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都在一种紧张的期待的日子里度过。黄花归姐很快就走了。她没有留给我什么具体的任务,只是留下了一个单线联系的的方法。一切工作都由联络人来布置。
这是一种人生,一种有着目的的人生,一种有期望的人生,一种有目标往前行的人生。其实这小城里我也想不出来,能有什么事可以干。我还是每天上着班,还是以往那样回家。没有多了一点什么来,自然也感觉不到那种危险,紧张感是我内心的,因为我悬挂上了一个危险的事业。我牵着那事业,虽然并没为它做什么。我有时会想到,黄花归姐把我拉进她的事业,而又悬着我,不让我具体参与,是不是怕我进入那危险,而让我避着危险。其实,我渴望着参与,这是我的性格之中所固有的。我并不清楚将要来的工作,和主义的目标有什么关系,其实对我来说,一切是陌生的,那只是遥远的一个梦境。我不管怎么都要去做一点事,年轻的我期待着要做一点事,以求得成功,以求得人生之所得。
我等得有点焦急,我几乎没有了其它的感觉。家里和报社里的生活感受变淡了,一切只在期待中。小城的时局如黄花归姐所判断的那样,有了变化,北城的军阀势力也扩展到这里来,渐渐地出现许多的兵。由兵而生出许多的事,许多的不安来。而报纸对这一切都只是哑口无言,沉默无语,版面上一天天更多出一些花边新闻了。
这天,报社的我的办公桌上突然就出现了一张油印的单子,那张单子平平常常的,放在我的桌上也属平常。但我一眼就看出了那上面的字迹正如我最早看到小册子上的字迹。我的心跳起来,终于来了。那种紧张感变得现实。我去看上面的话,从上面的一行行的字中,找到了一个地址,那是古城的一个酒馆的名称。并找到了一个时间。
古城相距小城有二百多里,是北方的一个中等城市,古老而负盛名。我立刻就动身去那里,我想着了黄花归姐早就告诉我的接头暗号:
你估摸现在几点了?
估摸不着。你约着了人吧?
也没约什么人。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话。我在心里翻来复去说过几百遍了,有时想起来,想多了,就变得有点疑惑,似乎总有个把字拿不准到底是不是了。又觉得这么简单的话,好象总不怎么对。几乎成了一句咒语一般。我一直等着要把它拿出去试一试。对上它,把它解脱了,从心里解脱了。
估摸不着,你约着了人吧?
这一句话如何对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说?我一路念着,赶去古城,并终于找到了那家酒馆,我坐在了一张较偏里的桌子前,在桌面前放了一张报纸。我把那张报纸都看遍了,我等着有个人的到来。他会走到我的面前,说出那句咒语的话。
我一直坐着,坐得心焦,看着每一个进来的人,都疑惑他会不会走到我的面前来。到后来,我已经怕看人了,我只是饮着杯里的酒,我几乎要把自己灌醉了。
突然外面就涌进来了一批兵,持枪的兵。一时乱乱的,我睁着醉眼,还没弄清什么,就见一个人被逮住了,被围了起来,拉拉搡搡的,我连他的一个背影也没看清,想就是和我联系的人了。酒馆里的人不多,就十来个人,见这阵势都往外走,那乱劲反而引起了注意,那当头的吼了一声:“都抓起来!”于是,便有两个兵出去追已经挤出门去的人。最后连酒店老板也抓了起来。我当然也在其中,一起被关了起来。
就在一间屋子里关了好几天,到底是几天,我也估摸不清了。那曾经在酒店里一起喝酒的老少爷们,现在和我一起成了难友。只有我心里最清楚,他们崐都是为我关的,这里关的只应该是我一个人。而他们也就是我的保护神,我混在他们的中间间。看着他们一个个恨的怨的,我也恨着怨着。我心里却直犯嘀咕,我想也许总会把我给揪出来,水干网鱼,只要那个联络员开口。他应该发现我面前有那么一张报纸。我祈望也许他并没看清我的脸。其实只要兵们去小城问一问我的情况,我对家里说是报社有事,而对报社说是家里有事外出,只要一查对,一切都断定了。那句咒语般的话,现在我极力想要忘记它。我怕谁会突然问我一声,我也会不由自主地应出口来的。时间越长我就感到越加恐惧,我做梦都怕自己说出那句话来。我又想着一切要来的赶快来吧,我都感到忍不住了。
终于,有人被带出去了,出去后又被带了回来,一个个地,回来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响,谁也不敢去问他什么。我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显得恐惧,都象是心里有鬼似地,而那个真正有鬼的我,却看着他们,觉得有点滑稽。轮到把我推出去了,蓦然从暗屋子里出来,感到阳光特别剌目,我用手搓了搓眼,我心里悬着,有一种人生就要走到头的感觉,那一瞬间,我想到了黄花归姐,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我什么也没干,也就这么走向了死亡。
一个三十来岁的戴眼镜的长官,讯问了我。我有点稀里糊涂地回答着,说了自己的名字,说了我的报社,我也说不清我是报社派来干什么的,又如何会到那家酒馆的。我自己也清楚我的回话里有着许多说不清的地方。但那长官只是问着,象是例行公事,几乎头都不抬地,又象是他已经问倦了。我想要是他抬一下头的话,就会看到我恐慌的神情的,我都无法控制自己了。然而最后他只是挥挥手,兵就把我带出门去了。
再次走近那间暗屋子,去接受那屋里臭味和怨恨。我感到命运的奇特和无奈。就这时,我看到了一个身影,是很无意地看到了那个身影。一个穿着军装的身影。也许那军装穿在他身上有点怪,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发现我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奇心。偏巧那身影也停下来,那张脸也就扫过我,眼光也随便地扫过时,停了一停。他也许觉得我的样子也有些奇怪吧。那人也就完全站住了。这么一停,也许只有两秒钟吧,我身后的兵搡了我一下,我就要向暗屋走进去。
“慢着,噢……”
那人叫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声音。我和他完全对了面,同时从他的声音中,我认清了他便是秦泰春。
他确确实实是秦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