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1897—1986)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翻译家,我国现代美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
小滢回忆
回忆朱光潜先生
朱光潜伯伯当年也被选为参政员,在武大当过一段时期教务长。他是个非常可爱的人,经常用安徽口音大声吟诵古诗。我们都知道他音盲色盲。大家唱国歌,他唱出来声音小还变调儿。他特别喜欢收藏古碑帖,让我到他们家玩,去看帖,但是我不喜欢。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每次回国都要去他家看望他。“文革”时期,他们家就住在翦伯赞家旁边,他也被批斗,能活过来不易。
朱伯伯的话今天读来倍感亲切,一个人的成才有广阔的天地,只要你认真投入,不畏辛苦,无论做什么,都会对于社会有所贡献。有一句俗话不是说365行,行行出状元吗?
名家后人群言堂
我所知道的萧先生
皮公亮
朱光潜先生给小滢的留言中提到的萧先生名叫萧君绛,他是江西萍乡人,早年留学日本,上世纪三十年代在武汉大学数学系任教授。他对中医颇有研究,特别是对治疗伤寒病有独到之处。他一般不给人看病,但有人找他他也不拒绝,从不收报酬。抗战期间,他随武大迁到四川乐山,因病在乐山去世。
《让庐日记》摘编
杨静远
1943年7月9日
……到文庙看成绩,满以为考得不坏,谁知一看,冷了半截。五门功课除英文80分外,都是七十几分。我失败了,被自己的虚荣欺骗了!妈妈安慰说,像×××这样的先生,你在他手下得100分也不足为荣,得70分也不足为耻,他的评价不能作标准,反而你能得到朱光潜先生的80分是无上的荣耀,因为他是真正的学者,他的标准不轻易定的。
朱光潜先生的英诗课
杨静远
那还是1942年的事。在风光旖旎的川西南小城乐山,我作为武汉大学外文系的学生,领受了朱光潜先生的亲切教诲。
那几年,外文系是文学院四个系中的大系。学生人数最多,最活跃。教师队伍人才济济,各显神通。课程百花齐放。有系主任方重先生的英语散文和英国文学史,陈源先生的英国文化,我的母亲袁昌英的莎士比亚、近代欧美戏剧和法语,罗念生的古代欧洲名著,钱歌川先生的英中翻译,谢文炳先生的基本英文和英国文学史,戴锱龄先生的散文和近代欧洲名著,孙家琇先生的小说,陈登恪先生的法文和中国小说史,陈尧成先生的日文,缪朗山先生的课外俄语班,英国教师李纳先生的英语口语和语音学……而最为脍炙人口的要数教务长、名教授朱光潜先生的“英诗选读”。
英诗是二年级的课,还在一年级时,我就听高年级的同学说,朱先生的英诗有趣极了,可也难极了。先生要求非常严,不像有的教师只管在台上讲,听不听由你。朱先生常会讲着讲着,冷不丁叫起一位同学,要他朗读或背诵一首诗,回答一个问题,解释一句诗或一个词。考试题也出得既深又活,测验学生的理解和悟性,而不是简单的背讲义,因此不容易得高分。对不用功的学生,他会毫不客气地给他一个不及格。我听了,不禁有些畏惧,却又有些跃跃欲试,准备着面对一枚味美但难啃的坚果,一道不易通过的险关,一座需要拼搏方能攀登的奇峰。
1942年秋,我怀着忐忑而又兴奋的心情,第一次上朱先生的课。武大的文法学院是借用城中心古老而雄伟的文庙。进得大门牌楼,迈上第二层台阶,左右各有一间小屋。右手一间,是刘永济先生讲词选的教室,而左手的小屋,便是朱先生讲英诗的教室。上课铃刚响完,瘦小清癯却神采奕奕的朱先生面带微笑,快步走进课堂,用他那安徽口音颇重的深沉有力的颤音,向我们开讲英国诗歌。我发现,他既不苛厉,也不严峻,而是满腔热忱。他的声调,他的眼神,他整个的人,散发出一股热流,一种殷切,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把他的满腹学识,他对英国诗歌的深刻理解,如气功师发功一般传达输送给下面的学生,带领他们一同进入那座花木葱茏的园地,领略其间的无限风光。我一下就被他的讲课深深吸引了。对于一个渴望开阔眼界、获得美感体验的青年,这是多大的愉快和满足啊。我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朱先生的英诗课果然讲得好,上他的课,是一种快乐。”
在物资匮乏的战时,书,尤其是外文书,是十分难得的。但武大图书馆却有相当丰富的藏书。这要感谢迁校的组织者,把全部图书馆藏书装箱、车载、船运、人抬,带进了峨眉山脚这座偏僻的小城,否则教师将做无米之炊,学生将无书可读。那时,学生中拥有个人藏书的寥寥无几。不过上英诗课,我们却人手一卷《英诗金库》(Golden Treasury),自然是翻印本。朱先生就用这本诗集作教材,从“金库”中挑选出最璀璨的珠宝,一一呈现在我们面前,手把手教我们如何去欣赏。你感到,他像个酷爱珍品的收藏家,自己对这些人类心灵的结晶怀着何等深厚的爱心,又多么希望把这份爱传授给一代又一代青年学子。每当学生心有灵犀、有所领悟时,他喜形于色,像遇到了知音。对那些程度既差,又不把读书当回事的学生,他是不留情面的。他曾对一个考了三十多分的学生说:“你还是把英诗先放在一边,把普通文法拿来看看再说吧。你连基本文法都懂得不够。”
朱先生是位有灼见的美学家。他对英诗的赏析,自然体现并贯穿着他的美学观点。可惜我不谙此道,无法从这个饶有意味的角度来回顾他的讲课。我只是直观地感受到并且自然地感染上了他的这种情愫。艺术,是多少超越理性难以言喻的美感体验,欣赏一首好诗,如同欣赏音乐或图画,似不必也不宜像解剖一只麻雀那样用冷冰冰的理论和公式来衡量。对一个名篇,一个名句,可以允许各人有自己的理解和领会。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领会,也不妨碍产生某种共鸣,获得美感享受。朱先生虽也给我们浅易地讲解英诗的韵律格式等基本知识,介绍每一首诗的艺术技巧和思想内涵,但我觉得,这不是他教学的重点所在。他主要是教我们闭目凝神,努力去再体验诗人所曾体验的感觉:用内在的眼去看诗人的所见,用内在的耳去听诗人的所闻,用内在的舌去品味诗人所尝到的百般滋味。于是,一首诗不是批评家笔下被分解的一张图表,不是电子计算机所显示的数据,而是一幅绚丽的画,一支悠扬的歌,一枚充溢着甜美汁液的浆果。于是,一首诗不再是一个外于我们的客体,而是渗进了我们的主观,与之交融混合,根据我们理解的深浅,为我们的内在感官所接纳,所吸收,化为我们个人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我的这个体会是否合乎实际,我不敢说。朱先生也已故去,无法得到他的验证。但我回想起来,似乎是这样的。
对我来说,确乎如此。朱先生给我们讲过的那些不朽的名篇,如雪莱的《西风颂》、《诗人的梦》;济慈的《夜莺颂》、《秋颂》;渥兹华斯的《致云雀》、《致布谷鸟》、《水仙》、《致锥菊》、《致玛格丽特的悲伤》、《在西梅桥上》、《在海边》,丁尼生的《泪,闲愁的泪》……经过几十年风雨的磨蚀,词句大都已淡忘,但某些点滴的印象和意境,却依然存留。那掠过长空的云雀的欢歌,溪边金星万点的水仙,鬼魂般纷纷逃逸的晚秋落叶,大海的永恒涛声,辉煌的落日,都随着朱先生那颤抖的吟诵声,深深植入了我的心田。
在群芳争艳的英国诗人中,《英诗金库》的编选人似有所偏爱,那就是湖畔派诗人渥兹华斯。他的诗共选了四十余首,在收入诗集的一百多位诗人中居于首位,超过了莎士比亚和雪莱。渥兹华斯似也是朱先生情所独钟,虽然他从不曾明说。其他著名诗人的诗,朱先生一般让我们选读二三首代表作,而渥兹华斯的诗,几乎篇篇都读。当朱先生朗读这位田园诗人的诗时,可以感觉到一种深深的陶醉。这陶醉,也感染了我们,培育了我们对大自然一草一木的钟爱,使我们在世事的纷扰中,获得悠然见南山的恬静,使我们淳朴的天性多少得以保全。正如渥兹华斯自己说的:“我通常都选择卑微的田园生活作题材,因为在这种生活里,人们心中主要的热情找得到更好的土壤,能够达到成熟的境地,少受一些拘束,并且说出一种更淳朴有力的语言……因为在这种生活里,人们的热情是与自然的美而永久的形式合而为一的……他们很少受到社会上虚荣心的影响,他们表达感情和看法都很单纯而不矫揉造作。”被尘心俗念污染扭曲而患病的天性,只有在与大自然的亲密交往中才渴望得到康复。我想,这或许是渥兹华斯给我们的有益启示。我相信,在这方面,朱先生和渥兹华斯必定是息息相通的,他必定从这位诗人身上汲取了精神力量,使他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无论身处顺境或逆境,都能保持豁达的胸襟,超脱、淡泊的情怀,乐观、积极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