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与展望相对的词,回忆的是曾经的过去,展望的是希望与绝望。又是一年春风起,清明节就快到了,在外地读书的我,没有时间去你们坟头祭拜,想借着这个节日,用文字用真心、真情和你们说说话。
——题记
(一)彼岸的外祖母,永生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遥望彼岸,感受到生命的源头已经很遥远了,我只能看到一位陪伴我度过童年的老人。她永生在我童年的那份记忆里。许多年以后,我发现我和她在许多地方竟然那么相像,她的生命有一些成分像是融进了我的生命里。我只能改变着那些不是我的部分。
她,就是我的外祖母。
我出生以后不久,一直住在外婆家。这时,外祖母就从老家来到我的身边。
外祖母的老家离外婆所在的学校不远,沿着一条叫“戴家河”的小河边就能走来。河水很清澈,路边开满了淡蓝色的豌豆花和夏天里的地丁花。外祖母会在河边放下她的蓝布包袱歇一会儿脚,用小河里的水洗一洗脸上的风尘,蓝布包袱里包着几件衣物和一条薄薄的红被子,它们是外祖母的日常用品和她一生的财产。
外祖母带着我吃饭、睡觉,我们成了朋友。外祖母不仅知书达理,而且记忆力天生就好。她能背诵唐诗宋词,讲很多故事,三国水浒、红楼西游、民间传说、妖魔鬼怪,她都能讲,好多人物情形故事情节她都能背诵。外祖母讲故事的时候盘膝而坐,目光遥远地望着,脸上的皱纹很慈祥很光彩。讲着讲着她会合着手唱起来。所以,后来我让她讲故事都说成让她唱故事。
外祖母讲故事的神情,仿佛是在述说自己的经历。
有了表弟表妹之后,外婆几乎顾不上我了。我便依附到外祖母的身边,成了外祖母最爱的孩子。我们之间有一种互相依赖互相保护的友情。我老妈老爸生气打我时,时常是外祖母用她的两手遮护着我。外祖母是一个讲真话的人。学校里的校长曾问外祖母过去的生活是不是没有现在好时,外祖母摇头说她过去的生活也很好,她说她曾是古镇芦溪颇具盛名的丝绸厂——“德太营”业主——欧阳家族的千金小姐,而且他们家族七房的后代——曾在电视剧《红楼梦》中扮演贾宝玉的欧阳奋强也是她的一家人。
外祖母的身体一直没有什么大病,但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大概有九十多岁了吧,只是从来不愿说她的真实年龄。她说人不能说自己一百岁。她常常指着长满了老年斑的手说她快不行了。之后外祖母便拍着我的手背说:“乖冰冰,你会在我死后活很久,你会像我一样也有儿子孙子。”
“那你到哪里去了呢?”我总是不解地问。
外祖母的脸上显出一种非常渺远非常平和的表情,她说人是土地生的,土地生了人终归是要收回去的。外祖母这时边说边吟唱起来——
树老尖梢叶子稀
黄瓜老了尿臊气
茄子老了皱皮皮
人老弯腰把头低……
外祖母低沉的声音像在述说她的命运。从外祖母的眼神里我知道了人老是不好的。小时候的我很想留住外祖母,要让她幸福。外祖母回老家了,我把别人送我的两个核桃砸出仁来撒上白糖,包在小纸包里,再包上小手绢,准备留给外祖母。上课的时候我的手不停地伸进衣袋去捏摸。那核桃仁在衣袋里放了一个星期,到我见到外祖母时,手绢都被我捏得软软湿湿的了。
在外祖母的身边我一天天长大了。外祖母以她衰老的生命抚育起了一个充满希望并开始谙事的生命。
老爸老妈忙碌的时候,外婆外公没有时间照顾我,我便回外祖母所在的小村子里去。外祖母的脚步已明显迟缓了。这是我第一次为外祖母背她的包袱,也是我最后一次陪她走路。包袱里还是那条褪了色的红被子和几件衣物。红被子是外祖母结婚时做的,她陪伴了外祖母数十年的人生历程。我不时地回头等着外祖母,有些寒冷的风吹起了她丝一样的白发,她的脸是一种接近土地的色。她一步步走着,走过沟坎和野草横生的路面,走过她人生要走的最后的路。她脸上的皱纹像根一样盘着,使她显得古老安详和无限的慈爱。
几天之后,外祖母便与世长辞。
外祖母去世的那天,天下起了大雪,飘飘扬扬的雪像天地之间满挂的生命的幡。
外祖母静静地躺在老式木床上,盖着她那条红被子,安详地又睡了。外婆和姑婆们哭了,表弟表妹们都哭了,我却没有哭。我过去抚着她那双生了近百年的手,那双抱过我、领过我、疼过我的手,像回到了熟悉的外祖母的身边。宝表叔、翠阿姨、九珍阿姨为外祖母梳了头,换了一身新衣,盖了一条缀满了铜钱的新被子。九珍阿姨说外祖母走得一点痛苦也没有,只是昨天夜里外祖母突然叫她关灯,灯灭了她还让关。
照耀外祖母的灯灭了,但外祖母留下来的形象不息地照耀在我的生命里,使我时常这样地想念起她,想念起一个给予我部分生命的老人,让我常常感到历史和血脉远远地从生命的源头流了下来,它们会沿着生命不停地流下去。
(二)爷爷,您像越过山峦的候鸟
爷爷九十四岁了,是资格的高寿老人,可他前年12月17日凌晨永远地离开了我。
一年后的这些天来,伤心的我不停地缅怀着跟爷爷的那许多难以磨灭的情愫,尽管他与我离别已有半年多,我一直觉得他像一只越过山峦的候鸟,久久回旋在我的记忆中……
晚年中的爷爷,最激动、最精神矍铄的时候,便是燕子在屋梁上筑巢的日子。
爷爷的支气管炎一到秋凉就定期发作,一年中差不多半个年轮里,爷爷是一副病猫的模样,蜷缩在光线暗淡的床上或凉椅上,冬季里的一整天守着那只磨得锃亮、星火明灭的火盆度日如年。
当第一片秋叶随风飘落的时候,燕子就开始迁居了。
燕子会在某一个无人注意的清晨或者傍晚销声匿迹,而爷爷便开始年复一年的咳嗽。
昏暗的阳光透过浓密的蜘蛛网从窗棂间淡淡地照进来,爷爷房里阴暗潮湿。爷爷给我的是一副出土的山顶洞人的模样。爷爷的手软滑冰凉,抓住他的手如抓住一条半死不活的黄鳝。爷爷的支气管像一只受阻的风箱,整天高一声低一声地有气无力地响着,爷爷每咳一声都要花费出一个时辰甚至更长的时间,而付出的力气远远胜过千里跋涉。咳到最后,爷爷便咳不出声来,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一拱一拱的。而每当这时,爷爷不得不用大拇指抵住病发地一拱一拱的地方,以致又眼盈满泪水。每当痰咳出来时,爷爷就精疲力尽,像一只瘪了气的皮球,即使踢上一脚也动弹不得。每当这时,我总要不情愿地瞥一眼搁在爷爷房里的那只油漆斑驳的棺材,我甚至想,爷爷与其这样苦苦地苟延残喘,倒不如安安静静地躺进棺材里。当时爷爷完全有理由作种种死的选择,可爷爷压根不想死,爷爷只固执地如数家珍似地数着家燕的归期。爷爷咳过漫长的秋季之后,接着又是无穷无尽的严冬,天气一天冷似一天,爷爷的病一天重似一天。每到春末夏初家燕飞来的时候,爷爷的生命力像经过冬眠的种子,春雨一润,夏日一照,就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冲破层层重压,重新生机勃勃。
当四、五月的骄阳光芒四射的时候,爷爷身上就焕发着一种孩子般天真烂漫的光彩。爷爷像脱掉身上沉重的棉袄一样摆脱病魔的纠缠。爷爷行走自如,反应敏捷,爷爷几乎每天都要到外面走走,喜悦地问旁边的农民们:油菜长得怎样,棉花籽种下了没有,棉花籽没种下得赶快种下;同时也我问我老爸:冰儿的月考分数不高,有时间你还得去学校里一趟,这娃娃儿耍心重,向老师交个底——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爷爷是一个地道的手艺人,从前也是个庄稼人。据爷爷自己说,从他的爷爷算起,祖祖辈辈都是泥巴菩萨,从未离开过泥土,所以家谱上曰“巴蜀农商,梓州细民”也。退休后的爷爷最多的朋友是乡下人(他曾经的农具厂工人),跟那些朋友们扯得最多的是五谷的收成,若是油菜、稻子、棉花、芝麻什么的不如往年,爷爷会喋喋不休地念碎米经,念得全家人烦躁不安,老怪他人老话多,树老根多。
更多的时候,爷爷陪着婆婆是摇响那一架陈旧的纺车。纺车一天到晚叽哩呃啦地响着,爷爷跟我讲,这纺车声,就如婆婆心灵深处欢快的歌唱。而每当这时,婆婆总是一边纺线,爷爷就一边与旁人扯着家常闲话,爷爷牙齿脱落,吐字不清。有进为了便于对方明白他表达的意思,一句简单的话爷爷不得不重复两三遍,即使这样也不厌其烦,只要有人愿陪他谈,什么三台的大佛、芦溪的土地庙、清末的风尘、民国的烟尘,总像婆婆那架纺线似地扯不完。爷爷的记忆力好得惊人,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某一个小事,爷爷都能谈出其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来。爷爷给人的印象是一本搁了很久很久的线装书,只要弹弹灰尘,一头扎进去,里面便有许多古朴的故事道出来。
燕子偶尔在人不经意之时飞进来飞出去,它唧唧的叫声揉和爷爷的谈笑声、婆婆的纺线声,幻成一曲动人的旋律,这旋律使爷爷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爷爷的夕照之年,我正在东辰念初中。有一回,爷爷的病把我如诗如画般的校园生活弄得一塌糊涂。回到家里,在初秋的黄昏晚上,躺在病床的爷爷望见风尘仆仆归来的我,一下子就乐开了怀,他喘过气来,吃下几包药,可没几天爷爷居然又平安无事,每天抽起他钟爱的叶子烟,不停地咳嗽着,开心着。
爷爷走之前的那个下午,我离开家前往学校时,跟爷爷道了声别,期待他早日恢复健康。爷爷笑着跟我说:“下个星期六早点回来哦!”当时,我望见有一群候鸟列着方阵从门前的山峦上飞掠而过,从它们扑闪的肥翅间我看见了铺天盖地的辉煌……没有想到的是,爷爷就在我离开他九个小时后,静悄悄地告别了人世!
当我考完试,知道爷爷逝世的噩耗,我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起来。站在爷爷坟墓前,回想着爷爷跟我的很多故事,在那座叫“大房梁子”的山腰,我又看见一列候鸟掠过我的头顶,我敢打赌,它们严密的方阵间,有一只骄傲的候鸟是我的爷爷。
(三)观碧水听松涛的外公,您还好吗?
外公去世已经十年了。
十年来,他的音容笑貌总是闪现在眼前,对他的思念总是缠绕在心头。
曾记得,当我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一抔黄土已把我和外公彻底分开的瞬间,一个心思就涌上了心头,那就是我要写一篇怀念外公的文章,以慰藉外公的在天之灵,以回报外公的关爱之恩。
外公出生在战乱年代的一个贫苦家庭。十几岁时,外公的爸爸就谢世而去,是外公协助自己母亲撑起了这个人口众多的家庭,除了度日糊口之外,还要躲避战乱的侵扰,经常南跑北颠,流离失所,年轻时的外公就饱经了忧患。
外公是一个好学的人。在外公的一生中,他一天学都没上过,但他求学的欲望却相当强烈,由于家里穷上不起学,外公忙里偷闲经常到私塾学堂的窗外偷听,回到家后在摊平的草木灰上面写字,不认识的字就写到烟盒上登门找老师求教。日积月累,认识的字就逐渐多了起来。外公熟读了《古文观止》、《春秋》、《左传》、《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有的反复读过多遍,他可以把“三国”中“祢衡骂曹”、“诸葛亮东吴吊孝”、“张松献地图”等有关章节倒背如流,他可以把红楼梦中所有人物间的关系谈得清清楚楚。“黎明即起,洒扫庭橱”、“受恩莫忘,施惠勿念”、“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等诸子治家格言等经常拿来教育我妈妈他们的几个兄弟姊妹,让他们勤奋好学,乐善好施,知恩图报。
外公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具有克服困难一往直前的精神。外婆对我讲过,一生中,外公吃过无数的苦,受过好多的罪,但从来没有弯过腰,为了逃避战乱,他曾经投奔亲戚,寄人篱下卖过大饼,为家庭他曾当过壮丁。大跃进之后的六十年代,外公的第一任妻子(我的大外婆)患了重病,家里无钱给她拿药,外公毅然卖房子也要给大外婆看病。好端端的两间房子只卖了少许钱,好端端的院落里只剩下“半壁江山”。外公记得,服药时是骨瘦如柴的大外婆用泪水拌着药水喝下,长时间的唉声叹气,而外公却坦然得很,不停地开导着他的妻子……后来,外公倾家荡产也没能治好大外婆的病,两年后,外公的妻子撒手人寰,整个家像塌了天一样,陷入无以言状的境地。
大外婆出殡那天,在一片悲痛的哭泣声中,引得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垂泪,都为我外公这个四壁空空的家庭怎样生存下去而担忧。面对如此的困境,外公没有被难倒,他坚定地告诉他的二弟:“三个妹妹还小,你不能念书了,要有一个人协助我,咱们这个家庭才能过得下去”。于是,二弟毅然辍学,当起了外公的助手。试想一个孩子幼小却没有主妇的家庭该是什么样子啊!外公只好既当爹又当妈,带着这个残缺不全的家庭向前奔去。那几年,每天天不明外公就起来了,担着一担粪桶到乡场上公厕里去挑大粪,当他汗流浃背地回来后马上又得到生产队下地干活过去挣工分,外公从地里回来时带着一身灰尘和汗水生火做饭,偷空还要给孩子洗衣裳……外公的背上真像压了座大山,没有一点喘息的时间。
外公不光意志坚定,而且心灵手巧,他不仅很快学会了缝补衣裳而且还学会了难度较大的煎炒蒸炖等厨房技艺,最绝的是他炕鸡蛋饼。这些哪是大老爷们干的活呀!比如,这炕鸡蛋饼吧,开始外公手忙脚乱,下边要烧火,上边要把掺鸡蛋的面糊摊匀,经常是厚的厚,薄的薄,干的干,湿的湿。不多久,外公炕鸡蛋饼的技术就娴熟起来。摊的鸡蛋饼既匀又薄,凡是见到的都赞不绝口。儿子年幼,整日乱跑乱颠,冬天经常把开裆棉裤磨破了,旧棉絮翻卷着,而屁股却冻得通红。那时还没有电灯,父亲就在二弟和妹妹们熟睡之后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为儿弟弟妹妹缝补衣裳。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外公二弟的眼睛都在流泪,心都在滴血,外公拉扯弟弟妹妹是多么的不容易啊!那一针一针都像扎在他二弟的心上。
后来,当外公的首任妻子去世有第二个年头时,外公又娶了又一任妻子,这就是我现在的外婆。外婆一共生育了三个孩子,老大是儿子,老二(是我妈妈)、老三是女儿,儿子考入了成都科技大学高分子材料系,这既给家庭带来了希望,又给外公增加了困难。儿子(我的舅舅)每月总要给外公去两封信,汇报他学习的情况。外公每月总不少于回一封信,有时还写一首鼓励儿子的诗(尽管写得很差)。每月外公只能给儿子寄五元钱,儿子只好节衣缩食,而这五元钱也是外公卖粮的钱,是他勒紧腰带,饿肚子省出来的钱啊!所以儿子从不乱花分文。
外公是一个乐观的人。他心胸很开阔,开阔得像大海,所以他不仅处逆境而不惊,而且能在困境中求欢乐。听叔父说,他们弟兄年轻时,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是他们一是团结二是乐观,经常一边饿着肚子干活,一边学唱川剧,后来他们都成了有名的票友。就在他家最困难的时候,一家人也从没看过外公脸上布满过愁云或着急,他从不打骂、训斥自己的孩子。披星出门奔波劳累的外公却经常是哼着“空城计”戴月而归。
外公也有一段最高兴的日子。那是在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子女们都成家立业了,外公和外婆也退休在家,肩上的担子似乎全放下了。早晨,外公要泡上一壶浓茶,中午睡上一个午觉,晚上喝上二两小酒,每周洗一个热水澡,而且有孙子给他搓背,那时的外公是红光满面,精神焕发,院子里载满了葡萄和樱桃,房前开了块菜地,墙边搭了鸡棚养了十几只鸡,“庭院经济”搞得红红火火,菜多了,吃不了,到处送人……
外公是一个宽厚的人。别人有困难他总是乐于相助,特别是对孤寡老人更是如此。他有一个邻居无儿无女,生活不能自理,外公每天坚持探望一次,经常送吃送喝,老汉去世后,还是外公组织了一些人把老人安葬。他家最困难的,外公宁可卖掉房子,也没有向别人借一分钱。而别人借他的钱,他是从来不索要的,外公在日常生活中从不给别人添麻烦,直到他患了病仍是如此。父亲在六十岁那年,患了脑血栓后遗症,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为了减少别人的麻烦他尽量少喝水,不吃东西,长时间的躺卧给他增添了无数的痛苦,他从来没有呻吟过一声。当他在弥留之际焦急地期盼着他最喜欢的大儿子从广州归来的时候,他仍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里透出微弱的光,眼眶里积着深深的泪,在见到儿子和我(他的大孙子)的那一刻,似乎了却了心头的意愿,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外公去了,永远地去了,可外公的精神却在发着光,发着金子一般的光。他是个平凡的人,又是个伟大的人。
外公的墓地是他亲自选定的,在一个树木蓊郁的山坡上,这里可以远观碧水近听松涛。
十年了,劳碌一生的外公,您在这里静静地安息着,一切都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