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城生活的一段日子，后来一直出现在我的记忆中。那最初的青年岁月，我在那里失去了最早的初恋，我在那里得到了最珍贵的友谊，我遇着了生活的挫折，也得到了人生的愉快。秦泰春并不比我大几岁，便从他那儿得到的都是新鲜的，突破了我以往所有的学校里的教育。我跟着秦泰春，若饥似渴地学着他的风度和待人接物，以至于在我后来的生活中，我保留着他说话时的一种习惯，先伸出手来轻轻地往前斜推一下，似乎把说话的人和自己连成了一条线似地。
要不是突然来的一种变化，我也许会一直留在了秦泰春的身边，起码还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在一起谈古说今，谈天说地。我在学校里自以为没有人能相配的，但秦泰春总使我折服。我心悦诚服地听着他的见解，这使我学到了不少的东西，同时也从狂热的自我的感觉中清醒过来，变得成熟了一些。
有一日没见秦泰春，我想又是刘督军招他去了。我独自走在街上，感到街上的人神色有点不同，都是急匆匆的行步。在酒店里坐下来时，这才听老板说到又要开仗了，城外已经驻扎了远远开拔而来的关督军的部队。这关督军本来和刘督军同入一个部队，称兄道弟的，后来多经变故，又领了另一支部队。两部队现在各事其主，不免相拼。说是还念着过去兄弟之谊，要不早就打将进城。听说现正在促着刘督军自己下野，要不真就要打进城来了。
我想等消息，赶紧自回住所，怕秦泰春会去找我。刚进巷子，便听有人叫声，细一看，见巷院门口坐着一个人，他见我便站起身来，朝我笑着，又叫我一声。那声音是我熟透了的，想忘而难忘的，又久违了的乡音。
“英少爷……”
他再叫一声。他矮矮的个子，头发蓬着，身上都是灰，地上搁着一个破布包裹，脸上露着笑的样子，神情委琐。正是在我家做帮工的本家，人称小狗子崐的。
我不知他是怎么会找到这里的，要说是从和我私奔的女同学的口中得到我的消息，是万万不能的，想那个女同学，听说没有脸面再回小城去，便由亲戚作主，嫁出城外大户人家去了。这样一来，我所在的消息是无法传到小城去的。我看着小狗子，虽然他只是一个下人，但自离开家，私奔出小城，多少时间没有见着乡亲熟人了，现在对着他，又感到有些高兴又感到有些惶恐，父母亲戚之念都到心中来，而想着自己的私奔的结果，又自然会传回去，不由有些惭愧。
“英少爷，我总算找到你了。”
小狗子又说着，脸上满是欢喜。我虽然很不想看到他，但面对着他亲情般的高兴，内心还是有些感动，便很快地开了门，让他进了屋子。小狗子一进屋子，左看右看，把院子看了，又把房子看了，露着很特别的神情。后来，他就说：
“我是要再去见一见秋云的，非要见她一见。”
秋云就是和我同出私奔的姑娘。原来他果然是见着了她，才确定了我的所在。
“她说你到现在还没回去，怕是身无分文，流落街头了。让我在街上那些人中间……好找。我就想你少爷这么聪明的人，要落到那一步，还不早回了去了。只是她说话我又不得不信……真得去见她一见，竟让她小看了少爷，这个娼妇，既诱少爷又始乱终弃，做出丑事又抛弃丈夫的女人，我们少爷还是活得好好的，活得很快活的……”
“你别乱说。”
我喝住了他。听他说到秋云的名字，我的心里就有点乱。我一直不想让自己触及这个名字。多少次回忆中，我也有着怨恨，也很希望自己能什么时候风风光光地走到她的面前，让她看一看我，让她后悔。但听着小狗子用这样的语气说到她，毕竟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触。自然我现在这样的生活是很好，但毕竟是浮着的生活，并无实在结果，也并非可荣耀的。只是对着小狗子的神气，许多过去的亲情的感觉又回到心里来，杂成一团，理也难理，顺也难顺。
让小狗子洗了，喝了水，他坐下来，一边就不住口地说着。说他自己怎么从秋云老家里的佣人嘴里探到消息，秋云家里也是以这女儿为耻，根本不准提及的，于是他怎么会找到这座城市里来的，怎么会找到秋云亲戚家的，又怎么打听到秋云现在嫁人的所在的，又怎么会偷偷地找到秋云，秋云又是怎么偷偷地和他见面，告诉他我的情况的。说得很是眉飞色舞的，很是炫耀着他的能干。小狗子从小是个孤儿，是我父亲从乡下带进县城家里的，自小就显得在做事方面笨得很，但打听些什么，找寻些什么，仿佛有些特别的本领，表现出一种不同来，也就有了一个小狗子的绰号。听他说得高兴，但能想到这一路上他是十分的辛苦了。
接着他便说到了我家中的情况，我只是一声不响，但心里还是很希望知道的，从他的嘴里，我能想象到家里的大致的态度。我父亲开始是很愤怒，而我母亲是一直念着我，甚至受着我父亲的责怪。但后来时间长了，母亲的思念越来越明显，父亲态度也平和了，特别是有所风闻秋云的另嫁，母亲的一腔思念都表现在对秋云始乱终弃的愤恨上，常常叨着我的名字。以致于生了病，身体显得很不好。
“少爷啊，这次太太要我出来找你，她的意思是一定要我找到你，找不到你，我也是没有脸再回去的了。老爷虽然没说什么，看得出他也还是想着你的。少爷，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听着小狗子的一番话，我心里也翻腾着，这一段时间虽然和秦泰春在一起，心中是快活的，但老家的亲情的生活一直还潜伏在我的内心深处。小狗子的话让那些旧时的记忆都回到心中来，象潮水似地涌上来。
“不！”
我叫着。我想把那些记忆都叫断了。小狗子望着我，靠近着我，露着他的那种巴巴的神气。
“英少爷，太太真的想死你啦，她想病了，躺在床上，劝她吃，每顿只吃一点，有时就不吃，她说她吃不下。叫来大夫，吃了多少药，也治不好她的病。她是想你的病，气那个秋云娼妇……家里的人都想着你，许多的亲戚都时常崐问着你，当着老爷的面又不好多问。特别是雪小姐，总念着英哥哥怎么了，这次我出来，她还左关照右关照，说望你早点回去……”
“你别说了！”
小狗子仿佛清楚我的感觉，他贴近着我，向我叨叨着一些亲人的名字，那些我喜欢的亲近的面容，仿佛就在我的感觉中，我实在无法阻拦那些感觉来。
“你别再说了，你要再说，你就回去吧。”
小狗子不再说话了，他缩回到桌前去望着我。肯定我的样子的变化，使他已经陌生了。我有我的决心。我不能就这样回去。我怎么能就这样回去呢？我注意到他的眼神，便语气缓和地朝着他。
“你先在这儿坐一坐。”
我说了，就出门去。我想去找一找秦泰春，和他聊聊一聊，听听他的意见，让他帮帮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原来秦泰春他说了要给我找一份工作的，说好了这些天就给答复的。
刚走出巷子，就见着秦泰春。他穿着那件习惯穿的长衫，步子有点不同平常，略带匆匆地的身影，一见着了我，停下步子来，脸上还带着往日的笑意。
“秦兄，正要找你呢。”
我说得急迫，他点点头。我就把小狗子找来的事说了两句。
“回去说吧。”
他不及听完，便和我走回屋子来。从窗口正见小狗子在屋里东转转西转转，翻翻我的抽屉，在找着什么。一听动静，他立刻缩了手，看到我，歪着头憨笑着。小狗子从小在我家生活，我清楚他，他是个好奇的家伙，周围的事，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他一准在寻找着我的什么线索，看有什么不是我的东西。也许还带着我母亲的什么吩咐，大概是在找着什么女人的东西，看我是不是另被什么女人迷着了，不肯回去。我也只当不知。只觉得他可笑的。
秦泰春走进屋里，坐下来。小狗子便过来招呼了一声大爷，他是个见貌辨色的家伙，带着一点诡秘的笑，象是含着了什么。秦泰春朝他点点头，依然是和颜悦色地。
“这位就是老家来找你的人吧。我们好象见过的吧，面熟。”
小狗子又是呲着嘴一笑，露着尖尖的门牙。他的笑中还隐含着什么诡秘的意味。看得出来，这小狗子对秦泰春有着一点敌意，大概因为是秦泰春的关系我才留在了这里。秦泰春却没再问什么。
“我看你还是和他回去吧。”
“为什么……”
我没想到秦泰春也会这样说。我又看看小狗子，我不知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小狗子还是那付神情。秦泰春习惯地手推了一下。
“你大概听说到了，关督军的部队已经开到了城边……”
“关督军的部队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突然想到秦泰春让我回去，要我离开他，不免有点情绪。秦泰春没理会，还是说下去。
“关督军通令刘督军退出北城，并离开部队出国去，刘督军当然不会同意，现在看来攻城是避免不了了，我估猜这场战斗就在了眼前，自然是我说过的生灵涂炭的结果。这又将面临一场战乱，这场战乱看起来肯定不小，两方都不会轻甘罢休，实在危险得很，你回老家去，正好避一避。”
“那，你呢？”
“我，是走不了的。”
我盯着他，我没想他会这样说。
“你又说危险，又说让我走，你却又走不了，是不是你没把我……”
秦泰春的头动了一动，象是点了点，又象是摇了摇。
“我留在这里，有许多的人和事要我照应，我一时都丢不开了。你我兄弟一时分别，自然日后有见面机会。目前战乱，人人自危，找工作自然是难于上青天的了。你还不如先回老家去，我想你乡亲找来，也带来你家中亲人的思念。你正好回去看看双亲。”
我不想走，主要是念着秦泰春的交情，我实在不愿离开他。然而听着他很冷静的分析，我有点热热的心也冷静下来，我不能不认为他的话没道理，但我觉得他太冷静了，太潇洒了，我并没有感到什么危险。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小狗子靠近我说：“英少爷，秦少爷说得对，你就走吧。我这路上找来的时候，就正遇着什么关督军的部队，险些被他们拉夫当了兵呢。一路上都是部队，走得烟尘滚滚的，势头真不小，打起来肯定厉害。你还是回去，也可以让老爷太太放心，也可以让秦少爷少担心呢。”
秦泰春望了望小狗子，含着点笑意，他觉得这小狗子真会说话。我想他还不知这鬼家伙另有许多的精明之处呢。我也就点了点头。
秦泰春说了声：“我去去就来，。”
秦泰春就走了，我想他是去做准备，我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只是站着，小狗子却把我的东西收拾起来，包的扎的。想着就要离开了，又要回到那个小城里去了，我的心里乱乱的。
小狗子一边收一边说：“这位秦少爷自己也有着许多的事要做呢。”
我突然想起什么，拉过小狗子来，问他：“你怎么认识秦少爷的？”
小狗子本想否认什么的。见我的神情，换了话说。
“我就是找到了这位秦少爷，才弄到了你的地址的，要不，我怎么会找到这个巷子里头来……”
小狗子很得意地说下去：“……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是老爷太太那儿来的，我自有我问的办法，我就说是秋云那儿来，想知道你的近况。我知道说到女人，他肯定会告诉我的……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发现他和女人在一起，和一个帽子上带着黄花的女人在一起，那样子亲得不得了，我就知道秦少爷很得女人宠呢，很喜欢女人的，果然，一提女人，他就……”
我却听不进小狗子的话了，我想到了黄花归姐，想到了刚搬到这里来的第一夜，那最深刻的印象，那最美好的感受。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见到黄花归姐，有时看到秦泰春，我便会有一点愧意，有时很想问一问她的情况，但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显然黄花归姐真正地迷着爱着的是秦泰春，她是不是会后悔那一夜？那一次以后，我真正地完全地恢复了自我的信心和力量，我对她怀着深深的眷恋。
院外有叫门声，小狗子出去开了门，带进了一个抱着马杆的出长路打扮的车夫，那车夫说着一口我的乡音，他说是从小城送货来这里，正好要回去，便有人雇来送人的。我一听就知道是秦泰春雇的。车夫催着我，说就要打仗了，赶快走吧。小狗子也就把我的东西都丢上了车，出了巷口，上了大街，我坚持让车停下来。这时街上乱乱的，到处是背着包裹准备逃难的人。我坚持等着，我一定要见上秦泰春一面，我想他再怎么忙乱，也会来送我一送的。我心里还想见着另外的一个人，我都想告别一下。
终于，我看到了秦泰春的身影，他一手提着长衫赶着过来，来到身边，也没顾说话，就拉我跳上车。
“走吧。”
车出城门，从那座山的脚下绕行，已听到左边城门外的轰隆隆的炮声了。果然战争就在眼前。车就要走往回我故城的路了，秦泰春跳下车来，我一把抓住了他，我真想把他也拉上，一路回小城里去。
“千里送行，终须一别，就此再见了。”
秦泰春双掌合十，拱了一拱。随后他想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到我的手上。那信上画着一朵黄艳艳的花。
“喔，她有事不能来送你了。”
秦泰春解释着。他是去找黄花归姐来送我的！我感到一股热泪就要流出来。秦泰春挥一挥手，车夫便启动了车马。我不知说什么，只顾朝秦泰春扬着手，眼看着他站在路边的身影越来越小了，慢慢地隐成了一个黑点，还伫立在路边。
炮声却越来越响了，听着密密的枪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