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泰春走进我的新居的时候,我还躺在床上。我不想起来,我让那些感觉回旋在我的心中,我让那些感觉一点点在知觉中分割着,不让它们连成一片。那些感觉连成一片,会让我有一种疑惑和不信,我不能让疑惑和不信来破坏我的感觉。我的许多的信心都在这一片片的感觉中回到我的身上,我的许多的失望和前些时产生过的绝望都消褪去了,都化在了这一片片的感觉中,被它们吞没了。我觉得我是一个全新的人了,住在这宽敞的住所,嗅着外面溢进来的那许多许多的花香,那花香仿佛是枕边的这朵黄花吸进来的,那些花香与这黄花之香融成一体,慢慢地透到肺腑之间,感觉之中,五脏六腑都沁着很淡很雅的香气。阳光也很好,很明艳地照在我的床边。许多日子以来心灵上的阴霾都化作了乌有。而我的力量都在心头上慢慢地聚集起来,合拢来。我躺在床上慢慢地由着它在心头暖暖地聚集合拢着。我甚至有些恼怒秦泰春的到来,打破了我这力量的聚拢的过程。
“你好吗?”
“好。”
我只回答了一个字。我不想多说,我还想让那感觉在我心中再凝聚一会,聚集得越多,我将来就越有力量。我正等着它在我的腹部膨胀,使我有力量一崐跃而起。
秦泰春把手指放在我腕脉上搭了一搭,很快他就缩回手去,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我的感觉都消逝了,便坐起来,坐到他的面前去。
我肯定显得满面神采。他朝我看着,我也看着他。我们这么看了一会。
“你好了。”
“我好了。”
秦泰春还是微笑地看着我,他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眼光总是给人一种明澈如水的感觉。我突然感觉到那里面有一点茫然怅然的神情,一闪而过。我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也许我和秦泰春相处一起,从来就没有真正注意他,只沉湎于对自己的感觉中。这一刻我知觉到了,于是有一种不安的意识浮在我的心间,我有点羞愧地想到,也许我和黄花归姐的事,他知道了。我明知道她是他的,虽然昨日的事发生在酒之后,很难说是我对黄花归姐的冒犯。但最初见着她时,她便在他的身边,她的一切神态都告诉过我,她是他的,我是不应该对她有念的。虽然黄花归姐也声明过,她并不是他的人。但一切总让我有点愧意。
“我……你……”
我真不知怎么说,我很想告诉他一切。我和秦泰春在一起以后,就想着什么话都对他说。我还没瞒过他什么,只是我不知怎么说才好。
秦泰春微笑着摆摆手。从他的神态上仿佛什么都清楚了。甚至我感觉到似乎一切都是他导演的。他似乎很高兴地有这样的结果。我心里明快起来,这一来,我原有的一种观察力也回到我的身上,我再一次发现他的眼中带有一丝的阴霾。
“为什么呢?”
“嗯?……”
秦泰春的应声中,是带着问号的长长的声音,似乎不解我的话。我和他的眼光对碰一下。我这才发现似乎他以前的眼光也是如此的,只是我没有仔细去看罢了。那是一种疲惫,一种无奈,一种无所谓,一种淡然,一种厌倦,象想摆脱什么而难以摆脱。
“喔,没事的。”
秦泰春很快地明白了我眼光的意思,也许他一开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这一句话只是强调地回答了我。我用眼光顽固地朝向着他,我的意思也很明白,我很知道他的内心。
“你先去洗一下,我们一起去吃早点。”
我还看着他。他朝我笑了一笑。我也就笑了。我去洗了。新居的院里就有一口井,北方的水井很深的,我打水的桶丢进井里,打了好一会,桶总在井里晃悠。秦泰春过来了,他也试了一试,桶还是在水上打飘,就是沉不到水里去。我们象比试般地每人弄了一刻,终于还是我乱晃绳时,把桶沉进了水里,我提上了一桶来,很得意的神情。那清凉的井水洗在脸上很是惬意。
秦泰春也是微笑着。他捋袖子甩井绳的样子很快活的。
还是在那个小酒店里,我们拣一张常坐的桌子坐下。我不由朝两边看一看,尽量显得随便地看一眼,希望看到那个戴着黄花的身影。我们要了一壶茶,一盘包子,一碟小菜,秦泰春边吃边谈开了。
井水凉凉的爽快的感觉还在胳膊上。
“应该说,我们在的这个北城,也算是兵家必争之地了,这些年来,有多少的部队换防,也有多少的长官换任,现在守防占领的刘督军,他多有让我出山的意思。先前的部队长官,也有过这样的意思,都为我婉言谢绝了。但这位刘督军却是一个懂文之人,有着礼贤下士的名头,我越是拒绝他便越以礼相求,使我好生为难,我也弄不清自己哪来的名头。你这些天中也知道我是个淡于名头的,只想自由自在的,受不了那种拘束的。也因为社会不定,心灰意冷,打来打去的,多是社会百姓遭难,自己如何有意参加进去,而这番话自然是说不得的。推辞不得,难以拒绝一次次的相访,少不得去谈一番说一番,实在是厌倦了,这些日子又要给我立一个位置,被我用话缓住了,却不知如何再缓下去,似乎是缓一时就一时。大概我不是一个真正懂得归隐的人,毕竟年轻还图个虚名表现在外,惹了这么个名头,要不如何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我昨日听黄花归姐说到秦泰春是进士之后,在这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里,自然是名门。他父亲的弟子也是不少的,都在政界要人,自然少不了要找崐着秦泰春,或也有照应之念,再加上秦泰春的学识才智,自然不会放了他。不由又想到黄花归姐昨日之言,年轻时还须国家为重,投身社会,做一点事业,那正合着我的内心。
我沉吟了一下:“那刘督军人如何?”
“要说刘督军,也是个知书达礼的,有人称作儒将的。”
“那么……”
秦泰春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很快地说下去:
“可是,而今的社会整个的都在军阀掌握之中,大形势上谁都想的争王成霸。刘督军之上的官僚自然也是如此,而一旦进入这个圈里,又何尝能摆脱得了,又何尝能保持自己的心态。这一切,我是从这种家庭出来的,又多接触了一个个的长官,算是看多了,也是看清了的。”
多少年中,在我踏上社会之前,在我接触人生的酸甜苦辣之前,也知道社会的复杂,但总觉得一切是可以改造的,只要自己入进去,就可以靠自己的意志去改造去变化的。然而只一个恋爱自由便落得了这个结果,自有点灰心。但心态安宁下来,也还念着上进,并不满秦泰春的退避人生的做法。只是听他一一谈来,也感觉到他正直的一面。
“秦兄,我还是认为,人生是无法逃避的,进则济世,退则守身,现在正是你年轻有为的时候,能做多少还做多少,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外部再乱也能内心出污泥而不染,而兄正有这种进身的可能,何不一试?多少能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就是在刘督军旁出一点好的主意,试一下身手,也未必没有将来自己掌握主动的可能……”
秦泰春微微笑着,他的头动了一下,看不清是点着还是摇着。我便越发热烈地说起来。
“……做是一回事,做不到是另一回事……”
我也感觉到自己在学校时,喜欢和人争辩的劲头又回复来。我很想和秦泰春好好辩上一辩,又觉着自己的话说重了。我一到争辩时,就话没轻重。而我内心确确实实对秦泰春有着平生知己的感觉。
秦泰春默默地望着我,后来他开口了。
“你说得是很有道理的,这个道理,黄花归姐也劝说过我。但我总觉得我无法做到什么。也许只是我生性懒散吧,总觉得目前唯一是战争,流血死人,生灵涂炭,实在怕参加进去,只求独善其身罢了。”
秦泰春很真诚地和我说着话,没再显露笑意。他话中提到黄花归姐时,让我有所敏感,不由有些脸红,我又象是无意识地看了看四周,我看到四周的饭桌上空空了。吃点心的时间过去了。店主抹着桌子,他的身影笨拙,粗俗和单调。街上有马车驶过,马蹄铁在街面的石上敲得响响的。生活的感觉又回到我的心上,变得丰富起来。
老板又端出了一个磁盆,磁盆里酒盏叮当,已准备中午的酒菜了。
秦泰春起身来,神态中又显着了那种潇洒劲。
“走,我们今天去个所在。”
我也起身跟着。
“是不是还去……”
我没问下去,我想秦泰春大概又是想去酒妓那里消磨,那些女孩也都迷着他,在那灯红酒绿中,消磨的生活也是极其快活的。似乎过去生活不如意的文人都是这么寻着快活的,以排除自己内心的浮燥。
“你跟着我来。”秦泰春微微地笑着。
坐上一辆黄包车,秦泰春只说了一个简单的名号,那车夫便拉着车子跑起来,跑得很快地。车在一个外面并无起色的店门口停了。从那店的门面看,也弄不清那是怎样的店。
跟着秦泰春进店里面去,进了里面,很开阔的一个大间,都簇拥着人,吆三喝四,掷豆转盘的。身前摆着一堆堆的筹码。我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这里是家赌馆。我没想到秦泰春对这也熟,他走到一个桌前,那里正在赌着牌,翻牌庄家朝秦泰春点点头。
旁边有人搭话:“秦爷,你来了。”
看得出秦泰春也是这里的熟客。
秦泰春把我拉到了一边,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你去来一下吧。”
“赌?我不会。”
对赌我是知道一些,从小接受的思想,赌都是卖房卖田的祖宗才干的,是败家子才干的。在学校里有人夜里小赌赌,在旁边看两眼,看着赌输赌赢,也有时会看得兴起,感到热血沸沸,蠢蠢欲动的,但惧于家教之严,是不敢身试的。
“赌是最简单的,你一看便会。”
“你去吧,我看看。”
“不,今天要看看你的运气,我看你的印堂亮开了,想是不顺遂的运要过了。权当测一回我的命相。来,你默祷一下……”
我见他笑得孩子般的,也借着笑,便闭一闭眼,脸上笑着心里还是认真祷了一祷。睁开眼来,接过钱,去换了筹码。站在桌边看了一看,也就清楚,这赌确实简单,翻几张牌,和庄家的比大小。我也就下了注。开始两把下得小,有输也有赢。还小心地算着,怕输赢太大,把秦泰春给我的本都输透了,慢慢地输赢感一上来,便心里热热的,身上热热的,仿佛血涌进脑中来。输赢也就大起来,也敢往下大把放了。秦泰春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我,他并不多话,似乎只是由着我,但有时会插上一句来,指点着往哪门上去放。我出于习惯听着他,有时也会按我心意去放,几次下来,发现秦泰春指点的大都是赢了,而我执意放的总是输,也就顺着他指点,眼见着面前的筹码就直往上升,便有心更大地一堆堆往上推了,象旁边人做着的那样。
突然,秦泰春一把拉住了我。我正在兴头上,刚输了一把大的,想着要翻回来,便挣着手臂,但他的手抓得有劲,他在我耳边轻而有力地说:
“你的运测完了。”
他的声音仿佛也带着一种力,硬把我从一种狂热之中拉了回头。我朝他看了一眼,正见他明澈的眼光,我心犹未甘地移下身子来,把筹码退了,发现我赢了不少。竟真赢了不少。
我还没完全从狂热中退出来,口中咕哝着:“我还能赢的。”
“可你还会输的。”秦泰春笑说着。
我把钱推给秦泰春,他却笑着拿过了刚才给我的赌本。又把钱推还我。
“不不不,你的本,怎么能给我,我倘输了,你还叫我赔给你么?”
“这是你的运气所得。”
我朝他看着。他还是那样微微地静静地笑着,完全没有半点陷落刚才的赌劲之中。那份定力叫我吃惊。我的心静下来,也就想起了刚才的情景,要不是他在一旁的指点,我真不知会输成什么样子。这心一安静,也就清楚了一点东西。
我拿着了钱,说:“秦兄,你给了我那么多,我都无法说一个谢字了。你若怕我没有钱用,直接给我钱,我也是无法推辞,无法说出谢字来了得的,你完全可以自己赢了来给我的。我也是会接受的,又何必顾及我的面子,来用这种方法?”
秦泰春怔了一怔,他便笑起来。
“应该说,这确实是你的运气。我只是旁观者清,要我上去了,也未必能赢着这么多。要不,我就完全能靠赌博来挣大钱了。赌是说不准的,赌这东西当然也有规律,要紧的是你能不迷进去,及时抽身。赢也容易,输也容易。要说我的作用嘛,就是关键时刻把你拖了出来。这是至关重要的赌经秘诀。你可要当心,以后没有我这样的人在旁边,是不能进赌场的。你也有一种赌心,收住它,不要尝到了甜头就得意再往,那样,我就是害了你了。”
“要不是你拖着我去,我是怎么也不敢进赌场的。”我笑着说。
“也是旁观者清,你是当局者迷,看你后来迷在赌场里的脸红眼直的样子,不就是一个十足的赌徒么。你身上很有一种赌徒的劲头的。”
对他这一句玩笑话,我只是一笑。把手中钱掂一掂。
“我现在有钱了,我要请你一请了。你说上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好好,好,你请我,当然我要找个好去处了。”
“说好了,这次肯定要是我请客,不要再到你已经惠了东的地方去。”
“这一次,肯定要让你好好请一请。”
秦泰春搓着掌,这些天我看惯了他这习惯的动作,便是搓掌。把掌合在鼻崐前微微地搓着,象是合掌念佛的样子。