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克恢(1898—1988)中国药理学家,中药药理研究的创始人。
凌淑浩(1904—2007)凌叔华的胞妹,上世纪二十年代留美高材生,医学工作者。
小滢回忆
我的姨和姨夫
“立志必要高尚,求学必求本根”是非常好的学习态度,我觉得可以为当代学生的座右铭。这是我母亲的胞妹,我的亲姨写给我的。我姨活了103岁,今年年初在美国去世。她与母亲性格不同,往来极少。陈克恢是我的姨夫,是抗过敏疫苗的发现者。后来去了美国,他中年以后的研究专利就更多了。我与姨淑浩的来往不是很多,就在去英国经美国转船时去了她的家。那时她家因为装有空调而门窗紧闭,我这个从乐山来的“野孩子”哪里受得了?以下将我的外甥女萨沙(中文名魏淑凌)的两篇文章,介绍给读者。她是我姨凌淑浩的外孙女。萨沙为了研究凌家做了十五年的中国文化考察,走了中国很多省市做实地研究。真是下了工夫,是“求学必求本根”的实践者。
海外亲情解读
关于凌家两姐妹的名字
萨沙(张林杰译)
凌叔华是我外婆艾米·凌·陈的姐姐,用凌叔华和艾米·凌·陈两个名字,这是把这两姐妹区别开的一种办法。“凌”是她们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姓氏,刚上学的时候,父亲给她们分别取名为“淑华”和“淑浩”,作为同一辈分的孩子,他给她们取的名字中第一个字是相同的,两个人的“淑”字写法都一样。左边有三点水偏旁的“淑”字,意思是善良的,温和的,淑女般的,水意味着纯洁,流动以及温柔。而没有水字偏旁的“叔”字,从字面上说是指父亲的弟弟,暗示着更多的男性气质。凌叔华发表作品的时候在她的名字中使用了后一个字“叔”。她的“华”字既可被翻译成有才华的或宏伟华丽的,又与中华的“华”相关。凌淑浩写自己的名字时,用的是带有水字旁的“淑”,她的“浩”字也有水字偏旁,指宏伟、宽阔、盛大。叔华的名字中带着血性和对国家的责任感,淑浩的名字中则包含着宽阔无边的海洋。后来,她用艾米取代了这个名字。
追忆似水年华
萨沙(李宁宁译)
为了与时任中英文化协会主席的丈夫陈西滢团聚,凌叔华带着他们惟一的女儿陈小滢从战时的四川乐山启程,踏上了远赴英伦的漫长旅途。1946年,在她们抵达目的地之前,曾经过美国,与移居此地多年的妹妹淑浩一家小聚。
自1929年起,我的外公陈克恢、外婆凌淑浩就在美国中西部的印第安纳波利斯住了下来,他们和远在中国的家人已经分开二十余年了。当他们的外甥女小滢展开她小小的纪念册时,外公、外婆欣然在上面写下了鼓励其立志高远,刻苦求学的话语。虽然二人都用中文写下了自己的鼓励之词,但如同许许多多美国移民的座右铭一样,其中所传达的精神似乎有了美国意味。他们追寻着自己的梦想,渴望着通过努力在这片土地上取得成就。
我的外婆是凌叔华的妹妹。两人是凌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在“五四”运动带来的社会变革中深受影响的孩子。受到现代“职业女性”的启示,姐妹俩寻求着父辈们无法想象的独立生活,而她们各自从事的职业——文学、医学也将她们置于当时思潮论战的中心:科学改革,文化改革,哪个能够救国?1923年,凌叔华鼓足勇气给燕京大学讲师周作人写了一封信:“我大着胆,请问先生肯收我做一个学生不?中国女作家也太少了,所以中国女子思想及生活从来没有叫世界知道的。”不到一年,她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并以短篇小说作家的身份跻身于小说家的行列。而她的妹妹凌淑浩则立志做一名医生。外婆曾对我说,她最初的愿望是改善妇女的健康状况。为了让我了解更多,她问过:“你知道以前女人是怎么生孩子的吗?她需要两个人帮她,一个人抓住这条胳膊,另一个人抓住那条,然后,她就可以拼命喊叫了……可我觉得总应该有更好的方法。”她计划着在将来开一家自己的妇女诊所。
1922年,外婆考入了北平联合医学院,学习三年的西医。在第二年,一个年轻的药理学讲师跃入了她的视线:一尘不染的白大褂,细致的讲解,海外资格证书,这些都给外婆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另一方面,陈克恢,这位来自上海郊区农村的年轻讲师,这位曾在威斯康辛大学就读五年,获得了生物化学及生理学两个博士学位青年才俊,也特别注意到了这位名叫凌淑浩的学生,被她的坚持和聪慧所打动。当他邀请凌淑浩共进晚餐时,淑浩竟出乎意料地转而邀他去家里喝茶。久而久之,教室外的非正式探访变为了一种固定的习惯。一天下午,两人喝茶之际,陈克恢谈起清华大学即将面对全国女性举行的留学考试,届时,前五名学生会获得去美国学习的奖学金。他鼓励淑浩报名参考,并主动提出第二天去清华讲课时帮她取得相关表格。他肯定地表示,淑浩不逊于其他任何一个人,完全有可能获得这个机会,并说,自己正计划于夏末返回威斯康辛大学。
那个决定命运的下午过后不久,载着外婆的黄包车进了清华校园。她住在暑期空出来的男生宿舍里。连续五天,外婆参加了数学、自然科学、中文、英文及世界史的考试。七月,淑浩在上海码头与姐姐叔华挥手告别,登上了去美国的渡轮,同行的还有其他四名女性奖学金获得者。十七天后,她们的船在西雅图靠岸。之后,外婆坐火车来到位于克利夫兰的西储大学,进入该校的医学院。三年学习期间,身在威斯康辛州,麦迪逊城的外公一直不间断地给外婆写信。当他们又一次在夏天重逢时,外公提到了婚姻问题,但是,外婆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在自己完成学业前是不会考虑此事的。后来,外婆告诉我:“我不是去美国结婚的。要是我想结婚,完全可以留在国内!”
1928年,即将毕业的凌淑浩来到匹兹堡,在北宾夕法尼阿亚医院实习,那是一个拥有六百个病床的庞大教学机构。与此同时,陈克恢从麦迪逊搬到了巴尔的摩。在那儿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获得了医学学位,并留校教授药理学,继续麻黄素药理作用的研究,那是外公利用中药来源于植物的麻黄制成一种命名为ephedrine的西药。此外,陈克恢继续看望住在匹兹堡的那名昔日学生。一年后,完成了学业的淑浩终于接受了他的求婚。1929年7月15日,他们在巴尔的莫小教堂举行了婚礼,随后,二人驱车四天来到了印第安纳波利斯。当地一家药物公司的创始人埃里·勒里(Eli Lilly)始终关注着外公对麻黄的研究,并任命他为正在逐渐扩大的勒里实验室的首席研究主管。
外公、外婆在坐落于农业大州印第安纳州中部的印第安纳波利斯住了下来,当时,那还是一个没有任何华人的中等城市。他们原本只打算在此住上一两年。外婆仍旧怀着回国开设诊所的梦想。然而,一年变成了七年。1936年,他们带着两岁的长子,我舅舅道元,踏上了回国的旅程。那是他们惟一一次回到中国。他们向亲朋表示想要留在北京,然而,由于日寇疯狂的入侵和一触即发的战争阴霾,所有人都认为,对他们来说,留在美国更加安全的。
此后十年,凌叔华和女儿陈小滢再也没有见过他们,直到二人抵达印第安纳波利斯。那时,我妈妈美芳只有八岁。每晚,电台中有关战争的报道会随着那个低沉的声音飘入他们的起居室,美芳就是听着这样的战争报道长大的。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如此难以了解,战乱年代中,姨妈和表姐在中国西南所经历的事情。而英语还不流利的小滢也无法对离开乐山以及接下来的旅程多作解释。几十年后,我的表姨小滢用纯熟的英语对我讲述她是怎样把想随身携带的东西缝进大衣里面。她和母亲登上从乐山开往重庆的卡车,那件藏着宝贝的大衣沉甸甸地压在小滢的双肩上。我想象着,在那些裹着她身躯的信件、图画、照片中,也应该有那本纪念册,她拿出来让我外祖父母写下词句的那本纪念册。
七十多年前,凌叔华买了一个小小的手册,几十年来,空白的手册在朋友间传递着,借着他们文学家、艺术家的手,将那些书画、诗歌一点一点收藏其中。女儿陈小滢的纪念册里也有着一份相似的收藏。不过,它所珍藏的则是一段不同寻常的旅程,一个女孩被迫离开她惟一了解的故国,从此完全脱离了生长的土地。在乐山,她和两个女伴曾试图加入青年志愿队,虽然她们的年龄还太小。她给远在伦敦的父亲写信,如此解释这个决定:“国家给予我生命,培植我,到了今日,是还要把生命还给国家,将血肉供献在它的祭坛上,以生命的代价,争取国家的生存。”如今,我只能想象着,当她穿越了半个地球,到达印第安纳波利斯时的迷茫与困惑。我的外祖父母是在那儿住了多年之后才有了家的感觉呀!
尽管外公有时会非常严肃,但他最突出的性格却是与生俱来的谦逊。此外,他还有着敏锐的科学头脑,并坚信,只要努力,就会成功。我猜想,在外公写下“前途远大”四个字时,一定于他外甥女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希望可以鼓励外甥女在新的国度里,充满自信地面对陌生的生活。从表面上看,外婆的题词似乎直截了当地说明,学习的价值在于有所成就。对于任何一个青年来说,这无疑是实际的。但第二句“求学必求本根”,则是一个离家求学的年轻女子的求知主张。她一心求学,却不知,这条道路早已把她远远地带离了养育她的故土。
1990年,我来到了小滢表姨在苏格兰爱丁堡的家。我去找她的想法源自外婆给我讲的故事,描述她遗失在中国的青春往事。小滢不仅给了我一本叔华姨婆的自传,还与我分享了那些过去的故事。当我发现叔华和淑浩这两位姐妹的回忆录有不小的差异,我就更加想去了解我家庭的根。而小滢表姨讲述的往事则丰富了我的书稿。因了小滢表姨的鼓励,我开始了一段时空旅程;同样,因了她的鼓励,我来到中国,在此,我学到了任何其他方式都无法教给我的中国历史。对她的帮助,我会永怀感念之心。
2007年8月于美国西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