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的青霉素吊下去,爸爸的病情基本得到控制。大年三十的下午,爸爸带了口服药,一家人回家吃团圆饭。这是妈妈坚持的结果,说是大年三十在医院里过,来年一年都背运。
轻松愉快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过了三天年,又是原还原。护士们忙完每天常规的治疗护理后,便齐扎扎地坐在护办室里,热乎乎的暖气片把室内的空气烘烤得异常温暖。蓝田跟她们坐在一起,感到一种大家庭的温馨与和谐。
“蓝田,今天早晨我看到你戴着一顶漂亮的枣红色风雪帽,好洋气的款式,配上你那浅黄色的棉袄,真漂亮,在哪儿买的?”值完夜班后才上白班的林修娴问。
“不是买的,是我自己织的。”蓝田答。
“蓝田不仅长得漂亮,还心灵手巧,快拿过来让我们欣赏欣赏。”护士长的神情显得急不可耐。
“喏,就是这顶帽子。”
护士们抓在手里一一传看。
“怎么织的呀?”
“元宝针和反平针交错织的。”蓝田答。
“是分片织然后缝合,还是整体织的?”
“是整体织的,慢慢收针,到了顶部,只由一面往上织,与另三面交汇缝合起来,就完成了。”蓝田耐心地解释着。
“这花纹怎么织才能螺旋形上升呢?真是看花容易绣花难,跟我们说了半天,我们也搞不懂到底怎么个织法。”护士长面露愧色。
“得现场织给你们看。这样,你们大家把自己喜欢的毛线带来,我帮你们每人织一顶。”
“要多少线?”
“中粗毛线,二两五。”
“帮我们每人织一顶,那不把你烦死了。”做主班的晋圆圆说。
“不烦,我在家可以织,上班时,做事的空档也可以织。”
“那好,我们可就不客气了。”护士长颇有号召力的语气。
“蓝田这么漂亮,又这么心灵手巧,还踏实肯干,诚恳善良,不知道哪个小伙子能够有这份福气。”护士长的一句话,惹得大家一哄而笑。她又紧盯着蓝田问:“有男朋友了吗?”
“还没。”
“哪天,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好小伙子,怎么样?”
“不用,不用,我还小,暂且不考虑这事。”
“你今年也有十九岁了,可以谈了。”
“就是,我跟你一般大时,都快结婚了。”心直口快的晋圆圆半真半假地说。
……
除了两个还没结婚的护士保持沉默,结了婚或者有了孩子的,哪个嘴巴都不愿闲着。大家又是一阵笑,蓝田被搞得非常的不好意思,脸直红到耳根。
“不说了,不说了,开个玩笑,蓝田,别介意啊,一帮疯婆娘。”晋圆圆说的时候一点不输份子,但此刻看着脸红的蓝田,她又动了恻隐之心。
春天,医院里的树木小草争先恐后地抽枝发芽,绿意一点点的从寻不到根基的部位漫出来,生机和希望浓浓地孕育在空气之中、大地之上。在蓝田眼里,物是美的,景是美的,人更是美的。
春分这天一早,蓝田将为护士们织的毛线帽子用一只尼龙袋子装好。这十来顶帽子织了将近一个月,因为中间,她还交叉着为爸爸织了一条白纱裤,所用的原料是在纺织厂工作的小姨送来的纱手套拆出的线。爸爸原来的那条纱裤,因为穿的年头太久,裤裆等处已经打了补丁。眼见着天渐暖了,爸爸的棉裤该收藏起来了。
到了科室,进了自己的休息室,蓝田拿出一顶灰色的帽子,说:“袁阿姨,这是我用家里的旧线织的一顶帽子,如果您不嫌弃,就请收下。”
一时反应不过来的袁阿姨,将蓝田塞进她手里的帽子迅速地塞回蓝田手里:“这怎么行啊。我前阵子听说护士长她们说了,她们带毛线来,你要帮她们每人织一顶帽子。我不要,真的!”
蓝田被袁阿姨激烈的举动弄得简直有些下不来台:“阿姨,我已经织好了,这个颜色正好适合您,您不要,这帽子不就成废物了吗?”
“你这孩子,太老实了,给你妈妈戴,啊!”
“我妈有帽子,这个就是给您的,如果您不要,就是看不起我了。”
推推搡搡地拉了好一会,袁阿姨总算接受了。搞得蓝田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似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她再将一顶紫绛红的帽子给了做大夜班的周亮护士,周护士拿到帽子后,惊喜地说:“蓝田,这么快就织好了?”
“还快呀?这么长时间才织好,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这袋子里的帽子,等会大家来上班时,请你转交一下好吗?还有些剩下的零线,各人的拿去。”
“好的,等护士长来了,我一把交给她。真是太感谢你了!”
“不用谢!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织的,尽管开口。”
“你真是不嫌烦。哪个再好意思开口,真叫不自觉了。”
“怎么能这样说呢!医生们不知道喜不喜欢这种样式的帽子?”
“蓝田,你就别再给自己找事了,我们科的医生,清一色的大男人,他们要这个做什么?”
“我是说,他们的家属说不定喜欢。”
“千万不要再揽事了,我看你家里的事情也够你做的。省省吧!”周护士的态度异常坚决。
当日,蓝田的耳朵里灌满了“谢谢”声,她觉得能够帮人做点小事,真是非常愉快。
下午下班时,天空忽然间黑了下来,浓密的乌云压在头顶,骑在自行车上的蓝田,将身上轻薄的棉袄紧了紧。寒冬腊月时,她天天都不忘戴着风雪帽,前几日,天气格外的温暖,她没有再戴帽子,这会儿漫天扬起沙尘的大风,以尖锐犀利的姿势顺着她的太阳穴直往她的头颅里钻。想到在中院村下乡时,锐不可当、天昏地暗的头痛,她不由得深深地打得个寒噤,她全力蹬着自行车,期盼赶快踏进温暖的家。一道亮烈的闪电,天空被深重地划开一道清晰而刺眼的豁口,一记令人震撼的惊雷,激烈而隆重,铺天盖地,滚滚而来,蓝田觉得自己的耳膜那一刻被震得麻木,甚至瞬间处于失听状态,春雨在听到万钧雷霆的指令后,从苍茫的天空斜斜地插向尘沙舞动的地面。蓝田娴熟地偏了一下自行车的龙头,由气势恢弘的长江边转弯进了古色古香、暗红色巨石铺就的路面的十里长街,横着穿过街道,到了自家楼下,她像刚刚完成了一场重大赛事似的长吁一口气,扛着车子直奔二楼。
家里的门大开着,听到“噔噔噔”上楼的声音,立在门口的妈妈赶紧接过蓝田的手提袋,看着雨水顺着齐耳短发往下滴落的女儿,心疼地说:“看看,头发都淋湿了,赶紧把桌上我才熬的一碗姜汤喝下去。”
蓝田二话没说,遵照妈妈的嘱咐一口气喝干,然后才去房间换上干净的衣服,再用毛巾擦干头发。一家人围着餐桌,开始消灭妈妈做的那些香喷喷的饭菜。
洗好碗筷,妈妈说:“田田,今晚就别再做事了,早点上床休息,用被子焐焐,又是吹风又是淋雨,我怕你头痛的毛病发作。”
“没关系吧,刚才喝了姜汤,应该能够把身体内的寒气赶出去,我洗好衣裳再睡。”
“衣裳我来洗,听话。”妈妈不容商量的口气,让蓝田却步。
当夜,妈妈一直睡不着,多年来,她一直就这毛病,心里只要搁了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必会失眠。
午夜时分,令蓝田和妈妈担心的头痛还是毫不留情地袭击过来,怕影响爸妈的睡眠,蓝田死劲地摁着自己的太阳穴,却得不到一丝一毫的缓解。人说牙痛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蓝田想这头痛也真是要人命啊!尽管蓝田努力地不弄出任何声响,但隔壁敏感的妈妈还是感觉到了女儿的痛苦。想来母子连心是丝毫没错的。
“田田,是不是头痛了?”拧亮电灯的妈妈,眼里隐隐约约地夹杂着缕缕血丝,眼神一览无余地透露着焦虑不安。
“嗯,没关系,不是很厉害,可能及时喝了姜汤,还是有些用处的。”蓝田尽量掩饰自己的痛苦表情。
“自从回到芜湖,一直蛮好的,这以后啊,你天天都要随身带雨衣了。明天去医院上班时,抽空去检查一下,问问医生,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
“嗯。”蓝田无力地回答。
“这阵子又是织你爸的纱裤子,又是织你同事的帽子,又帮我做了很多家务,大概太累了也有关系。”
“妈,不分析原因了,我以后注意些就是了,没关系的。”
第二天一早,蓝田用头天晚上的剩饭煮了点泡饭,就着咸菜胡乱吃下去。然后,又喝了一碗妈妈熬的姜汤。
妈妈照例帮蓝田准备了午饭,又煎了两只荷包蛋放进饭盒,说:“现在气温还不高,等到天热了,就少带饭了,偶尔带去,也要把饭盒放进冷水里冰起来,如果吃了变质的饭菜,弄坏了肚子,那也不得了。”
“知道了,妈。我走了。”
妈妈看着女儿蜡黄无光泽的脸,心疼得眼圈有些泛红:“记住上班时,找医生看看,要不要我请假陪你一起去看?”
“不用,我多大的人了,还要您这样提心吊胆的。”
“现在不下雨,但地上还是湿的,骑车小心点。雨衣带了吗?”妈妈兀自唠叨着。
到了医院,袁阿姨看着无精打采的蓝田,疑惑地说:“怎么了?看样子好像有些不舒服。”
“昨晚头有些痛,没睡好。”
“怪不得,我看你脸蛋就不像平常那样红润,今天黄巴巴的。你回家吧,我让内科那个住我家隔壁的张师傅带个信,说科室迎接卫生大检查,明天再回家。”
“那怎么行,您那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年轻,不说半夜没睡觉,就是整夜不睡觉,也能扛得了。您赶紧走吧。”说着,蓝田把袁阿姨推了出去。
她的头痛其实并没有消退下去,只是相比昨夜好一些,但还是非常地不舒服,她强撑着打起精神冲开水、拖地、抹灰、送标本。
七点半左右,所有的事情忙乎结束,她坐在休息室的床上,斜斜地靠着。迷迷糊糊的,竟然有了些睡意。
石良来到她身边,抚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田田,大清早,精神正好的时候,你怎么睡起觉来了?”
“我头痛。”
“唉,你这人啊,对人太实诚,用情着义都太深了,容易吃亏,知道吗?不能改变的事情,就让时间帮助你,逐渐地淡忘掉,总吊在心上,你这娇嫩的肉体,哪能受得了?”
蓝田听了石良这一番话,心下一惊:“你哪里知道我怎样引发的这害人的头痛病,还不都是因为你不辞而别,我伤心过度,月经来了,在冰冷的水田里泡了一天,弄成这个样子的。”这样说着,迷迷糊糊之中,想到远去的、一辈子再也不可能相见的石良居然来到了面前,一阵欣喜,翻身坐起,方才明白不过是做了一个白日梦。
揉了揉眼睛,护士长充满关爱地看着她。
“护士长,我!”
没等蓝田说下去,护士长说:“是不是不舒服?我刚才见你那样,以为你发烧,摸了摸你的额头,还好。”
“我昨晚半夜头痛,后来就一直没有睡着。”
“哦,是不是因为昨天下班淋了雨?有没有感冒?”
“没有,我这头痛的毛病是在农村下乡时落下的。”蓝田顺便将原因告诉了护士长。
“你这丫头,年纪轻轻的,弄上这个毛病,唉。等我忙完病房的事,我带你去找内科的李主任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法子治,一吹风一淋雨就头痛,哪能受得了。”
李主任听了蓝田的主诉,做了相关检查,说:“你的头部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应该是功能性的。原因大概就是你下乡农村时,没有注意生理期保护导致的,治疗方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法子,只是日常生活中要注意些。”
蓝田听着再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心里凉嗖嗖的,嘴里说:“非常感谢李主任。”
李主任心下不忍,又说:“护士长,你再带她去中医科找洪主任看看,让她配些中药,调理调理应该有些好处。”
当日下班,蓝田带了中医科洪主任开的五副中药回家。路上,她把洪主任交代的注意事项在心底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生活要有规律,注意劳逸结合,不宜过度紧张或疲劳;适当进行体育活动,如慢跑、散步等;应保持遇事豁达、宽松的良好精神状态,避免发生精神刺激或紧张、抑郁等;防风寒侵袭,天气寒冷或气候骤变时,应注意防寒保暖,平时不可睡卧当风或吹风淋雨,月经期尤应注意防范。
医生交代爸爸预防支气管炎发作的注意事项,好像大概也就是这些,毕竟爸爸这么大年龄了,而自己如此年轻,像个病胎子似的注意这注意那,真是件令人讨厌透顶、难过透顶的事情。如此想着,心下一阵寒凉。
当晚,吃饭前,蓝田喝了一碗苦涩的药汁,睡觉前,又喝了一碗。不知道是自动缓解的,还是药物起了效果,这夜,蓝田睡得格外的香甜,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五副中药吃完后,蓝田遵照洪主任的嘱咐,又去开了五副,洪主任说:“这些药都是活血化瘀、增强抵抗力的,你坚持服用一个月。”
蓝田一想到那么难喝的药,还得继续服用二十多天,不觉皱了皱眉头,有什么办法呢,良药苦口利于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