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底，天门医院召集职工之女及部分年轻女卫生员，举办了一场考试，说是开年送到医院附属卫校脱产学习，培养一批护士。
考试结束后，传染科的医生护士都关切地问蓝田考得怎么样。
蓝田事前也不知道要考试的事，这消息来得非常突兀，她是匆忙上场的，结果如何，她心里没有底。卷面不难，靠基本功和自有的知识储备量，她觉得自己的临场发挥应该还不错，但不知道其他考生的水平，所以，对于此事，她并没有多少把握。
下午下班时，天已经黑了下去，蓝田看到平时在她之前下班的医生护士们都没有下班，觉得非常奇怪，便问主班护士晋圆圆：“圆圆，你们今天怎么到现在都不下班，全体陪着做夜班啊？”不善开玩笑的蓝田带些玩笑的口吻。
“今晚医院组织集中学习毛主席思想。每个月两次，你以前可能没有注意过。”
“哦，怪不得！我还真是没有注意到这个。”这时候的蓝田忽然意识到自己与医生护士身份上的本质区别，她是没有资格参加集中学习毛主席思想的，这令她陡然间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
晋圆圆湊近蓝田耳朵说：“我真不想留下来学习，我家女儿小，一到晚上就粘我粘得一塌糊涂。端人家碗，受人家管，没办法。”
蓝田在回家的路上想：人生啊，总是充满着这样那样的无奈，她非常羡慕的护士们，内心里大概也都有着这样那样的不能光明正大诉说的苦衷。
这年的冬天，非常寒冷，雪一场接一场的下，屋檐下的冰溜溜结得老长，大大的太阳刚刚把它们晒得融化了，再一场雪下来，冰溜溜们又大张旗鼓地挂在屋檐下。如此寒冷的天气，蓝田格外地注意保护自己。自从年初连续服用了一个月的中草药后，加上日常生活中尽量按照洪主任的交代去做，这一年，头痛一次都没有发作过。难道真的治好了吗？多么开心的事情。
俗语说：祸不单行昨日行，福无双至今日至。接近年关的一天下午，蓝田忙完活后，正趴在窗口，眼睛盯着楼下一株临寒开放的梅花出神，雪的洁白衬托着梅花的娇艳，彰显出一种绝世独立的孤傲与华美。她痴痴地看着，“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一千古名句跃然飞进脑海，她想起高中时，语文老师点评时说：宝剑的锋利和梅花的清香都是经过了很多的磨难才得来的，一个人要取得成就，就要能吃苦，靠努力、毅力、定力去赢得胜利。这一刻，蓝田对于梅花的品格有了空前的理解，更生敬意。
正出神时，背上的轻轻一拍，吓了蓝田一跳，转头看到身后的护士长，蓝田笑着说：“我正在看楼下的梅花，好漂亮！”
护士长喜滋滋地说：“依我看，这梅花再漂亮，也没有我们蓝田漂亮。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要气质有气质，要人品有人品。”
蓝田经护士长的一番调侃，脸红得跟关公似的：“护士长，您又拿我开玩笑了。”
“其实我说的是真话。好了，怕羞，我不说了。现在跟你说件正经的大喜事，你明年就要去护校学习啦！”
“真的，您没有骗我吧？”
“你这丫头，这样的事情，我敢骗你，那我这人大概真是脑子里有水了。”
“不好意思，护士长，我不会说话，您别生气！”
“哎哟，这话我也生气，那我真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也配不上你的尊重了。”
“非常感谢您，护士长，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和爱护。”
“你这话说的，你工作努力，我哪一点也没有关照过你！人和人之间都是缘分，能有缘与你共事，看着你凭着自身的努力成长，我真的非常高兴。”护士长一边说着，一边又拍了拍蓝田的肩膀。蓝田非常地佩服护士长，护士们在她的领导下，不仅工作做得棒，同事间的关系也都很融洽。她的长相虽然很普通，但为人处事的水平，在医院里是有口皆碑的，每年的医院先进，总少不了她。最让蓝田敬佩的是，她在传染科工作了十几年，从来就毫无怨言。
当天下班回家，沉静稳重的蓝田非常开心地向家人宣布了她即将进入护校学习这一激动人心的消息。妈妈的兴奋无以复加，唠叨着，如果小姨知道了，不知道该有多么的开心。蓝田也在揣摩着，尽快地把这个喜讯告诉季红，让她也分享一下她的喜悦。
由学生到下乡，到工作，再成为学生，于蓝田来说，多么的不可思议，这是一个多么奇特、多么美妙、多么令人欣喜的人生历程啊。
在卫校里，蓝田进入一个明媚新鲜、充满生机、诱惑着她全力去探询去求索的领域。她了解了护理事业的创始人、伟大的南丁格尔女士，是南丁格尔，创造了战地伤员死亡率由42%下降到2%的奇迹，她了解了护理事业的重要性，三分治疗七分护理，是有它坚实的理论基础和事实依据的。她进入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知识领域，由对人体结构、组织细胞、生命活动、循环代谢、疾病发生发展治疗到转归痊愈的茫然无知，渐渐地有了感性认识，再进一步升华为理性认识。“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而她已读及将要读的几十本厚厚的书中岂止是颜如玉、黄金屋，那里蕴藏着的都是无价的鲜活生命啊！在心理上，她将自己所学的专业知识上升到神圣的高度。
1975年，蓝田的理论课程基本结束，转入临床课程的学习阶段。蓝田非常喜爱教《基础护理学》的裘叶老师，在蓝田眼里，三十岁左右的她是一个秀外慧中的优秀女子。她把理论教学与实践操作有机地结合起来，她把枯燥乏味的理论知识与自己曾经从事护理工作时的案例有机地结合起来，蓝田总能倾听得入迷、操作得投入，裘叶老师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成了蓝田的楷模，她对裘老师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
这年秋天的一个上午，蓝田如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进入校园，才到学校门口，就见到裘叶老师站在充当文艺表演用的舞台及露天会议用的主席台上，脖子上挂了只大大的木牌子，齐耳短发迎着秋风纷乱如草，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台下一群年轻的男女，胳膊上套着扎眼的红袖章，一个激越的男中音，慷慨激昂、义正词严、壮怀激烈地声讨着裘叶老师的罪行。蓝田只觉得自己的耳朵、脑海一片混乱，眼睛刹那间便模糊得无法看清任何东西。隐隐约约的，她听到“资产阶级臭小姐，要把她打倒打烂，让她接受无产阶级再教育，要彻底改造她”之类的话语，虽然还算文绉绉，但蓝田分明能够感受到裘老师的无地自容、伤心欲绝。多么的不可思议，她眼中这么美丽善良的老师，怎么可能是资产阶级臭小姐，还要把她打倒打烂，还要彻底改造？看着那只沉重的木牌子，蓝田担心裘老师的脖子支撑不住，裘老师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那么纤细的脖子，会不会断掉？蓝田的眼泪汹涌而下。除了独自垂泪，她再不敢有任何举动。旁边不知道是谁用胳膊捅了她一下，耳语道：“小姑娘，你哭什么？这种人早该拉出来批斗了，你的政治立场太不明确，还敢同情她？你也想站上去挨斗吗？”吓得蓝田推着自行车，一溜烟地消失在校园里。
晚上回家后，蓝田把这件事说给家人听。
爸爸皱了皱眉头，严肃地说：“田田，你一个小孩子辨别是非的能力、保护自身的能力都非常有限，这种事情，千万不要乱掺和，你毕竟还幼稚得很，知道吗？”
妈妈也跟着附和：“就是，你千万不要瞎掺和，看见了要像没看见一样。”
蓝田辩解：“那么好的裘老师，怎么可能是资产阶级小姐？”
“她的家庭关系你了解吗？她的家庭背景你了解吗？她有没有海外关系你了解吗？”
爸爸一连几个“你了解吗”，问得蓝田哑口无言。
当晚，烦躁的蓝田去找被她实权派的爸爸安排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季红。
“季红，蓝田来了。”季红妈打开家门，她一边热情洋溢地打招呼，一边叫女儿出来。
“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蓝田从脸蛋到身材，简直一点毛病挑不出来。”季红大大咧咧地说着，托了一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不知道是因为家庭生活条件好，又不用烦神，还是遗传的缘故，才个把月没见，季红又胖了一圈。
“喝水，吃香蕉。”季红妈忙得不亦乐乎，胖胖的脸孔因为热情因为笑容，滋生出水波荡漾的样子，那只递香蕉的手因为胖，在指掌关节处陷进去四个深深的漩涡。
“谢谢阿姨！您忙您的，我跟季红说说话。”蓝田一边直起身体接过茶和香蕉，一边忙不迭地道谢。
“在卫校上学，感觉不错吧？”季红妈热情不减。她穿着类似简易西服款式的银灰上衣，里面的半高领毛衣紧紧地卡着脖子，领口下方因为受到赘肉的挤压，显得不太伏贴。尽管蓝田不喜欢身材肥胖的人，但因为是好朋友季红的妈妈，她不但不觉得季阿姨的胖惹人讨厌，反而觉得透着富态与和善。爱屋及乌，就是有道理。
“挺好的，我觉得护士这个职业特别的神圣，特别的有意义。”
“是啊，现在最好的工作，就是四个轮子一把刀、白衣战士红旗飘，救死扶伤，白衣天使，真是无上光荣的好职业啊！”季红妈感叹。
蓝田想，季红妈到底是机关干部，说话的水平就是不一样，话一到她嘴里，立马就像一个平平常常的人，穿上华丽的衣裳，顿时光彩四溢起来。心下如此想着，嘴里却不敢在长辈面前造次，只谦虚地说：“阿姨，您真会说话！”
“这丫头，表扬我呢。说实话，我是真喜欢蓝田，怎么看怎么喜欢。”季红妈的嘴咧到了耳根。
“妈，你们俩就相互吹捧吧！肉麻死了。”季红的眼睛，透过酒瓶底厚的镜片，白了妈妈一眼。
“好好好，我不肉麻了。”说着，季红妈退出女儿的屋子。
“你弟弟和妹妹在做作业，我不影响他们吧？”蓝田压低声音说。
“难得来一趟，什么影响不影响的。”
蓝田将白天在学校看到的基础护理学老师兼班主任裘叶挨斗的事，详细地跟季红描述了一遍，说着说着，眼泪差点要掉下来。
“我也见过这样的事情，回家跟爸妈说，他们说小孩子家，思想觉悟低，分不清是非，嘱咐我从此见了类似的事情，只当作没看见，千万不要瞎掺和。”
“怎么大人说的话都一模一样？什么叫思想觉悟？什么叫资产阶级小姐？我真是搞不懂。裘老师对我们这些学生可好了，像妈妈那样慈祥，像姐姐那样温和，像长辈那样有耐心又有爱心。”
“可是，我爸妈说，现在的阶级斗争非常激烈，社会形势非常复杂，好人脸上没写‘好’字，坏人脸上也不会写上‘坏’字，像我们这些单纯的小毛孩，是不具备辨别是非好坏的能力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看到就像没看到，也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唉。我就是觉得裘老师好可怜。她今天没来给我们上课，不知道那些人还会把她怎样。”蓝田说着，眼圈再度泛红。
“不说你们裘老师了，你再同情她，也帮不了她。”
俩人沉默了一会。季红说：“我前阵子鼻炎犯了，头痛，这几天才好。你的头痛没有再犯吧？”
“自从前年那次发病，吃了天门医院洪主任开的中药，还真是见效，这两年都没有犯。”
“真的，那么神奇，那个洪主任真有本事。”季红惊叹。
“你的鼻炎要不要去找洪主任看看？”
“我最怕喝中药了，再说，我难得犯一回。”
两个姑娘又聊了一些各自工作学习上的事，蓝田便告辞了。
夜里，蓝田躺在床上，翻过来倒过去的，头很晕，偏睡不着。恍恍惚惚的，她听见妈妈唉声叹气地说：“你说这丫头吧，也老大不小的了，对于终生大事，却是一点也不上心。上次，我跟她提到我们厂的蒋洪流技术员，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她就烦躁地说：‘我还在上学，现在考虑这事，也太早了吧！’人家蒋技术员，要人有人，要才有才，家庭出生又好，根正苗红的，年龄也和田田般配，这丫头要是有点意思，我也好托人说说，两个人见见面，把事情定下来，等以后工作了，就把事情办了，一点也不耽误。不知道这丫头怎么想的？真是孩大不由娘。”
“田田说得也对，她的年龄说小不小，但也绝对不算大，等她毕业再考虑也不算迟。”爸爸坦然地说。
“我每每跟她一提这事，她的情绪就非常激动，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中人。这丫头实心眼，性格又内向，虽然什么事情都有数，但不大愿意和人多交流，我就是担心她吃亏。”
“你真是瞎操心，她工作、学习、生活的环境都很单纯，吃什么亏？以前下乡在农村，我是有些担心，但俗话说得好，吉人自有天相，单纯善良的人，往往就能碰到好人。大娘一家对她就非常地好嘛！”
“人吧，憨有憨福，还真是不假。”妈妈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睡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唉，田田比小玉灵气得多，能干得多，也肯干得多。小玉这孩子更让人操心，她这孩子虽然比以前懂事不少，但远远不如田田心灵手巧，以后，也不知道是做啥事的料。”
“你这人就是这样，成天地急着这个，急着那个，我都不知道你瞎操那些个闲心做什么。放心吧，儿孙自有儿孙福。”爸爸说着，深深地打了个哈欠。
一会儿，隔壁传来爸爸的呼噜声。蓝田睁眼看着外面明晃晃的月光，又陷入对石良无边的怀念，胸口憋闷得很，眼泪顺着两颊滑落到柔软的散发着白日吸足了阳光气息的枕头和棉被上。裘叶老师白日凄惨的场景频频在眼前晃动。人生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辛酸和苦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