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季来临的时候,小城下过了两场雪,天放晴的时候,还压着乌乌的云。石砖道上冻得硬硬的高低不平的。天干冷干冷,我挟着一个黑包上报社去,就在报社门外的杂货铺前,看到一个颈上裹着头巾的年轻女人。她朝我盯看着。我开始并没注意那眼光,只是随便看了一眼,扭开头去时,似乎听到有人叫了我一下名字。我再回过头来,还是疑惑地看四周,并无我熟悉的人。小城里能看熟的面孔,都没有看到。就见那年轻女人往前跨上一步,我看到她继续注视我的眼光。我感到奇怪,在小城我很少和年轻女人交往。我的母亲自我从北城回来后,总是念着我的婚姻。但我在这小城的熟人和亲戚中的名声变得很臭。那些熟人家的女孩都仿佛避着我。这是个不开化的地方,大家闺秀的姑娘,都仿佛还是多少个世纪前的模样,低头行走。而结了婚的女人又都显着那么放荡的样子来吸引我,而我只是熟视无睹。除了小雪,我再没有别的什么熟悉的女性交往,我根本想不到有什么女人会来找我,在这大街上。
“英哥,你忘了我了么?”
前面的女人又踏上一步,她就站在我的面前了,她冲着我说话。我停下步来仔细地看看她,这才发现她的被头巾裹着的脸有点面熟。她慢慢地把头巾解开来,于是我看到她头发上插着的一朵红花。
“红花……妹。”
我是从那朵红花上认出了她。在北城搬家的第一天,黄花归姐带我去了那家酒馆,那许多的女招待中,那个戴着红花的酒妓,弹过了一曲琴,敬过了几杯酒,身子靠着我,说着秦泰春的名字。那前前后后的事,一下子都涌进了我的记忆。我记得她是告诉了我名字的,但我只记着黄花归姐端坐在对面的神情了,加上那迷朦的酒意,她的话全都忘记了。我竟奇怪着,怎么会在这儿看到了她,她又如何从那个酒馆里出来,流落到这儿来的。眼前那杂货铺的老板也用眼看着我,他认识我,他用奇怪的神情注视着,看着这个外地来的年轻女人和我相见的种种神情。
“你怎么?……进我报社去坐坐……”
“不,你跟我去,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我发现我的声音有点变调,一时间,秦泰春的身影便浮了出来。是他来了?他怎么没来找我?他在哪里?红花妹伸手递过了一张纸来,那纸上没有字,只画着一朵黄花。
“黄花归姐!”
我显得有些惊讶了。原来是她来了。她果然来了。我本还以为她原来留给崐我的信只是随便说说的,这一来都有半年的时间了。我顾不及进报社说一声,便要随红花妹走。红花妹却避了一避杂货铺老板的眼光,低声告诉我,她就在左边路口的小酒馆里等我。说着就自去了。
我努力显得平常地进了报馆,放下包来,向总编请了一个假,再出报社来。果然见着裹着头巾的红花妹在小酒馆门里,吃着一碗馄饨,见了我只是点了点头。两人走前去,她也不和我平行,只是带着我,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很诧异她的做法显得有点神秘的样子,倒象是怕和我有什么关系似地。
红花妹把我带到了西城,眼见就要出城,到城郊了,那里的县城墙,在太平军攻城时摧毁了,都是残墙断垣,城的边缘也就不怎么清楚。眼见着前面能看到一片田野了。我想到了当初秦泰春带我出城去郊山古庙的情景。
前面红花妹走到了一家小旅社门口,转身朝我看了看,就自进去了。我在旅社门口站了站,也跟进去,我觉得奇怪,按黄花归姐的气度和身份,怎么不去城里的好一点的旅馆。在我的印象中,就是城里最好的旅馆也配不上黄花归姐的身份,而这里的小旅社实在是很肮脏的,我都从来没进去过。
小旅社门口很窄小,里面一个天井却宽,伸得很长,最里面有一个阁楼似的所在,离开大平房隔着一个天井,穿过去,里面暗暗的一段。上楼时,红花妹走慢了,手往下悄悄地拉了拉我。那手绵绵的,有一点暖意。
上了楼,似乎亮开了,从这里往后看出去,是一片野田,让人心神宽广。我竟没想到这小旅社也会有这样的所在。我也没有想到黄花归姐,一个外乡人,来这里就能找到这么个幽静而又偏僻的所在。
进了一个房间,见里面站着的一个人的背影,正是黄花归姐。她没有带帽子,背影看去,似乎还有点陌生。她转过身来,我就看到了她那略带长形高颧角的脸,真是她!她朝我笑着,微微地笑着,看不出什么激动来。似乎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的见面。一切都是早已准备了的。而我心情不免激荡着,要不是碍着红花妹在身前,我真想做出一点举动来。
红花妹给我倒了一杯水,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她也就在旁边的床上坐下了,一点没有避开的意思。我清楚她们就住在这一个房间里,她也无处可去避。房间里搁着两张床,床铺得很整齐,也很干净。
“你……来的……来几时了?”
黄花归姐伸手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她的脸上还是那付微笑的模样,含有一种端庄的神情。我不由正了正我的心绪,在那张旧木椅上坐下。黄花归姐在我对面的床沿边坐下,她的胳膊支在了床架上。看着她的面孔,许多曾经有过的梦幻般的感觉便都一齐来到我的心间。
“没忘记我?”
“当然没忘记……刻骨铭心。我天天都想着呢。”
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带着情感的话。身边红花妹笑了一声。黄花归姐还是那付微微的笑模样,仿佛宽容着我。我不管红花妹的存在,继续表达着我的感情的注视。黄花归姐在我的热烈的注视下,不免移了一下眼光,带着了一点女性的羞涩的感觉,这在从来是爽朗的黄花归姐来说,是难得的。
“真想着……那次走,你说……你信上写的要来的……战乱避难,你们都好吧?”
我一个劲地问着,那意思中自然含着了秦泰春。看到了黄花归姐,我便自然会想到秦泰春。
“都好。”
黄花归姐简单地应了一声。其实黄花归姐就坐在了面前,当然没有什么不好的,我的意思中含着了秦泰春,似乎黄花归姐的话中也自然带着了他。我的心放了一放。小城是闭塞了些,但我在报馆里工作,消息还是知道得多一点。那次关督军和刘督军的战争中,最后还是关督军破了城,破城之军,自然少不了开了一些杀戒,听说死伤之人难以估算。我在那座城市住了那些日子,也接触了许多的人,又有多少的熟人已成了战争之中的冤鬼了呢。
“秦哥他那几日避乱在山庙里,到乱后下山,再到我们那里去,就俨然一付得道高僧的样子了呢。”
红花妹这样说着,话中带着笑声。她似乎一点也没变,还象在那个酒馆里殷勤的表现,我感到松了一口气似地。
“他真会那样,变得更潇洒更不执着了么?”“他呀,得道也就那么几天,还不是老样子,就讨着女孩喜欢。”
红花妹口齿伶利地说着,似乎带着一点女子的半恼半恨的口气。
我笑起来,我想着了秦泰春的身影,他在女孩子面前得宠,却又把所有女人不当一回事的样子。让所有的女人都为他恼恨。
“秦兄自然是潇洒洒脱的,原还让刘督军缠着,摆脱不开他的礼贤下士,现在也就摆脱了。”
“摆脱?和对女孩一样,他算是难以摆脱那些督军们的。”
“怎么?”
“原来刘督军真还算是礼贤下士,和和平平的,就请着他,换了个关督军倒好,说是戡乱期间,一切人都得听从安排,自愿为国出力。既然是一切人,又哪来的自愿,少不了象秦泰春这样的士生家族,声名在外的,都必须自愿听从召唤。不是请,是必须‘自愿’去了呢。”
红花妹只顾说着,说得很快很急。我的脸是向着黄花归姐的,她却不住口地应着。黄花归姐依然由着她,仿佛派定了一切任由着她来说明的。
我看看她们两个,安心下来。知道了秦泰春的消息,虽然他被迫着要去做他很不情愿的军阀中的事,但被人看重着,自然是没事了。我重新认真地看看眼前两女人,细细一看,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她们两个的关系,象主仆,又象姐妹,我不知她们两个怎么会走到一路上去的,又长途跋涉到这里来,莫非真就为了来找我么?而看黄花归姐的神情,也不会是就会为了那么一夜的私情而来的。
黄花归姐又微微笑着:“现在,你说说你自己吧。”
“我吗,没有什么好说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我是听从你信中的意思,才到报馆工作的。但就是自己想做一点事,小城中这么闭塞,也无从做起,就是关心着世事,又能做点什么呢?”
“我看你是瞒着我们,你是做着一点什么的。只是不想告诉我们的。”
红花妹又是口齿伶利地说着。这次黄花归姐看了她一眼,她也就收住了口,依然笑着的模样。
“没有。真的没有。”
我矢口否认着。我看红花妹诡秘的神情,心想着我根本没有和任何的女孩子接触,除了小雪,小雪只是我的妹子呢。
“那几本小册子呢,那几本小册子你也没看么?”
红花妹忍不住地又插口说。我一下子楞住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提到这件事。前几时,我的报馆桌上突然放了一本油印的小册子,那是一本伪装过外表的红色读物,印得很粗糙的宣传品,那是在小城里从来没见过的,我知道那是违禁品,我曾听说过的红色违禁品。那是怎样的一本书啊,它就象动荡了我的神魂,合着我年轻的不安的心。接着,又是一本同样的性质的小册子。它就象知道我什么时候到馆里,就那么一忽儿时间上隐密地出现,让我心里发颤,我那几日一直心里惶恐着,怕有人和我恶作剧,让我藏起书来,再来报复我惩罪我。但我无法避免那小册子的诱惑。我疑惑每一个报馆的人,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什么隐秘来,我把小册子看了又藏在一个绝对隐密的地方。我实在又避免不了它的诱惑,老是把它们拿出来看看,偷偷地看。这以后,我老带着一种期待的心情上班去,首先看一下桌上,会不会又一次出现那小册子。现在对着红花妹的追问,我实在楞住了。
“那么,那……小册子是……和你们……”
我再傻也应该想到是怎么回事了。但我还是有点不大敢相信,一切会和她们两个明艳照人的女子有关系。黄花归姐看着我的眼神,她便从身边拿出了一本印刷得一模一样的小册子来。这时,红花妹似乎有意无意地站起来,走到了门边上,半身靠着门框。
“是的。”
黄花归姐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想到她们大概已经来这里好一段时间了,但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异样的感觉,我不会不感到黄花归姐在我身边的动作,我总觉得黄花归姐不会这么久地测试我,她的样子也象刚来到小城。也许这只是红花妹隐密地做的。也许那小册子是别的人,还有其他人所为。我知道不用再问什么了,我也知道不应该再问什么了,关键是我心早已有着一种向往,我期待着做一点什么,自从北城回来,我就等待着要做一点什么。黄花归姐是了解我崐的。其实她不用测试我的。我用眼望着黄花归姐。我的眼光中也坚决地说着什么。我相信黄花归姐是能看懂我的眼光的。
黄花归姐看了我一会,把手伸到我的面前来。她的脸上还带着微微笑,又添了一点严肃的端庄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