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泰春这次没找黄包车,带着我走过一条条的街。我想他大概也是带我去那个有着红花妹的馆里,那里有那么多好看的女孩等着他。我反正也摸不清这街道的头绪,只管跟着他。只见一条条热闹的街走过了,一条条冷僻的街也走过了,再看,走过了城市最后街道的边缘,房子和房子间距离拉开了,再看,已到了郊外。城市靠着山,出了城就到了山脚下,是一片片斜坡的庄稼,是一个个小小的村落。远远近近的,围着几围竹,鸡犬声相闻。
“这是到了哪儿了。哪里还有店家了?”
“你跟着走就是了。”
我想他大概是要带我到哪个熟悉的农家去吃乡村风味了。只是他依然向前走着,走着走着,就走上山路了,眼见着已经很少有人家了。北方的山土势旺,林木不多,多是黄石。靠着城的山,山路上修着山道,一级级的石阶,蜿蜓向上。
“都没人家了,这是去哪儿?还是在赌馆里吃的点心,都走饿啦。”
“快了快了。”
我倒确实是感到饿了,想着他也许会找个自饮自炊之处。不过走到这里也就由着他了。也许他会找出一点野味来自炊。那也该从城里带些酒来。
转过一个山道,突然面前就是一片很葱绿的林子了,很直很直的松杉,脚下的石径,铺着松针。薄薄的一层松针,踩上去软软的,嗅着一点淡淡的山气清香。在幽静的气息中,就听着传来一声暮鼓,抬头看林隐处,山头上立着一个庙殿,气势巍峨。倚在山石之上,就山而筑。
走出林子,庙殿便完全在面前了。庙外是几间平房,乃是一个饭馆,秦泰春带我走进馆去。很幽静的一个饭馆。很少的人,都是进香来的,在这里进食,静静的,没有喧哗声,没有平常饭店的那种热闹声。端饭菜的也都是素衣的和尚。
“原来你带我到这里,是吃斋饭啊。”
秦泰春伸出一根手指来,轻声说:“和尚是过午不食,哪来的斋?告诉你罢,这里庙外的素菜馆是极有名的,不可不一尝。”
秦泰春寻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从窗口看出去,正见庙殿的一角,雕栋飞檐。殿角边便是平空耸起的山石,风从殿角处卷过来,带着庙里的香火味和林的松香味,静中又有一种呼啸声。让人有一种宁静感。一种内心的沉静感。
招待的和尚跟着过来,单掌作礼,递过菜单来,秦泰春很端正地接过菜单,点了一些菜,递还和尚,和尚看一看,点一点头,便去了。
“这里菜馆的掌勺大师,本是清宫中最高厨师,受过皇上册封的品位很高的。清朝灭后,回故城来,谢绝世俗的邀请,便在这座庙里落发修行。庙里安排他在这素菜馆里掌勺。确实吸引了许多的人来进香,要不,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这座山上的孤庙,又如何能生存,依然显得不败落。”
“佛家也要靠俗家的名头来供养呀。”
“不是佛家,是出家的人。出家人也是人。”
自进新学的学校,接受了不少对孔孟礼教和宗教迷信的批判,我不由又生出好辩的习性来。看着旁边桌上端来的一盆盆的菜,那一盆盆的菜形如扣肉,形如虾仁,形如鹅身,形如鸡,形如鱼,做得那么逼真。要不是知道这是素餐,还疑惑这是不是素菜馆呢。我不由笑着。
“既言素菜馆,吃素,偏弄了这大荤的模样来,真如画饼充饥,不由有点假惺惺的,心存此念,便作此孽,还不如丢了这假惺惺的为好。”
秦泰春用握着的筷点点我,笑了笑。
“和尚并不吃这样的东西的,也只是用来招待象你我这样俗世人物的,也是取个名头一样的道理吸引人,也含真物放生的意思。有时假的比真的还要不易,这样才能既合僧庙的规矩,又满足了世俗的要求。”
这时,和尚已用供盘端来了菜。秦泰春倒没点那些形如大荤的菜,只是点了几样精致的素菜,显然一切都出自山里自种自产自出,带着一种清香,走了半日,肚里早饿了,端起饭来就吃,只觉得饭也清香软滑,那几样素菜确实好崐吃,说不出是什么美味,细辨不出,只觉得好吃,好吃两字,也是平时不易感觉的。觉得确实是吃得值得,这一趟跑得值得。
吃了素餐,便进庙殿。刚进殿门,便感觉那香火味浓浓地飘来。我是不信佛的,只作随便的观赏。只见秦泰春显得神色肃穆,脸上不见往时的潇洒,有一种说不出的虔诚。我才想到平时秦泰春的所言所为,与佛家相近。不免心想,这么一个聪明的秦泰春,也会迷于一个近乎虚幻的宗教。很想点他一点。
进了大雄宝殿,许多的香客和信妇,都在蒲垫上叩拜。旁边的和尚双掌合十,那样子不由我想到秦泰春合掌的习惯动作。我想秦泰春也会去叩拜一番。也许碍于我在旁笑话,我便想离开一点。但秦泰春却没有做什么礼拜的动作,跟着我走动着,去看那旁边的十八罗汉,并向我介绍着。
“这里的佛像也是有名的,自古传来。北方庙里多有形象生动佛像,这里的十八罗汉的造形特别生动。这个庙能吸引众多的游人,也正缘于此,并非浪得虚名。”
我再细细看那十八罗汉,那一张张脸,有笑的,有恼的,有慈悲的,也有凶猛的,有和蔼的,也有愤怒的。确实显得生动别致。我不由心中一动。
“塑成这样,和塑成那样,都是人用泥塑木雕的罢了。究竟如何是佛呢?真正的佛又是如何的,谁能知道呢?”
我说了这话,便觉得自己说得不该了。身在殿堂之中,显明秦泰春又是信佛的,怕贬了佛,秦泰春会不高兴。但秦泰春只是摇摇头,并没有显出什么不快来。
“佛象万千,给俗世之人只是一种启示,自然是悟者悟。并非单一的一尊像,便代表了佛,要说佛,还只在人的内心间。”
我不懂佛,一时难再说佛。
“秦兄如此通佛,将来或许会遁入空门?”
“与佛有缘,那须有一个大善缘。我怕是无此缘的,我的愿望只要能在书库之间,一生与书相伴,便意足矣。”
说着走出后殿,那里便见整个的山景,浮着一层青葱之气,顿觉心广神怡。看着身边的秦泰春,他依然是一付肃穆的神情。想到那在多少女人之中潇洒倜荡的秦泰春,又怀着那样地色空之悟,人生确实有一种苍茫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