若有可能,请邢子单独发几张瓷器的照片给我,我将以我先付款他后发货的老方式与邢子私下交易。
信发出后,我便静候邢子回音。邢子沉默了两个星期,既没有给我回信,也没有在网上列出新一轮的拍卖品。二零零二年四月十一日,邢子来信了,随信一并发来八件瓷器的照片和标价。一如既往,邢子的照片技术十分优秀,八件瓷器看了让人赏心悦目。邢子的信上说明,这些物品都是一个年逾九十的老太太的,先前由老太太的丈夫“老头儿”收藏,后来老头儿去世了,老太太膝下无子,她对古董收藏亦无兴趣,所以托邢子这个熟人以适当方式出售。邢子选择eBay网,我想是因为这是邢子喜欢电脑上买卖方式,干脆利落,来无影去无踪。
这八件瓷器的标价明显高于邢子在网上的起拍价,但是,如果用当今古瓷在拍卖会上的交易情形作为比较参考,邢子的瓷器实在可称为价廉物美。我立刻回复邢子,将这八件瓷器全部买下,与此同时,寄出所需全部款额,并请邢子使用我的“联邦快递”账号,将瓷器快递过来。
八件瓷器分装在两个大箱子里,很快寄到了。这八件瓷器是:一个青花执壶,一个青花釉里红,一个钧釉盘,一个旋纹白釉小壶,一个五彩将军罐,一个元青花夔口盘,两个雍正款的单色釉莲瓣盘,一为蓝釉,一为黄釉。其中最贵的是清代的五彩将军罐,可见邢子个人对彩瓷很偏爱。对于邢子的东西,有款的自然知道年代,无款识的话,全凭自己断代断窑口,因为如此,反而倒变成一桩好事,为要鉴别一件东西的出处,要查阅大量资料,还要同同道讨论研究,甚至特地去博物馆参照同类器物。所幸,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和收藏,事实证明,当年从邢子那里收到的东西,都是值得买,值得藏的。
说到邢子偏爱彩瓷,我却不能由此断出邢子的年龄与性别。我们之间来往的信件,无非是有关物品,价钱和邮寄方式。类似于:买了,寄了,收到,很好,谢谢之类生意上的客套话,根本没有足以提供判断辨识邢子其人的其他交流。给邢子寄钱只通过圣塔安娜邮政分局的信箱,没有住址。
我和邢子之间的私下交易,来来往往持续了半年,期间,我陆续从邢子手上购买了很不少瓷器,以及为数不多的一些字画、印章,还有一个螭龙小铜炉。
这里说一下从邢子那里买来的一枚寿山石图章的故事。图章是好几个一道买的,买的时候就是感到十分耐看,价钱也不贵,特别是对邢子拥有的东西的信任,就买了。后来谢舒回国探亲,将两块寿山石图章带回去,一直放在家里,也没有动。去年,她去看望萧平先生,随意带上了这方图章。萧先生是画家,又善书法,一定对图章很熟悉。萧平夫妇看了图章,直夸好,虽然是寿山石,却是质地很好的石料,很透很熟,看着竟有些像田黄,摸在手上擦在脸颊上非常润滑,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那图章还是钱松的作品。钱松是浙江杭州人,清代的书法家、篆刻家,擅作山水、花卉,隶书、行书功力深厚,为时所重。篆刻得力于汉印,曾手摹汉印二千钮,赵之琛见后惊叹道:“此丁、黄后一人,前明文、何诸家不及也。”他见闻广博,章法与众不同,时出新意,刀法总结前人经验,创造一种切中带削的新刀法,立体感很强,富于韵味,颇有新意,为吴昌硕所取法。
萧平先生问,你从哪里得到这枚图章的呢?谢舒说,网上。对这个来源,似乎萧先生感到有些意外,但是东西就在眼前,不信是不可能的。他说这是一枚很值得收藏的图章,就是拿到拍卖会上,也能轻易出手,要是不想卖,好好藏着,是真好。
我很喜爱“老太太”这个古董来源,想尽快地从这个来源得到更多的收藏。这么拖拖拉拉,一茬一茬地和邢子做生意,来往通信,发照片,寄汇款,收邮件,枯等的时间太长,于是我发信给邢子,提出能不能飞去旧金山,彻底地一次性买下那位老太太剩余的收藏。我的感觉是,这个老太太手上还有不少好东西,更何况邢子会偶然通告我:你所要购买的那件东西,老太太已经售与他人,抱歉。这样一来,我更加有了紧迫感。虽说买这位老太太的东西,我从不还价,要多少就给多少,但是看来她并不认邢子为“独家代理”,或者邢子并没有只卖给我一个人。如果我有机会去老太太家,亲眼看一看她的收藏,不仅可以一口气买下我所喜爱的古董,还可以和她聊上几句,对这些精美的古董的来源出处,有个了解和交代。
显然邢子不喜欢这个主意。一个星期后方才回信,信中言词简洁地说,老太太已经出清了她的收藏,所剩寥寥无几,已没有可卖之物。
此信令我大失所望,自己犯了判断错误,急于求成,断了一条收藏的宝贵资源。邢子爱护自己隐私,我不该操之过急。事至如今,已经难以挽回,三斧头开凿的这条河,又被我一斧头切断,看来,古董收藏须有好耐心。宝物往往可遇而不可求,心气急躁则适得其反。邢子从此从网上消失,不再拍卖。我每日搜索,再也没有发现网上出现邢子那样的卖家,也难得碰上如同邢子手上那么精美罕见的瓷器了。
邢子是一个神秘的金山客。(蔡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